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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作者:莫怀戚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14

    八师兄出狱之后,才知道真相。把他弄出来的,是把他送进去的那个房产公司。被他和白沙码头众兄弟戏称为钦差房产公司的。不过现在叫集团了。但是其实已经在垮了。
    他出狱之后三天,集团的两个老总就找到他的住处来。然后请他进了茶楼,再然后进了酒楼。慢慢地一切都说清楚了。
    集团仍然想请他担任总经理。原来那个钦差,已经离开了集团。他们的说法是,我们没有再让他留在集团里了。
    现在回想,八师兄主事期间,公司在发展。虽然没有迅速膨胀,但是在发展。现在集团比较乱。再乱下去,就会垮掉。
    集团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做了工作,把他弄出了监狱。现在来请他复出了。
    表示歉意的话,虽然毫无意义,还是说了很多,说了一遍又一遍。
    八师兄很生气。这些人总在干扰我的生活。我不想坐牢时把我送进去,我不想出来时把我弄出来。
    但他没有发作。一个是当初也不关这两个人的事,二个呢,八师兄成熟了。
    他要利用这个集团了。欠了我的,加倍给我还回来。他想。
    他说给我十天的时间,让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考虑考虑。如果我去了也等于零,我何必呢?他探开两手,说。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两人说。
    曲终人散之时,八师兄目送两人开车离去,不禁笑出了声。他对着天空说,老天爷,我要用他们的钱把我的妃子们弄出来。
    八师兄半年之内把美人痣等三个“乐友”——乐友同狱友听着差不多——办成了保外就医。
    第一个办成的是美人痣。事实上他出狱以后根本没再回监狱来指挥过民乐队。他探监来见的美人痣。
    其实他想先办出玉石眼。他想同她的前男友较一下劲。但他想到这会刺激到美人痣——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第一号的。在各方面她都应该是第一号的。
    美人痣说,你真还来真的?我还以为你说说吗不过说说而已。
    八师兄问,这一两个月来你想不想念我?
    美人痣说我想念乐队的活动,不想念你。
    耿直。八师兄说。
    你不要怄气,美人痣表示歉意,象我们这种人,哪里会认真想念哪一个哟。最多不过有时候要梦见一下。
    八师兄哭笑不得,只好同她商量办手续的细节。
    办玉石眼的时候,她冷不防提了个问题:你把我们办出去干什么?当你的妃子吗?
    他有点难堪。但是他认真地告诉她:出去以后,我们只是朋友。因为,一回到社会上,我再看到你们,就没有那种感觉了。
    他说的是实话。美人痣出去后,那一身入时的打扮完全唤不起当初那种“狱中的冲动”。他很奇怪,但是无法。
    我们总不能穿着这一身泡吧吧?她斜他一眼。
    这一身只有在这里才上得了劲,换了任何地方都没劲。他说。
    你深有体会。她说,那你回来嘛。
    实话说要回来还得有资格!他摊开双手,你办不办?
    随便你。她一脸的无所谓。他看得出来,是真的无所谓。
    他又一次的肃然起敬。好样的,他说,我服你了,我给你办。你出去以后我给你买一支好的长笛,美国的吧,有时候我们可以和和乐。我来写个长笛和小提琴的二重奏。
    这话可能打动了她。她说你还没有听我吹过长笛啊!竹笛代表不了我的水平。
    他说我完全相信,我尽快实现这一天。
    那个家伙如果知道我出去了,他会对你下手的。
    他这么厉害?他做出害怕的样子。
    他最是个做得出来的人,你想嘛,他可以把我牵进来。
    那就算球了吗?不惹他?告诉你,等你手续办好了,我第一个当面通知他。
    她面无表情。但他能够感觉到她的喜悦。男人为了女人而拼斗,是每一个女人终生的神往啊。
    过了不久他又来探监。这次探的就是那个前男友。他告诉他,已经把她办出去了。如果你们开大会,你在她们那里面没有看见她,你不要奇怪。
    那家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一时还出不去,但我在外面有人的。
    这个不消说。他说。
    你何必硬要树立一个敌人呢?
    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过敌人。我想试一试这种感觉。
    那你试吧。对方也很简洁。我去车间了。他站起要走。
    我再告诉你,我要经常到观音台广场去拉琴,夜里去,一个人去。当然不可能每天去,但肯定会经常去。听清楚了吗?那是最容易找到我的地方。
    夜已见深。步行广场上人还是不少。但已经没有了白天的种种喧嚣。八师兄的小提琴声清清晰晰的飘荡在四野,飘荡在上空。
    他已经爱上了这种演奏——他称这个为演奏。
    这个国有房产集团的老总,只要一有可能,就来沿街献艺。
    初初如此,是为了兑现那个挑战。向玉石眼的前男友的挑战。我常常在观音台广场公开拉琴,你要如何,悉听尊便。
    到后来他自己喜欢上了这一切。都市的繁华,高楼和灯光,车流的无声无息,已经不似白日匆忙的行人,半明半暗中男女的狎昵——
    那吹笙的家伙至今没有什么动作。倒是玉石眼本人有时候要到广场上来会一会他。
    同美人痣一样,没穿囚服的玉石眼也引不起他的那种感觉了。但他仍然觉得她很好看,很可爱。
    开始她要劝阻他,何必呢,同那种不是人的东西斗气。
    他说也说不上怎么斗气,只不过我说了要到这里来,我就要到这里来。他一边说话,一边随意地拉着琶音的跳弓。
    她说他在外面真有一伙烂人的,我以前就是一个嘛。她一边说话,一边吃着果冻。
    他说如果他要下手,你不来这里,他也会找到你的。
    她说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
    他说大不了人头落地,我喜欢过有点事情的生活。
    她说那你带两支枪吧,我可以搞到运动手枪,不是独子儿噢,是多发的。
    他说我不想带枪,挎着不舒服。
    她说很奇怪,你赤手空拳——
    她的话音未落,只觉眉头被一边点了一下。倒疼不疼的。一摸,一边沾了一粒果冻。
    她有点莫名其妙,又有点似懂非懂了。她后来就懒得劝他了。
    他真还给她买了一支美国的长笛,说什么时候你高兴了,就来这里,我们合奏几曲。
    她开始很高兴,来合过一次。但后来她坦率承认,远不如在狱中有兴趣了。
    他很友爱地说随便你,人没有必要当一件乐器的奴隶,要尊重自己的心情。
    他送给三人一人一套房子,还代为装修。有时候大家要聚一聚,共同怀念狱中的日子。
    他还带她们三个去看过“长大成人的地方”;同行的还有七师兄。
    在白沙镇里游走了一通,一个熟人也没有碰见。虽是早已想到,还是有些吃惊。原住民已经搬迁,房子租给了现住民——都是外地的农民。乡音土语四处飘荡。
    码头那个位置——只能这么说:位置——已经没有船了。因为一条庞大的滨江路隔开了码头与镇子。暂时还没通车的滨江路是那样的宽阔,就象无穷无尽的足球场。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人,搭话后知道,从那一头的火车站到这里,要建三个大大的滨江公园。要想从公园里下水游泳是不可能的,七师兄笑着说。
    一行人仰头看了一阵。玉石眼慢吞吞的说,你们这种人,以后,永远的永远,不会再有了。大家都笑起来。
    他将琴盒背着。这就是偏偏镇的赌石大王老木匠给他量身定做的那只琴盒。这只琴盒这么斜挎着背在身后,一边走一边拉,让他看上去特别象流浪艺人。他非常喜欢被人们看着流浪艺人。几乎每一次,都有人塞钱给他,让他又好笑又感动。
    第一次的情形是,夜已深,在深沉而轻微的都市颤动中,琴声有着和谐的背景伴奏。这使他拉得很投入,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人一直跟着自己,一曲终了,人家才来搭话。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胖胖的,头发扎成马尾巴,留着山羊胡子,说请问您是自由职业者吗?
    他不假思索,回答是的。人家就双手递过来一张20元钞,礼貌到恭敬的问道:这个不会侮辱您吧?
    他说不会,我很需要,就接过了钱。对方说了声谢谢,径自走去。
    他内心非常温暖。虽然因为小小欺骗有点不安,但还是非常温暖。他想这两个兄弟没准儿才是真正的自由职业者,惺惺惜惺惺。那么就是,我们在比较走顺的时候,就要帮助困难时候的你——你在深夜的街头拉琴,你必有难处。
    这样他就窥见了自由职业者们的内心规则。这种钱是不能花掉的,就是讨饭也不能花。这种钱是纪念品。
    他将这张20元钞票夹在笔记本里,注明日期和当时情形。
    好象打那以后,他就喜欢上了深夜艺人行——这是他创造的说法:艺人行。
    有一次,他路过一片人行道上的大排挡。生意有点清冷。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厨子突然提一只凳子摆在旁边,说老师你请坐着拉吧。
    他坐下,拉。他的本意是为这个小厨子拉。他感谢喜欢音乐的人,尤其是下层辛苦熬夜还注意到音乐的人们。他拉《梁祝》。
    结果食客中的一个小伙子走过来,默默递给他10元钱,又默默地回到座位。他的旁边坐着一位姑娘。感觉是,姑娘觉得应该给点钱,小伙子来执行了。
    他觉得很有趣,于是侧过身子,为他们拉了一曲《花儿与少年》。这支曲子还是小学的时候在区里的儿童乐队里拉的,当时他是领奏。
    结果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一个,也是小伙子,也是默默地递给他10元,又默默地回到座位——他的旁边也有一位姑娘。
    感觉是这位姑娘认为,人家都知道给钱,我们也不能装傻。
    这一家大排挡,就这么两对顾客。那么算是百分之百的有所表示了。
    他很感动。他掏出了5元钱,递给那个搬凳子的小厨子。对方不要,说我又没有拉。
    他说,没有你搬凳子,也就没有我的,你理该有一份的。
    小厨子就笑起来,收下了那5元钱。
    还有一次,他在一排大商场中间的通道边走边拉,一个小伙子慢慢的跟着他。到了电扶梯口,他决定把这个曲子拉完再上扶梯。这时候那小伙子对他说,请问我可不可以点一首歌。他说当然可以,你点什么歌?
    小伙子说随你边啦,流行的就好。有点广东口音。
    他就拉台湾罗大佑的《童年》。才拉两个乐句,小伙子就说谢谢,将一张10元钞放到琴上,匆匆下了电扶梯。
    他明白,人家说点歌,只是给赐予一个理由。这是在尊重他。
    一般说来,男的给钱的居多。但有一次,在观音桥步行广场上,一群人说笑着走了过去,其中的一位姑娘突然折回来,小跑到他面前,给了他一张崭新的10元钞。那姑娘漂亮苗条,穿着入时,气质高雅-那钞票挺括得可以当刀子用了。他追随那姑娘的背影,心中突生爱慕。
    这天,时今午夜,他又来到步行广场。他不愿再背着琴盒假扮流浪艺人了。他把琴盒放在花台上,自己也坐在花台上。
    这次他不想拉给别人听。他要为自己随心所欲的拉一拉。他抬头看见了不远处那高大的石雕。那是一座虚拟的观音,一切都很模糊,但一看就明白那是观音。
    一时间他怦然心动,突然想起了圣母玛利亚。东方的观音,西方的圣母,都是我们的造物。这样称呼,那样称呼,也不过都是我们人类的符号。造物的伟大与玄妙,其实不是人类可以形容的。自以为是的芸芸众生,你们知道什么——说不清楚因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了这些想法。
    他肃然起敬。他遥对石雕微微鞠躬。然后庄严地拉起了《圣母颂》。法国人古诺的《圣母颂》。据说古诺本是为德国人巴赫的一首钢琴练习曲配上了弦律,但这弦律被人们尊为《圣母颂》。如果这据说是真的,那些人们就值得尊敬。
    他拉了一遍又一遍。那种万人同声祈祷的心声慢慢地升上夜空。
    他垂下弓子,低头静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拉德国人舒伯特的《圣母颂》。也用了不同的调拉。舒伯特的作品,他并不是都很接受的,但这个《圣母颂》,却让他赞叹。这是一个人独自与造物对话。一个人的内心,有多少话要对上苍诉说啊!
    然后他转过身,向花台走去,准备坐下来歇一歇。他想,西方的音乐家们写下的《圣母颂》一定是很多的,但只有这两首流传。
    这时他看见在花台上,他的琴盒旁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个老,一个年轻。两个人都很专注地看着他。
    他并没怎么在意,坐下来,把提琴和琴弓放在琴盒上。
    老女人突然说,你拉得很好。
    他说谢谢。还是没有怎么在意。
    老女人说,只有你一个人这样拉《圣母颂》。
    这句话让他吃惊了。他知道碰到了内行。他扭头看她们。老女人也不是很老,六十多岁吧。年轻女人也不是很年轻,三十多岁吧。他轻轻笑了一下,说我也是兴之所至。
    老妇人问,我们可不可以点几支曲子?我们要付费的。
    他回答:请点,付费就不必了。我这会儿是乘凉消遣,不是商业演出。
    老夫人说:我点一支小夜曲,特赛利的。
    他说好。这是相当流行的。他想她的见识也不过如此了。他就这么坐着,不经意的还翘起了二郎腿。一会儿就拉完了。拉的还是很认真的。
    年轻的女人将一张十元钞放到了琴盒里。
    他忙说真的不用给钱。要将钱还给人家。
    老妇人说,你不收钱,我们就不好意思再点了。
    他想,那就先收下,等完了再还给她们。他说好吧,我收下。
    老妇人说,《G弦上的咏叹调》。
    他想,恩,还不错,说得出这个的也不是一般的爱好者了。但是约略有一点担心,就是这个曲子要在最粗的那根G弦上拉到比较高的把位。他想起了这支琴唯一的软肋:G弦第9把位的那个降b音——那个“感冒的琅音”。每当要在弦上按到高把位时,他就要想起这个不正常的声音。但是《弦上的咏叹调》还到不了那个位置。
    他站了起来,侧对着她们。你不能够对要付费的人坐着拉。他一丝不苟地拉完了《G弦上的咏叹调》。年轻的女人把一张50元钞放进了琴盒里,然后关上了琴盒。
    我过了半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点曲子的。他想。
    老妇人问,《流浪者之歌》,有点长,不知先生能否背下来?
    这话让他想起了边陲,想起了金花、大妈、赌石大王老木匠,还有送给他蒙汗药,后来又把小提琴和毒药捎到重庆的偏偏镇老朋友,也想起了说不清是缅甸人还是中国人的马帮和他们的冲锋枪——老妇人见他迟疑,就说记不全就算了,换一支吧。
    他叹口气说,怎么记不全呢?我正是一个流浪者啊!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猛然将弓子搭上了琴弦——又是G弦!一刹那他又想到高把位的降b的琅音。不过这支曲子也碰不到那个地方。
    这支曲子很奇怪,一开始就是华彩乐段——曲谱上并没有这么说,但明明白白就是这样。吉普赛人好象很得意,为自己总是流浪。他们为自由而得意。是这样吗?但是到了——姑且称为第二部分吧——的“吉普赛悲歌”,事情就两样了。他想起在小河边的墓地旁的大榕树上给金花拉这支曲子。他告诉她:部落在高地上夜宿下来,夜幕低垂,繁星满天:守夜的中年汉子燃起篝火,唱起他唯一的歌,排遣长夜的孤寂——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两个女人发现了这个,完了以后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等他坐了下来,老妇人才说拉得真是好啊!你的基本功相当扎实。你多大的时候学的琴?她这么问的时候那年轻的把一张百元钞轻轻地放进琴盒里。他想人家是多么得体,多么文雅。
    还没有上小学。他说。
    难怪啊,幼儿功!能告诉我跟什么人学的吗?
    他告诉她,是贬到重庆来的一个右派教授,上海音乐学院的,姓什么。
    老妇人说噢你是得了名师真传啊!教授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回到了上音,大概十年前吧,去世了。
    他想这老妇人是音乐圈里的人了。值得为她拉一点真东西,大东西。他说我想送两位一支大曲子,贝多芬的D大调协奏曲,不知有没有时间听完?
    有,老妇人很是振奋,响亮地回答,你拉吧。
    他站起来,重新调调弦,深深的呼吸了几下,开始拉这个被成为小提琴协奏曲之王的世界名曲。一开始是乐队出来,但没有弦律,是定音鼓隐隐的敲击。他用拨弦代替——恰恰是拨G弦上那个降b的琅音。惟其那不是一个正常的琴音,所以偏偏象极了定音鼓。
    两个女人同时发出轻轻的惊叹。
    酣畅淋漓。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得遇知音了。而且这支琴,越是拉大东西难东西,它越是听话。真过瘾哪!他一边拉一边在心里喊叫。
    完了,她俩忍不住鼓起掌来。高手,大师,老妇人说,但是这支曲子,你没有《流浪者之歌》拉得好。
    为什么?他有一点吃惊。
    你有流浪的体会,但你没有执着的体会。老妇人直截了当地说,不存在技法上的问题。小提琴所有的技法,你都可以运用自如。但你可能见得多了,你的心灵里有了一点点无所谓。这就同贝多芬有了距离。贝多芬一直到死都没有无所谓过。
    你说得对,他说,但是要我具有贝多芬那样的心态是不可能的,人和人不一样,何况时代完全不同了。我只能从他老人家那里吸取——音乐,我没有必要去吸取——思想。
    你说得也对呀!老妇人叹息道,所以说有一千个指挥就有一千个贝多芬。
    音乐有它独立的性质,没有必要成为思想的工具,他说。他看见那个年轻的女人在点头。
    那么,帕格尼尼的东西就比较的纯音乐,而且炫技的目的很明显。你对他的作品如何?
    至少他的24首随想曲是熟悉的。
    那么我想点一首帕格尼尼的随想曲。
    请点吧。
    第13首,降B大调。
    他暗暗吃惊,突然觉得不对劲。这老妇人好象有点故意的什么——这个帕格尼尼的第13号降B大调随想曲,是这支世界级名琴唯一一支不便于拉奏的。那个象感冒一样的琅音恰恰处在主音的地位,频频出现。他说,我要先说明一下,这支琴的G弦的高把位有一处琅音,要影响这支曲子的效果——
    你拉吧,我就是要听听那种效果。她打断他。
    他明白了;这支琴的主人来了。他的脑子里,清清晰晰出现了四十年前那个武斗前夜的对话。
    (男:那么这支琴的毛病在哪里呢?把弓子递过来,我来找一找。
    女:G弦上有一个琅音,这个位置——怎么样?
    男:琅音应该是琴弦的问题吧?
    女:我已经试验好多次了,无论怎么换,那个琅音都在。
    男:你怎么发现这个琅音的?有什么必要在G弦上拉到这么高的把位?
    女:我是偶然发现的。拉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第13首,就到了G弦的这个把位。)
    但是好象,他并不紧张。他尽其所能地拉完了这支曲子。
    老妇人仰头看着他,不断地点头,半晌,说你居然可以拉成这样。不知道那里有个琅音的不一定听得出来。那么这支琴在你的手里,就没有不好拉奏的曲子了。
    他仔细打量老妇人。四十年前的那场大规模武斗的前夕,我听到的是你的声音吗?是你和你的男友在议论,而且居然批评莫扎特回旋曲里的跳弓吗?
    他问,你熟悉这支琴?
    是的,老妇人笑着,我熟悉这支琴,而且因为这个,我还熟悉了你。
    二十多年前,老妇人在人民剧场看歌剧《泰伊思》。这部歌剧有个著名的幕间曲——后来被人们单列为小提琴独奏曲《沉思》。她知道那幕间曲该拉响了。但一旦拉响,她惊呆了。她熟悉的琴声猝不及防的从天而降。
    开始她怀疑是放的录音。难道重庆竟然有这样的提琴手?她离开座位,不顾一切扑到乐池边。她看清楚了是一个真人在拉着,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在真实地演奏——坐在首席的位置上。
    后来她就追踪起歌剧院的演出来。所以昆明那场闹剧也被她看到了。看到他用低音提琴的弓子把别人刺下舞台。从此他再也没有出现在乐队里。
    他问她:你是这支琴的主人?
    老妇人说,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我曾经拉过它。这种琴,只属于将它带到人间的制琴大师,其他人都只是和它有无缘分而已,没有谁可称是它的主人。
    说的也是。但是你如果想收回它,我现在就交给你。
    这下是老妇人吃惊了。我凭什么说它是我的?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应当属于我。
    你知道它那唯一的软肋,它G弦上那么高的把位上的琅音,这证据已经足够。
    她笑起来,说这个在法律上是不能成立的。放心,你可以继续拥有它。实话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来打扰你,是觉得这支琴在你这里,并没有明珠暗投啊!而且,你没有试图改变它的外观,比如说,重新上漆。
    那怎么可以?他惊叫起来,那不毁了它吗?
    所以,它落得其所,这支琴,虽然有瑕疵,但它运气不坏。
    那么你们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就是告诉我一声吗?
    不。我们是来同它道别的。我要离开中国,到加拿大定居了。这是我的女儿,她已经在那边好多年,现在她要把我搬过去了。
    他这才来认真打量了那年轻女人,她长的不大象母亲。她母亲五官线条柔和,而她的五官线条明朗,她的个子也高。那么她的父亲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她的父亲会不会是同她的母亲讨论“莫扎特的跳弓”的人呢?根据公主的说法,那个男的因为无家可归索性也参加了武斗已经战死——
    老妇人说我要上个卫生间。女儿要陪她去,她不要,自己往广场那一角走去了。
    他只得来同她寒暄。他问你在加拿大做什么呢?
    她说做音乐。有几份工作:在大学教音乐、在多伦多电视台当音乐编辑及在某个乐团当乐员。
    什么乐器?
    也是小提琴啊。
    他想,还是想把这支世界级的琴收回去啊!他说,一会儿你把琴拿走吧,正用得着啊!在我这里,也不过是拉着玩,让人以为卖艺而已。
    她笑起来,说我在乐队里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乐员,坐在乐队的正中央,没有人能听见我拉出的声音。这个你还不懂吗?
    他也笑起来——如果听出来,就说明你拉错了。但他还是说,你可以开独奏音乐会。
    我没有那个水平,她坦然地说,你反而是有可能的——只要你愿意。
    但是,我没有孩子,以后谁来继承这支好琴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我有孩子,她说,但他无意音乐。好琴应该交给好手,这个没有必要,最没有必要——世袭。而且,请让我告诉你,说这支琴是我家的,不对。
    这支琴,可能因为那微不足道的瑕疵,被史特拉迪瓦里“入了另册”,没有象他的其他作品那样全在音乐上层的视野里。
    抗日战争时期,一位美国外交官带着这支琴来到陪都重庆。后来他回美国一趟,便把琴交给一位中国官员保管。但这位美国外交官再也没有回来。好多年以后,才依稀听说遇难了。他从事的很特殊的工作,用的是假名。而这位中国官员也并没把一支小提琴当回事。几番打听没有结果,这支琴就那么无可无不可的放着,谁要拉都可以。
    这位中国官员就是老妇人的父亲。
    原来如此。
    而且一直到快要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母亲结识了研究意大利音乐史的朋友,才知道了史特拉迪瓦里——这位学者出身的制琴大师。朋友来看了这支琴,说从签名来看,应该是史氏所作,但为什么没有记录,无法解释,因此既不好说是真品,也不好说是赝品。年轻女人说。
    母亲的第一位丈夫也很喜爱音乐,谙熟小提琴。他的解释就是:因为G弦上那个无法消除的琅音形成了瑕疵,被大师轻置了。
    那第一位丈夫,就是我的生父。她说,我是遗腹子。其实他们并没有结婚。这在当时是相当严重的事情。但母亲非常爱她的未婚夫,坚决地将孩子生了下来。
    他无语地看着这个遗腹子。当年,因为我的谎报军情,才有了那次大规模的武斗,才有了他父亲的逃跑以及也参与武斗,以及身亡。而我之所以谎报军情,就是因为听见了这支琴的声音。
    母亲后来还是另外结了婚。现在后来的丈夫去世了。所以她要接她去加拿大。
    他问,你母亲是不是喜欢天文学?他想起公主指给他看的那些星座——一位难友,女工程师教给她的那些星座。
    她根本就是学这个的。她说。
    那么,她是不是进过监狱?
    是的。她和你的女朋友同一监房。你在茶山唱歌,夜里拉那四面楚歌一样的琴,她都听见的。她对你的女朋友说过,这个男人这样的爱你,让她想起自己的初恋。
    他低下了头。一会儿,又问你的母亲真有什么过失吗,据说是经济问题?
    是的,她贪污了。她用贪污的钱,让我在国外落住了脚。她退不出赃款,所以判得很重。她说她用这个办法告慰我的父亲。
    他点点头。他想这个老妇人同国家交了火——她打劫国家,然后接受惩罚。她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民众,但她对得起她的恋人。
    这个学天文的女人啊!她同天体打交道,人间的什么都镇不住她了。
    老妇人回来后,母女一起告辞。她们做了一个手势,将打算送一送的他定在原处。
    就这样一走了之了。他想,她们来告别了祖国,告别恋人和父亲——
    他把琴放进琴盒,发现琴盒里除了“点曲子”给的几张钞票,还有一扎钞票。
    他明白了。老妇人知道了他入了狱。她以为他现在很困难,拉琴卖艺——他想追上去解释,把钱都还了——但又想算了吧,让人家做了想做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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