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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 作者:六六

7、钻戒8、运

贪欲缘于疏忽。你被偷,是因为你给了小偷伸手的机会。
我第一次有偷的念头是看到她的钻戒。
那时候戴钻戒的人不多。而她不是个招摇的姑娘,文文静静,却戴了个非常招摇的大钻戒。大到冬天非常柔软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的时候,若不巧她在伏案写字,钻戒折射的光芒映在我的桌面上,会有一个硬币大小的光圈。聊天的时候,她说是美国的姑姑送的礼物。我原本也就跟大伙凑一起看两眼,与自己无关地夸赞两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一点也不曾想到,就为这一只不能吃不能穿的钻戒,也许我的终生就此有了污点。
春天的时候开订货会,我们在梅垄饭店附楼弄了个总务房间,公关部乱糟糟地出出进进,收到的花篮,准备分发的礼品,从冷餐会上带下来的点心,堆满了不大的房间。套房里面总务处长带着一群小丫头们忙里偷闲打拱猪,纸条贴满一脸。
“我去一下洗手间。”她说。
再过一阵子,我也想洗把脸。昨天为筹备今天的开幕,一夜未睡,眼睛红得像兔子而脑袋沉得像麻袋,一会儿还要给老总准备闭幕致辞,得赶紧清醒过来,千万别迷糊了。
洗完脸,洗完手,转身拿手巾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硕大的钻戒落在洗脸台边。
贪婪源起只需要0.001秒的时间。人性之初一定有龌龊藏在你内心无法看见的角落,平日的向善甚至是多年的教育都无法将那委琐挖掘出来。只需要那0.001秒,占有欲突然就蓬勃生长,好像核泄露后的硕鼠,很快就占据了整个思想。
人做小偷是不需要训练的。即便是陡然升起的意识,也可以做到不慌不忙,我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般装作不经意将戒指顺手带到水台边缘。在挂回毛巾后再不经意地一拨,戒指就非常“巧”地掉进了梳妆台下的垃圾筒里,我甚至可以做到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即便洗手间里只有我一个,我也要装作若无其事,仿佛自己面对着针孔摄像机,即便将录影带翻出来查看都不落痕迹。
做小偷其实很多时候并不是生活所迫,就如有人爱做间谍有人爱做妓女一样,很多时候不是别无选择,纯粹是过瘾,喜欢那种刺激,仿佛老鼠与猫之间的争逗,看看自己能不能逃脱被追捕的命运,而很多时候,其实是小偷赢。原因是,下手的那个总是漫无目的,出其不意,有时候起意甚至只因为心情或者是环境。再老练的猎手也套不住不饥饿的狐狸。
我是哼着歌走出洗手间的,脸上漾着微笑,出门第一件事不是四下张望却是直奔桌子拿了块蛋糕塞进嘴里,嚷嚷着,饿了饿了,拍着处长的肩膀大喊:“蠢么你,出老K!”一点看不出门槛内与门槛外,进门与出门的我有任何不同,其实,进去的时候是平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罪犯了。电视里拍的警察与小偷一点都不真实,充斥着剧作者的艺术夸张,真正的小偷并不是贼眉鼠眼或者所谓的做贼心虚的,那只能算是小小偷,没成熟的毛孩子,但凡大点的小偷,甚至不用惯偷,都可以做到脸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
我当时想得非常清楚,待到一个钟头以后去会场吃饭,如果没出什么意外状况,便将那个垃圾小袋拎到门外,在丢进垃圾桶前的一刻捞出戒指,趁着饭局混乱,打个车回家,来回也就15分钟的路程吧,一个大厕所的时间,没谁会注意我的存在。然后,一个可以划开钢板的金刚钻就是我的了。虽然,我并没有想好有了这个钻石戒指和没有有什么区别。或者以后有没有机会戴出去炫耀。有了宝藏却要整天收藏着,只到半夜里偷偷摸摸拿出来看看,不能告诉任何至亲,那种天大秘密无人分享的激动也是满惨的。
即使这一个钟头之内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我也并不损失什么,没什么可害怕。
所有的电影都有市场,是因为生活的确不像白开水那样简单或者像设计好的情节那样按你的意愿发展。“如果没有出什么意外状况”,这是一种理想局面,是小偷的愿望,就好比老猪希望天纷降饲料,全国人民信佛教一样。
没过20分钟,她就突然惊叫一声,甩下手里的牌直冲洗手间,口里嚷着:“死了死了……”
恩,的确死了,我早就预见到她是找不到那个大钻戒的。
果然,一声尖叫:“啊!我刚才洗手把钻戒脱在这里,现在不见了!”
一堆人冲进洗手间,我挤不进这个热闹,只靠在门栏边向里好奇张望,表情与其他观众没什么不同。“水泄不通原来是这个意思。”我脑子里突然涌现这个词,想到这时候若是马桶堵塞,一定是满屋子更大的尖叫。
下面就是观众一言我一语,失者前言不搭后语,当然我也很假惺惺地问了几句诸如什么时候的事啊?你会不会记错呀?别急,再找找。
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雪白的皮肤下毛细血管开始膨胀,整个面色绯红,不热的春天里满头的大汗。我有点残酷地带着冷笑欣赏。以前每天看她悠闲淡定,说话慢条斯理,做事按部就班,从没像今天这样失态过。不过即便在失态中,她还是满好看的,那种焦急叫人有种暗暗的可怜。
“刚才谁在你后头上的厕所啊?早上谁上过厕所?”处长这话问的,出拉一下N双手都举起来了,“我反正没见。”“我也没见。”“我都不晓得什么时候的事情。”每个人都赶紧撇清。人多嘴杂,这时候我不表态也没人注意我,就当我也表过了吧,反正我也跟着哼哼了几句。
“你什么时候上的厕所?”这话是我问的,完了我好赶紧装作仔细回忆的样子,其实我用脚指头猜都猜得到,那么乱哄哄一屋子人,有人注意过我进厕所才怪。
谁知这姑奶奶是一马大哈,突然就愣那里了,想半天说:“我没看时间,反正不久以前,也许8点多?”哈哈,笨蛋,若不是我干的,我都想提醒她明明也就40多分钟前吧,哪到两个钟头?打牌都打得不知钟点了。
“我跟你讲,肯定是那帮实习丫头干的,小姑娘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薇跟我咬耳朵。薇跟我同事已久,两个人天南海北出差过,同住一室,俩人的内衣内裤,首饰钞票满宾馆乱丢也互相之间没出过事,她绝对不会猜疑到我。“别瞎说,也许她打牌打昏头了,昨夜又没睡,没准过会从包里找出来了也没一定,你别冤枉小丫头,没凭没据的,一辈子的名声呢!”我认真推了薇一把。
“不行就报警吧!”老大姐还是很有头脑的。通常敢第一个说出这话的,都是心底坦荡荡,搜身都不怕的。其实,搜身我也不怕,哪怕当着男警察脱得一丝不挂。
“不好,订货会是公司的大事,出了这档丑闻,等下警车呜啊呜啊开过来,挨个盘问,我们公关部什么都干不了了,老总要大发雷霆,影响太坏。”处长明摆着不想为她而坏了前程,说老实话,她的不小心造成的结局,又没谁砍她手指,又没谁拿刀逼她脱下来,从定性上说应该算遗失而不算盗窃。(当然,我心里也这样想的,我只能算是拾到失物未交公或是未归还失主罢了。)
她一听这话就绝望了,知道自己就这样被牺牲了。哇地哭开了。真没出息,不就好几万块钱吗?当着众人咧着嘴巴,一点不雅观,牙豁都露出来了。
薇特讨厌,这时候就显着她了,她特义愤填膺,打抱不平,觉得不能平白无故便宜了那贼,或者说是便宜了我。我想屋里每个人,除了我,大约都在想,不晓得叫谁贪去了那好几万了。“屋子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都是自己人,又都不是外人,这屋子就自己公司的人能进,里外不超过20多,都脱光了亮相,自己自觉,不愿意脱的就有嫌疑。包也都倒过来让大家检查,我提议的,我第一个,处长你先进里间不要出来。”薇已经开始在解外套的扣子了,我倒!情势有点古怪。真有几个姑娘犹疑着将手放在扣子上时解时扣。
“我反对!”站出来的还真是个新近来公司实习的大学生,小丫头大约从没见过这阵势,有点牛犊不怕虎,再加上也许是处女,特不愿意将私处暴露出来,非要将裸体与尊严等等等等联系在一起。明明不干她的事非要站出来喊一嗓子。得!省我抗议了。虽然我不怕脱,但我也不想脱。春天正是换季时,怕感冒。
“人家都不反对,就你反对,我看你倒应该第一个脱!刚才我还说呢,有些小丫头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看样子没说错啊!”薇扭头冲我得意地扬扬脸,一脸的蔑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女孩看样子挺泼辣,不是那种可以任意拨弄的小丫头,目光喷着火冲着薇直着就走过来了,还很不饶人地一把抓住了薇的前襟,一点不怯场。
我已经决定,这小丫头实习完了就把她打发回去,跟处长说几句小话,一看以后就不是好差使的模样,谁进公司不是几年小媳妇?她看样子就不是做小媳妇的主儿。
小丫头太不了解薇了,薇那是多横的混世魔王啊!什么阵势没见过?当年去乡下划地做度假村的时候,村民拿着锄头在后头追我们打,包括副老总都非常狼狈地抱头鼠窜,她却从地上抄起快砖头冲着村民就丢了过去,扔得那个远啊!怀疑她当年在大学里一定是丢铁饼的。估计也是没吃过亏。幸好军人出身的司机非常警觉地一把抱住薇伏身窜回车里一踩油门溜了,不然那丢到后车窗,砸出N大个窟窿的锄头一定是破了薇的相了。
你想,那样泼的孙二娘能怕了眼前的小丫头?薇一把拨拉开小姑娘的手,一搡把小姑娘搡出去好几步,一步步逼回去,手指头都戳到小丫头的脑门了,说:“我还没点贼的名儿呢?你慌张什么?迫不及待跳出来?你算哪根葱哪根蒜?真是一不留神妖魔鬼怪都蹦出来了。你说你没拿,你说你没拿,你拿证据出来!不脱,不脱就是心里有鬼。满屋子人,老老少少,哪个都不反对,就你反对,你以为你肉体比人家都美?也不看你的地包天,也不看你的荷包蛋,要腰没腰要腿没腿,除了心虚,我实在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薇的肢体语言咄咄逼人。将小姑娘从嘴巴指到胸再指到腰最后指到腿,刻薄地点评一遍,几句话就已经将小姑娘羞辱得连跳楼的心都有了。对于未婚的,没出校门的小丫头来说,说她难看简直比说她是贼更伤她感情。
果然,小姑娘被薇的手指尖逼到退无可退,而和她一起来实习的小丫头们见状都噤若寒蝉,即便有反对意见的都不敢言。小丫头在众目睽睽之下顶着贼的帽子被批斗成妖怪,羞愤难当,刚才还一脸坚强,这会就眼泪掉下来了,嘴里只反复说一句:“你诬赖好人,你诬赖好人……”词穷了。
我最终决定放弃做小偷这一项很有前途的职业,虽然我非常有潜质,既不招摇又不特别出位,藏在群众中不显山不显水,表情还特无辜,随着情势的变化做出相应的惊讶,愤怒、悲伤或焦躁,是因为失主的一句话。
局势在一触即发的情势下,她的一句话改变了我这一生冒险的尝试,算挽救了我的灵魂吧!
她带着哭腔走到薇面前,拉开薇,拉开哭着的小丫头,摇着手,眼泪一串串掉下来:“算了,我不要了,都怪我自己不好,我太粗心了,怪不得别人。谁都没拿,也许被老鼠偷走了。”
她突然就蹦出来一句大胆的推测。要不是局势不容许我喷笑,我也许就要笑出来了。老鼠?我是老鼠?我是一只爱钻石的老鼠?不吃蛋糕不吃糖果,却将钻石拖进洞里?女人在情急的时候的幻想是非常有趣的,堪比火星撞地球的大胆推论。
有一个日本故事叫做敦厚的诈骗犯。我想我可以与那个诈骗犯媲美。我注定不会是一个成功的小偷,虽然我有敏锐的观察力,细致的筹划力,卓越的镇定,冷静的头脑,但我最终失败在我的心善。就好像允许颗粒无收的百姓吃自己肉圆的皇帝一样,我慷慨地将其实已经一大半到口袋的钻石贡献出来了。
我非常委婉地轻轻说一句:“都别吵了,什么都没搞清楚呢,就忙着抓贼。仔细找过没有?你确定你就放在盥洗台上的?人经常会糊里糊涂的,再加上这里这么乱。大家都把东西归归类,重新找一遍,这才是办法。”
我的主意轻易就化解了僵局。这个主意叫领导们喜欢叫群众们拥护,大家主动分片开始搜寻屋子的每个角落。我自然就靠到失主身边说,我陪你找找洗手间看。我们再仔细找一遍,说不定给冲到浴缸下面去了,那就真没了。然后拍拍她的肩。
我和薇和她一起在不足5平米的小房间里撅着屁股展开地毯式搜寻。我甚至将肥皂盒都倒过来,装模做样地对着灯光看来看去。又将水塞拔出来,拿了个手电筒往水管下面照来照去。
“你刚脱哪里了?”我问她。她跟个木头人一样就看我和薇忙着,“我就放这里的。”她随手一指,位置倒是大差不差。我又趴到大理石地面上拿着电筒左照右照。还把垫脚的“WELCOME”的垫子翻了个个儿。“你会不会一不小心拨拉到地上了?地上没有啊?奇怪,那还有可能在哪里?”我其实都烦了,她好像很榆木疙瘩,我都点拨成这样了她还不知道说一句垃圾桶,我实在不想主动点出那个藏圬纳垢的地方,因为刚才我好像看见里面还有一块别人丢进去的卫生巾,我有洁癖,不想用我的手指头去翻。也不想做得太明显,免得人家怀疑提出重新找的是我,找到的又是我。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我当时都累了,若是那榆木再不醒悟,我就只好被逼再次成贼了。贼把失物都送到她眼批底下了她还视而不见,贼只好被迫收回好不容易贡献出的一点善良。
幸好关键时刻薇挺身而出挽救了无奈的贼。薇大胆推测,会不会掉到垃圾桶里了?你这么一挥手,一没注意……
我不接下茬,只抬头鼓励地看着她。
她突然就两眼放光了,仿佛回忆出自己那么一挥手的样子,连声喊着对对对,然后不顾污秽地将芊芊玉指伸进垃圾桶里。
果然,一枚硕大的美钻戒指,伴随一声欢喜到极点的尖叫被发现。
这个故事原本在这里应该划上一个句点。以我完美的人生不带一点瑕疵告终。我可以在我去世以后的墓志铭上写,我这一生是光明的。当然前提是在我剩下的日子里没有什么诱惑引发我新的犯罪欲念。
历史的车轮总是沿着原有的轨迹向前滑行。历史上的昨天和今天,历史上的去年和今年,历史上的某个朝代与这个朝代,都是同一个翻版。
事过境迁,好几年后,我换了好几个工作,跳了好几次槽,工资翻了好几倍,我的手指上也戴了个好大的钻戒。大到,当我躺在夏日的沙滩前晒太阳的时候,阳光折射钻石的影子可以在沙滩上留下一个袁大头般饱满的五彩光点。
现在,我是某公司公关部的主管,手下也有兵马几百。小姑娘们还是不同种族不同肤色,语言南腔北调说起话来全靠连蒙带猜。我就在公元某年某月某日雅加达的一家海边度假村又开个订货会。
回到会场的准备间,我洗手的时候因为指环里塞了几颗沙子,磨得我的皮肤生疼,我将钻戒取下。洗到一半,听到外间手机爆吵,冲出去一接,老板找。
等去了老板房间,一顿缠绵,穿戴整齐,化完妆后,一抬手,发现钻戒不见了。
冲回准备间的盥洗室,打开房门,一看洗手台,如我所料空空如也。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当年我还是个嫩丫头的时候就已经可以搞定一切,现在摆平这几个小丫头,应该是绰绰有余的。我只是想证实一下,是不是每一个贼,都会在关键时刻良心发现。
我没有惊叫,也没有失落感,只那么随便走到门前,将大门一掩,笑一笑说,大约45分钟前,我在这里洗手,将钻石戒指落在盥洗室里面了。我知道你们中某位好心的姑娘替我收着了,非常感谢,等下麻烦你送回我的房间。多谢。翩翩然,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我这样给她们面子,没道理我的戒指不回来。
即便不回来,我也有办法。信不信由你。
晚上11点,我回房,找了个遍,从桌子到床到沙发到地毯都翻了翻,没有。什么都没有。尽管这一天我的房门都是大开的。
好!执迷不悟,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给脸不要脸,不要怪我手段毒辣了。
半夜三点,我溜回准备间的盥洗室,先将里面仔细搜查了一遍,包括垃圾袋,什么都没有,连位置都没变。
我爬上盥洗台,将我随身带的WEBCAM架在房顶的玻璃镜边。跳下来,拍拍手,心满意足地走向老板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召集全体人员开会,手里拿了卷我放在微型摄像机里的录影带,带着姑娘们走进盥洗室满脸微笑地说:“昨天,我给她一个机会,可惜她没有珍惜,我希望拿我钻石戒指的人悄悄放回去,但是她好像很不识抬举。我既然当时不追究,一定是因为我有把握可以捉住她。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精神,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请你今天晚上将戒指放回到我的房间,这一天,我的房间门都不会锁。否则,我就真的要看这卷录象带了。我现在跟你们保证,我并没有看过这卷带子。因为,我不想我们这么久以来培养的团队精神,我们良好的关系就这样毁于一旦。每个人都有一念之差的时候,我非常理解。
我举举手里的录象带,又指指拐角不起眼的WEBCAM。
我相信不会有谁的神经如此坚强,在这样的重压之下依然保持面无表情,我的眼睛就像探头一样在一张张面孔前划过,仔细捕捉一丝细微的紧张。
很遗憾,我什么都没找到。
但我不打算原谅这个无良的贼了,今天即便她主动放回我的房间,我也认为那是迫于压力,与我当年的境界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我这次真的在房间里装了另一个小摄像机,我现在的确好奇,究竟是谁干的?我内心有个底限,我会解雇她,给她个教训,却并不报警。还是那句话,对公司形象不好。
这一天,我等得很焦躁。跟客户聊天的时候心不在焉,常环顾四周,看看哪个姑娘缺场,尽管每个姑娘都会时在时不在,我会暗自揣测,她是不是去我房间了?我需要极大的定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回房间去迅速发现那个惊喜。
又是半夜11点,晚会结束。
我带着无比激动的期待奔回房间
在任何显性或隐性的角落,包括地毯下面,窗帘后面和卫生纸卷里面,我都翻了,什么都没有。
我突然就有种自己玩自己的感觉,自作聪明。
想想自己昨天半夜不睡,上蹿下跳,忙里忙外,沾一身木屑,以为在跟贼一较高下,其实,就好比是猎人下的套,总下在狐狸不经过的角落。
我什么都没捞到。
现在的姑奶奶不比当年。一赛一的狠。我好像老了。
跟贼玩,很危险,也很有挫败感。
幸好我不是当年的失主她,丢一个钻戒,我心疼得很,不过没那么心疼,不至于眼泪往下掉。不久,我就能再买起一个,因此令我懊恼的不是丢戒指本身,而是
我终于明白,历史只是相似,而不会相同。
故事的结局,我们永远都猜不中。
8、运
幸运与霉运是相生相克此消彼长的。
这个话早有定论,无论古今中外。易经里说,否极泰来,剥久必复,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培根说,幸运并非没有恐惧和烦恼,厄运也绝非没有安慰和希望。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君悦的自助餐中心,她穿着一水儿的貂皮大衣。记住,是貂皮大衣,不是羊绒大衣配貂皮领。我当时也穿了一个貉毛领,可惜后来被证实是化纤仿冒的。我得知这个领子是仿冒的时候特生气,还跑到久光百货跟人吵架,说三千块钱买的衣服,标牌上写的是貉毛,结果却是化纤。虽然我不知道貉是什么动物。人久光百货的营业员特牛,白眼看看我说,这里随便一件棉缕都5000上,你三千块买件外套还想沾毛?我当时翻了翻附近衣服的标牌,也就拉倒。
而她,那身华贵的泛着幽幽荧光的长及膝盖的大衣,竟然是全貂皮的!她还那么胖呢!那得杀了多少只貂啊!
我见她的时候,她正从自己堆尖高的盘子抓了只打螃蟹脚啃。一面说自己胃口小,一面吃了一盘一盘又一盘,最后擦嘴说,都快走不动了。
我说,歇歇吧!别走了。等歇够了再动身,搞不好能熬到下顿晚餐的新菜上盘。中午咱才吃得是螃蟹,到晚上应该有波士顿龙虾。
她并不留恋地说,我得走了,我要去XX地方看儿子。我一惊,那个地方是很著名的看押犯人的地方。
我问她,怎么了?
她特别凄惶地说,儿子因打群架,误伤了人,其实那么多人,到底谁伤的都不知道,但对方就指着他,就把他给指认了。我不晓得使了多少钱去打点人,那年养的大闸蟹赚的钱全填进去了。
结果呢?
“结果还是被判了不少年。我走了,我这就去看他,免得天黑了赶不到地方。”
她是一个传奇人物,她的传奇让我惊叹不已,感觉有的人天生就是编造故事的,如我,而有些人天生就是创造故事的,如她。
她有个外号叫“孤独求败”。
据说邪门了,她是想什么有什么,干什么成什么,一辈子手指里流金淌银,只要她一拍脑子决定的事情,是必成无疑。而且怪就怪在她总是走在潮流的前面,逆向而行。
但是有人说,所有的钱都是邪恶的。即使她的钱来得怎么看都正大光明,但只要钱到了手里,就有厄运。基本上她是成就了,她身边的人就贡献了。据说她赚第一桶金做手模玩具的时候,老外恨不得跪在地上求她发货,偏巧她这刚把出关手续办完了,人民币贬值了,对美金一下降到8,以前好像是3点多?她暴发一笔横财。钱多得都用麻袋装,结果,她婆婆瘫了,床前离不了人,她只好把厂子给转让了。
她天天给婆婆拾掇屎尿,累得人都胖了,当然她说那是浮肿,后来不想洗尿渍子了,就跟镇上生产卫生巾的厂说,你能不能给我生产个老人穿得尿裤?镇上替她做了个放大的卫生巾,她带着穿着大卫生巾的婆婆到省城养老院去,想把婆婆推给人家照顾。养老院不收没城里户口的,却对她婆婆的尿片儿很感兴趣,一订就是好几箱,她拿婆婆跟人换尿布,结果婆婆住进了养老院,单间儿,她开始了生产成人纸尿裤的生涯,又赚得盆满钵满。
钱有来路自然有去处。
估计是赚钱把眼迷了,忽视了老公。她男人在外头有了姘头。农村不比城里,城里女人跟自己男人闹,闹翻了就离婚。乡下女人就是俩泼妇对骂,见面就磕,磕完了也不离,回家两口子还是两口子。这是女人的斗争。
男人可不那么文斗。人家男人从外地打工回来,听说自己亏了,上去拿了把锹,等她男人夜里从牌局上下来的时候,搁他脑门子上一拍,立马躺到。据说脑子都少了一半了,脑浆迸裂。那家男人跑了,她家男人植物了。
她忙着把手头的一摞订单交给工厂,自己又回家照顾那个瘫子。因为瘫子对她有负,她自然对他也薄,给口吃的不饿不死就行了,活儿明显比伺候婆婆少。伺候婆婆的时候,眼睛还有村里村外街坊乡亲盯着看,到伺候老公的时候,连大伙儿都觉得她没走已经够仁义了。
有人跟她说,你去算命吧!怎么就那么不顺?早年爹娘故,妹子婚姻也一塌糊涂了,进夫家门就操不完的心。看看啥时候顺。
她去找了个姑子算。姑子说,金克木。你命里金旺,木就是你的亲人。你旺周围人就衰。你啥时候败了家,周围都顺了。
她一听,回来就问大家,干啥能败?
旁边养猪的大爷说,就这个!养得越多,亏得越重。我现在这一摊子,不要钱了,白给你。但我跟你说明白,养大一头猪仔,最少亏100多的饲料钱,猪肉卖不上价,我现在想把这个糊口生意给捣腾出去都没人接手。
她一听就乐了。行!还有人白送!
她接过那几头瘦猪就养起来了。因为求败,又把手里攒的钱,全数买了周围人不想养的猪仔,按这速度,不超过半年就垮了,这该转运了吧?
没出俩月,上海的大卡车开到她家门口问:“你家生猪啥时候出栏?我全包了!不许给别人。”她问多少钱一斤,人家给了个数,把她都吓坏了,心说人家都卖不出去的猪,怎么到我手就成金猪了?
那一向猪场都关了,就她家生意红火。红到什么程度?上海来拉猪的车打架,她的猪场早上4点开门,每天出150头猪,头天下午车就到了排队等。
她托儿子到城里给买了台大型数钞机,银行数钱的那种,手点钱都点得有腱鞘炎了。
儿子是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拉去打架的。她那台数钞机是从警察手里拿到的,差点被列为凶器。
她都快疯了。婆婆是人家的妈,丈夫是人家的乐。可儿子是自己的呀!
她抱着钱在城里的法院门口哭,大喊:“干啥赔钱呀!”
旁边就是证券交易所,满大厅都是垂头丧气的股民。有一家伙没好气地说:“你炒股。有多少都亏里头。”
她一进场,满版皆绿,她跟人家说,买那个……那个……今天跌最多的!
小姐只用一张卡就换回了她好几麻袋的钱。
她看看手里的卡,心想,这玩意看起来不值那么多钱啊!
她套上貂皮大衣准备走人,外面停了一辆奥迪A6的车。
我都不好意思当她面打车了。一城里人,号称白领,混得不如农民。
我问她:你那股票买的时候多少钱?她一愣,说,18块多吧?我说现在多少钱?她答40多。
赚了多少钱?
“我都没敢问。妹子,我告诉你,有钱不是好事。”
昨天她打电话来了,跟我说,她的股票已经涨到90多了,她不能再拿着了,再涨下去,她怀疑下面再倒霉的就是她自己了。掰手指头算算,钱越多,害的人离自己越近。我牙都倒了。但是她说她股票40多的时候我就没敢买,心有不甘,心想,人家18买的,我却要40进场。http://www99cswcom
我问她,你最近又发财没?她说,发了。
发了什么?
她说,我的养猪场大了,买买麦麸比我吃的面都贵。我一生气就把村里人家不种的地都包了,全种上麦子。本来就想剥了麦麸喂猪。没成想,还没到收割,国家粮站就来收了,说今年世界范围内大麦涨价,一涨都翻好几倍。他们要把我的麦子收走。
我牙都要掉了。
我说你卖了?
她说,我得求败啊!我这一卖不是又大赚?我没卖,我自己开了个面粉加工厂,等下自己种的麦子自己磨,麦麸喂猪,麦子喂你们城里人。对了,妹妹,我现在开始做慈善了,赚钱就大家发点花花。我组了个团飞香港游,你参加不?免费的。你只要掏自己买东西的钱。
我心动。
与她上同一架飞机。
俩人点餐。
空姐问,海鲜面,鸡肉饭,您要什么?
她和我都要了海鲜面。
我打开盒盖一看,一个小虾仁孤零零飘在面上。
切,也好意思叫海鲜饭。我嘀咕了一声。
旁边听她一声惊叹:“哎呀妈呀!太实在了!”探头过去一看,满满铺了一层油光光的大虾仁儿。
我的声音就抖了起来,问她:“你说,跟你离得近的人都倒霉对吧?”
她愣了。
我招呼来空姐问:“现在下飞机还来得及吗?”
空姐看看万米外的高空说,怕是来不及了。
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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