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张德彪进了拘留所，面对询问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朋友们还在外面，张德彪确信，他们为了保护自己也一定要保护张德彪。

　　法院重新委托鉴定滨溪县土地纠纷中的合同书，结果出炉，张德彪提供的合同书上的农民签名，有十七个是伪造的，涉及一千六百多亩土地。城郊乡党委书记王明旭，一手操控了这个合同。前任村委会主任王明礼，跟着王明旭跑前跑后的，偷着盖上了村委会的公章。夹屁股沟村王姓是大姓，名字上有同一个字的，有的已经出了五服。王明旭与王明礼是一爷同孙，王明智与他们只是一个祖宗。王明旭曾跟任来峰表白，他和王明智一爷同孙，那只是一个说法，说明自己承受的压力，是摆功。王明旭给万方打电话，要求见见高书记。高树学告诉万方，就说我不在，他见与不见我都没有什么意义，让他把事情说清楚。王明旭知道高树学在，他看见高树学的车子进了县委大院。万方与王明旭关系不错，此时却吞吞吐吐的。高树学不见面，让王明旭情绪很灰，心理上弥漫着绝望。

　　滨溪纪检委双规了一批干部，公安局长常平之外，还有法院常务副院长穆松林。穆松林需要交代的问题是枉法办案，在法官办案时下旨导棋，让法官秉承自己的旨意。穆松林双规当天，交代了受贿问题，为了儿子出国留学，收受了张德彪十万元的好处。枉法办案是收受贿赂的结果。随后双规的是王明旭，王明旭的问题也很严重，利用职权剥夺农民合法耕种的土地。王明旭解释，这是为了万亩果园项目。手段是错误的，但是目标是正确的，是希望通过错误的手段达到正确的目标。王明礼是落选的村委会主任，又不是公务员，不在双规之列。

　　夹皮沟村的百姓恨死了王明礼，不跟他说话。王明礼孤家寡人的，到山边对着树说话。“我听乡书记的，听县长的，咋就错了？”

　　任来峰睡觉喘不上气，总做恶梦，梦见一双毛茸茸的的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他拼命喊叫，叫声把自己喊醒，心脏犹自狂跳不止。他披衣起床，坐到沙发上吸烟，暗影里一点火星儿照着他的脸。局势已经很明显，任来峰的命运前景不乐观。常平被双规，穆松林被双规，王明旭被双规，他不知道他们能说出什么。曾经他觉得，很多事情都是正常的，比如张德彪给自己盖别墅，现在看都不正常了。任来峰要博一次，赌一把大的。

　　天明，任来峰打电话找张成，让他赶紧到七星砬子山庄来一趟。

　　张成说我在北京呢，得明天早晨到家。任来峰说，那这样吧，明天早晨你直接到七星砬子山庄，我们中午在一起吃饭。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到张成这棵救命稻草。楼外有几只鸽子在窄窄的空间里盘旋，逼仄的视野里，一片灰中带白的云彩，像擦拭楼角的手帕。任来峰盯着那片云朵，脑海里翻腾着张成的样子，把一支中华烟抽完。烟缸里摁死烟蒂，他决定把这个事情交给张成。在任何问题上，人不能总活在犹豫中。

　　没到中午，张成的豪华大吉普车摆进七星砬子山庄的车位。任来峰破例接出门，跟张成亲热地握手。进了房间，任来峰沉吟半晌，终于说出自己面临的处境。虽然自己没有什么大的劣迹，但是常平、穆松林这些人的事，可能会牵扯到自己。也怪自己太讲哥们义气，对这些人管教太松。张成满不在乎地看着任来峰：“任大哥，你也太谨小慎微了，只要我跑一趟北京，这个事基本上不是个事。”任来峰一方面觉得张成的表态有些不靠谱，一方面又希望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任来峰说：“只要安全着陆，哪怕让我现在上人大政协都行，钱不是问题。”任来峰把张成安顿在山庄，自己出去办事。

　　张成在宾馆里看了一上午电视，中间又询问一次任来峰，什么时候与自己联系，好确定什么时间去北京，北京那面的朋友等着安排接风酒宴呢！任来峰让他稍安勿躁，酒宴总还是来得及的。一边告诉他，一会有人跟他联系。将近中午，一个着职业装的女人敲开张成的房门。来人自我介绍说，是任来峰的妹妹。张成细看来人的脸型，说：

　　“像，你们长得还真像。”唠了一会儿，张成说：“任县长跟我说了，任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们就等着听消息吧。”来人说：“这件事是件棘手的事，就麻烦你帮忙了。”张成坐直了身子，正规地回答道：“再说客套话关系就远了，也就是举手之劳的事，没必要那么客气。”女人临走时，拿出十万元人民币放在茶几上。

　　送走任来峰的妹妹，张成瞅了瞅茶几上的一摞人民币，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那种成就感与惶恐感交织的感觉。在县里声名显赫的任副县长，走人情居然走到自己身上，这真是一件滑稽事。他忍不住嘿嘿两声，把钱塞进手包。农民有农民的狡猾，他知道任来峰明知上当也不会举报自己。行贿受贿同罪，这些官场上的人物，看重自己的地位和面子，只能哑巴吃黄连。在张成身上哑巴吃黄连的，也不是任来峰一个。别说张成不认识中纪委的人，即使中纪委开在他的家门口，国家中组部长真是他表哥，他也决意不去找任何人。

　　张成躲在滨南的宾馆打了几天麻将。这段时间他本该在北京活动，所以他不想在滨溪县露面。他的大吉普车太扎眼，他不想惹出无谓的麻烦。比如，这期间滨溪县的哪个领导与任来峰联系，万一说起看到过张成，就会让整个圈套出现一个漏洞。张成非常注意这些细节，他认为细节决定成败。他有这种先天的悟性。张成在时间上吊足了任来峰的胃口，觉得已经让他坐立不安，发生暂时性弱智了，他给任来峰打了个电话。张成拖着声音，尽量让声音显得沙哑而疲惫。“我在北京折腾这几天，几乎天天泡在酒坛子里，你托付的事摆平了。”张成歇了一下道歉似的说：“不好意思，这两天嗓子有点发紧。我在北京找了表哥，表哥说他给滨江市委书记王昶来电话，这个事就到此为止了。”

　　滨溪县官场震动，受打击最大的是高树学。他从没像这两天这样惶惑不安，产生力不从心的感觉。任来峰是个能力很强的干部，“五一”的全省风筝大赛，十月的五花山节，都为滨溪县创造了影响。还有正在建设中的万亩绿色生态果园，从长远看一定是个好项目。然而从张德彪案的指向看，所有的线头都拴在任来峰身上。高树学频繁请示王昶，对任来峰该怎么办？王昶严厉地批评高树学：“怎么，下不去手？

　　我的同志，出了这样的干部我也很痛心，但是也不能姑息，所谓姑息养奸。我建议，对任来峰先实施双规，然后查实什么问题处理什么问题。”

　　任来峰一直等着中组部那边的消息。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中组部长给市委书记打电话，也就是举手之劳。万方给任来峰来电话，请任来峰到常委会议室开会。任来峰问万方是什么会，万方说不清楚是什么会，好像市委王书记刚来过电话。任来峰拿着话筒停顿了一下，听见万方在那边咔哒一声撂了听筒。任来峰自己分析，是不是中组部那边来了消息？如果是市委王书记那边的事情，应该与此有关。任来峰患得患失中来到常委会议室。会议室里人不多，圆桌旁坐着高树学和肖景龙，还有县纪委书记。挨着高树学坐着的一位，正侧头跟高树学说话。任来峰进屋，高树学转过头说：“来了老任，随便坐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市纪委副书记王炳林同志。”任来峰心里咯噔一下，面皮上有些紧，说：“是王书记，初次见面。”任来峰坐在高树学对面，欠着身子，屁股底下坐得不实。王炳林表情严肃地看着任来峰：“任副县长，在反应滨溪县土地纠纷的问题上，我们了解到你涉嫌多项违纪，甚至触犯了法律。我代表滨江市纪委向你宣布一项决定，根据市纪委报请市委批准，决定对你实施双规，希望你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向组织交代你的问题。”任来峰眼前一黑，脑神经出现片刻短路。他努力镇定一下，向高树学、肖景龙点点头：“高书记、肖县长，我老任半生劳碌，对滨溪县是有贡献的，我相信这里面有误会，我会说清楚的。”停了一下，对高树学：“高书记，你老大嫂还在医院，肺癌，发现就是晚期，大概没有几天了。我希望你们不要把这事告诉她，让她带着我的美好形象离开。”

　　说完，任来峰脚步沉重地走向门口，市纪委和县纪委的同志，带着他离开了县委大院。任来峰走出会议室，高树学沉重叹了口气，在自己的脑门上狠狠地拍了一掌。

　　穆松林交代，接受了张德彪的十万元贿赂，被批准刑事拘留，案件由纪委移交到公安局刑侦大队办理。常平借出自己的配枪酿成了命案，也被刑事拘留。张德彪还指望着任来峰能够救自己，眼见着常平、穆松林都交代了问题，骂他们尿包，看着像个人样子，进来就怂了，比场子里那些娘们儿的什么还怂。骂归骂，张德彪的嘴开始撬缝。

　　双规的任来峰被带到县宾馆，五楼腾出一个套间，两个纪委办案人员看着他，给他足够的纸笔。头两天，他没有写出几个字，心里还寄望着中组部能有消息。中组部的消息迟迟不来，任来峰由期望变成了绝望。第三天，他开始写字。写他是烧开水老任头的儿子，从十六岁开始在政府办当通讯员，逐步走上领导岗位的经过。不像是交代问题，而像是撰写回忆录。任来峰每天写十几页，有时还问问纪委的同志，某件具体事件的时间。

　　任来峰就一个女儿，远在深圳。任来峰双规，任来岭带着老婆孩子常到医院去。糊弄任来峰老婆，说大哥出差了，到北京开会去了。

　　这天，任来峰老婆回光返照，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要回家过八月节，说要回去自己打月饼，一过节你高哥他们就来取月饼了。八月节已经过了，她在医院明白一阵糊涂一阵，记不住过节的日子。医生交代家属，需要注意了，病人随时会进入昏迷，可能再不会醒过来了。任来岭哭着找高树学：“高哥，能不能让大哥大嫂见最后一面。大嫂还惦记着，每年打月饼给你们吃呢。”高树学说：“来岭你先回去，我安排一下。”任来岭离开办公室，高树学强抑的眼泪流了满脸。任大嫂打的月饼，青丝红丝还有芝麻花生，比在外面买来的好吃多了。他在市委办当主任，任来峰在政府办当主任，相交二十多年，吃了任大嫂二十多年月饼。

　　高树学干搓几把脸，抑制住情绪，给王炳林打电话。高树学的嗓子有些哑，听起来异样。他说：“王书记，任来峰的老伴儿够呛了，请示你一下，看看能不能让他到医院看看？”王炳林在电话那头沉吟一下：

　　“高书记，你考虑一下能不能发生串供之类的问题，这是一个关键。如果出了问题，你我都不好交代。”高树学在脑子里迅速选择着表达的词汇：“王书记，我想……这时候让任来峰送送老婆，可能……可能会对他交代问题有催化作用。毕竟，老任是我们培养多年的干部。”王炳林在电话那边点头说：“好吧树学，我理解你的感情，共产党人也是讲感情的，注意分寸。”

　　高树学安排任来峰去医院，任来峰的老伴已经进入弥留，高树学叮嘱好纪委书记要注意的事项，自己先到了医院。任来峰的老伴带着呼吸机，身上插着各种管子。高树学在病床前躬下身子，轻声问：“大嫂，我是树学，还认识我吗？”任来峰的老伴有了反应，眼毛动了动，眼球费力地转着，寻找声音的方向。“我是树学，任大哥已经下了飞机，正往医院这儿赶，马上就到了。”正说着，任来峰已经到了病房门口。

　　看见高树学在病房，任来峰迟疑一下，没有往里走。纪委的一个小伙子贴着他耳边说：“任县，这是高书记安排的，你放心进去吧。”两个小伙子先进了屋，有意无意间站在窗前，欣赏窗台上的花篮，另有两个人站在病房门外。任来峰进屋，先跟高树学使劲地握握手，高树学低头出去了，在病房门外拿出面巾纸，用力擤通了鼻子，把纸巾团成一团，扔进垃圾箱。任来峰大弯着腰，脸几乎贴上了老伴的脸。“月波，月波，是我，是老家伙回来了。你怎么样啊？我接你到北京治病。”张月波听到了任来峰的招呼，泪水顺着眼角流成一条线，在枕畔浸湿了一小片。任来峰贴着张月波的耳朵：“老伙计，你不能先走，等着我给你找最好的医生。”过了十多分钟，窗台前的一个小伙子咳嗽一声，任来峰站起身，把翘起的被角掖了掖，用掌缘擦去张月波眼角的泪痕：“月波，我给你找医生去。”

　　当天下午，张月波在医院病逝。汪起运向冷志强请假，感伤地说：“冷主任，我的老亲家去世了，孩子正在往回赶，我得过去看看。”又说，“你知道的，是任来峰的老伴。世态炎凉啊，这个时候靠前的人不多了。”冷志强停了手里的工作，看着语带悲凉的汪起运：“老汪你去吧，孩子几点的飞机？用不用安排接一下。”汪起运往外走，边走边说：“不用了，高树学那边安排了。”

　　王炳林不放心任来峰，中午开车到了滨溪。下午，高树学陪着王炳林到了任来峰双规的地方。王炳林询问了任来峰交代的情况，纪委的同志向他作了汇报。高树学进了任来峰交代问题的房间，任来峰还在纸上写着。高树学低声说：“老任，大嫂走了。你不用惦记，我知会了来岭，在七星砬子山后的陵园，给她买了块墓地。”顿了顿，高树学又说，“来岭说，墓前有两棵松树，后面是一片白桦林，在墓前可以看见蚂螂溪。”

　　任来峰眼神木木的，想象着老伴墓地的光景，那也是他的最后归宿地。半晌，他苦笑道：“高书记，让你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