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从犰出生的那一刻起，有个女人要谋害这孩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消息传遍有戎国的每个角落，大家很快都相信了这个传言。犰从一出生开始，便处于严密的保护之中，任何女人未经允许胆敢接近犰，立刻格杀勿论。后羿把保护犰的任务交给了逢蒙，命令他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得派卫兵严防死守。玄妻显得有些神经质，老是在唠叨有人要谋害她的儿子，结果整个后宫鸡飞狗跳阴云笼罩。后羿让她闹得不得安生，于是丽妃小娇趁机获得了与后羿亲近的机会，丽妃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女人，平时承欢侍宴的好事都让玄妻一个人独霸了，现在后羿既然是常常要往她这跑，她便也学着玄妻的样子，开始向后羿撒娇，开始向他搬弄是非。

　　“陛下，臣妾早知道是谁想害犰，”晚上在枕头边，丽妃有意无意地说出了一个秘密，“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只是大家都不敢说罢了。”

　　“是谁？”

　　“臣妾不敢说，臣妾不敢惹陛下生气。”

　　后羿许诺绝不生气，让她不要卖关子了，赶快把知道的事说出来。

　　“陛下真想知道，臣妾可就真说了。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她就是上元夫人。”

　　后羿听了，立刻不太高兴，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既然已许诺不生气，他只能说话算话，不跟丽妃计较了。不过，后羿还是忍不住埋怨了她几句。丽妃提到任何一个女人，他都还可能相信，唯独对于上元夫人嫦娥，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她有害犰的心思。嫦娥绝不会有那样的心肠。也许她会有些醋意，但是后羿知道她从内心深处，为自己有了儿子感到高兴，为有戎国有了继承人感到鼓舞。丽妃撇了撇嘴，说陛下要是真不相信，也没有办法。这件事让后羿对丽妃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过的反感，第二天，他便心血来潮地去了嫦娥那里。玄妻得宠以后，后羿去嫦娥那里的次数已明显减少，他只是在情绪不好的时候，才会到那里去散散心。

　　后羿减少了去见嫦娥的次数，倒不是对她有了什么厌倦之心，而是怕玄妻跟自己没完没了地唠叨，同时，他也觉得这些年来，多少有些对不住嫦娥，因为对不住，反而是更害怕见她了。此时的嫦娥，已是一个地道的中年妇人，虽然她的年龄并不比玄妻大，虽然她风韵犹存，美貌依旧，可是看上去，要比风骚的玄妻本分多了。后羿的到来让嫦娥很高兴，她知道他一定是又遇到了什么不痛快，昔日相依为命的情景，立刻再现她的眼前。嫦娥与后羿有着太多的过去，她心里正琢磨着如何安慰他，然而后羿屁股尚未坐热，玄妻突然让人带信过来，说儿子犰哭闹不止，好像是得了什么重病，让后羿赶快过去。事情不可能这么凑巧，嫦娥和后羿立刻明白玄妻的用心，她这是以儿子为要挟，不愿意让后羿到这来。

　　后羿叹了一口气，说：“岂有此理，朕刚刚到这，乐正夫人就派人过来。立刻给朕传话，朕今天就待在上元夫人这边，不过去了。”

　　嫦娥不无感慨地说：“还是赶快过去吧。“

　　“不，朕不过去。”

　　“陛下能过来看臣妾一眼，臣妾已是很知足了。”

　　“不过去，朕今天就待在这！”

　　嫦娥一个劲地劝后羿，她花了很大的力气说服他，让他赶快过去，让他看在小孩子的面上，没必要让乐正夫人心里感到不痛快。女人争宠争到了这一步，多少有点无趣。嫦娥说她很想过去看看乐正夫人和孩子，可是也吃不准玄妻是否欢迎。后羿先是执拗不肯走，最后还是听从了嫦娥的苦苦劝告，乖乖地回到了玄妻身边。临走前，嫦娥难免有几分委屈，虽然是她千方百计地劝后羿走的，后羿真要走，毕竟还是有些舍不得。她说自己知道乐正夫人是担心犰的安危，只是想不明白她干吗要那么担心。现如今，她要见后羿一面，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很想跟他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家常，回忆一下过去，重温一次当年。往日的美好岁月已不复存在，往事不再重来，一想到过去，嫦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一想到当年，她心里便充满了无尽怀念。往日已离他们远去，越去越远，仿佛空中飞过的大雁，又好像是溪流中漂走的枫叶。往事已成为一种美好的回忆，嫦娥看不到有什么未来，只能将自己沉浸在往日的岁月之中。

　　逢蒙对杀死丽妃的计划十分犹豫，毕竟小娇是他的亲妹妹，毕竟是要让他亲手去执行。为了排除心头恐惧，为了减少内疚，逢蒙决定让妹妹临死之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尽管死得很冤，但是应该让她死个明白，免得做了鬼再为这件事来纠缠逢蒙。在丽妃向后羿告密的第三天深夜，逢蒙带着两名手下潜入小娇的住处，他们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所有的下人，然后准备进一步处死丽妃。临动手之前，兄妹之间进行了一番发自内心深处的谈话。逢蒙把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告诉了小娇：他说自己已等不及了，本来只是希望能成为一个国君的父亲，可是现在他很想尝尝当一国之主的滋味。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目的，丽妃必须做出牺牲，必须成为他们搬掉嫦娥这块大石头的牺牲品。换句话说，杀了她，是为了嫁祸于嫦娥，是为了给嫦娥加上一个杀人灭口的罪名。玄妻和逢蒙现在太需要这样一个罪名了。

　　丽妃的死立刻使嫦娥陷入很不利的境地。在探究她的死因时，玄妻很随便地问了后羿一句，她问丽妃生前，有没有对陛下说过什么？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死了，既然是死了，就一定有要死的道理。玄妻的话里充满了玄机，后羿想起丽妃曾经说过的话，想起她曾提到过嫦娥就是那个想谋害犰的女人，于是他把丽妃告诉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

　　“丽妃实在太糊涂了，怎么能跟陛下说这个呢？”听后羿这么一说，玄妻仿佛一下子都明白了，阴阳怪气地对后羿说，“陛下现在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后羿说：“这事怎么可能与上元夫人有关？”

　　“唉，说老实话，也就陛下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也就陛下一个人什么事都不知道。不错，这宫里谁都知道是上元夫人心怀鬼胎，谁都知道她就是那个要谋害我们儿子犰的女人，只不过是都不敢说罢了。丽妃年轻不懂事，她说了，也就没命了。”

　　借着这个由头，玄妻一定要带着儿子犰逃到西山去住，她说宫里实在是太不安全。既然丽妃可以这么轻易被杀，有人要想进一步谋害他们母子，显然易如反掌。接下来，便是一连串歇斯底里的唠叨，没完没了。后羿压根就不相信嫦娥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可是为了要让玄妻母子留下来，为了自己的耳朵根清静，他最后还是违心地接受了让嫦娥去西山的请求。总得有一个人选择退出，玄妻与嫦娥不共戴天，显然得有一个人离开。玄妻以退为进，又一次大获全胜。嫦娥终于被取消了上元夫人的头衔，被她逐出了宫中，虽然还没有了却将她置于死地的最终心愿，但是玄妻知道，只要嫦娥一出宫，凶多吉少，要想再回来比登天还难。

　　嫦娥在出宫之前，获准去乐正夫人那里，向后羿和玄妻告别。这是嫦娥第一次有机会目睹犰的真容。为了表示自己的宽容大量，玄妻甚至允许她在临行前，当着后羿的面，抱一抱自己的宝贝儿子。后羿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满脸愧疚，无地自容。得意洋洋的玄妻走了过来，她让下人将犰抱走，然后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伏在嫦娥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

　　“知道乐正夫人为什么比你这个上元夫人强吗？因为她有儿子，你没有！”

　　面对玄妻的公然挑战，嫦娥无话可说。她感到有些悲哀，有些凄凉。上元夫人的封号已被剥夺了，此时重提不无讽刺。嫦娥提出要与后羿单独说几句话，但是玄妻一口拒绝了这个请求。她跋扈地说，嫦娥走都要走了，难道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不能当着她这个乐正夫人的面说出来？后羿也觉得玄妻的话有道理，事已如此，他也有些害怕与嫦娥单独相对，毕竟是后羿有负嫦娥。嫦娥真要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好了。嫦娥见他如此绝情，从怀里掏出当年托她保管的那粒仙丹：

　　“陛下的这粒仙丹，一直由臣妾保管，现在臣妾要走了，这粒仙丹也该物归原主。”

　　“既然是仙丹，你就自己留着吧。”玄妻对仙丹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冷笑着说，“陛下正愁着没东西给你当离别的礼物呢。”

　　后羿说：“乐正夫人说得对，这仙丹就给你了。”

　　“仙丹是陛下的，臣妾如何敢要。”

　　玄妻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给你就赶快拿着，不给也别想硬要！赶快上路吧，时间已经不早了，去西山还有不少的路要走，你就一路走好吧！”

　　嫦娥只得惨兮兮地告别，她看了看后羿，想最后看他一眼。玄妻好像已猜到了她的心思，故意走到后羿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后羿，假装有很着急的话要跟他说。嫦娥于是怏怏不乐离开了后宫，出发去西山。一路上，许多老百姓都知道嫦娥无端遭贬，纷纷赶过来送行。最让嫦娥感到意外的，是末嬉也在送行的人群中。近年来因为逢蒙和小娇的挑唆，末嬉与嫦娥的关系已有些生疏，但是她说什么也不相信小娇的惨死，会是嫦娥下的毒手。自发赶来送行的人排成了长队，一个个神色悲伤，一个个泪眼模糊。过去的这些年，嫦娥已深得有戎国的老百姓喜爱，他们相信自己能够安居乐业，这个国家能够繁荣富强，都是因为有了上元夫人的缘故。和末嬉的想法一样，大家都不明白战无不胜的后羿，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被玄妻给蒙蔽了。

　　嫦娥被贬西山以后，有戎国开始走下坡路。连续不断的不安定接踵而至。先是发生了一场从未有过的瘟疫，死了很多人，并由此引发了令人恐怖的饥荒。饥荒尚未结束，紧接着是一场由枭阳国引发的战争。这枭阳国本是有戎国的附属国，多少年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向有戎国称臣纳贡，现在却趁着有戎国的国力衰退，后羿长期不问政事，荒淫酒色，朝政由玄妻与逢蒙所把持，又把一个贤惠的上元夫人贬到了西山，便以这些借口兴师问罪。后羿派逢蒙领着大军出征，很快把枭阳国给剿灭了。东边的枭阳国剿灭不久，西边的朱卷国又发动了战争，这朱卷国不像枭阳国那样不堪一击，它与有戎国之间的战争，断断续续一打就是七年，七年里各有胜负，战场上从未遇到过对手的后羿，第一次尝到了失利的滋味。

　　与枭阳国一样，朱卷国也是有戎国的附属国，它的首领倍伐，曾是后羿手下一位能征善战的旧将。当年正是因为倍伐的赫赫战功，他被后羿封在了朱卷国做首领。因为熟悉后羿的作战方式，倍伐在与有戎国的作战中，虽然负多胜少，但是后羿对付他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加上后羿手下的旧将大多与倍伐有些交情，他们越来越看不惯后羿的作为，在作战中也不像以往那样卖命。逢蒙成为地位仅次于后羿的大将军，现在实际率领有戎国军队出征的常常是逢蒙，他是个好出风头的家伙，不会打仗，却比后羿更喜欢用兵作战。

　　后羿令人难以置信地沉溺于酒色之中，他成为一个地道的昏君，成为一个无耻的国王，过度的酒精让他手脚无力，没完没了的女色让他意志消沉。他又一次地变得孤僻起来，与上一次的经历不同，没有了嫦娥的监督，没有了嫦娥的劝慰，后羿在孤僻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在荒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玄妻对后羿的厌恶也日益加深。为了尽快实现自己的复仇大计，她不惜为后羿大肆搜罗美女，为他准备了无数美酒。原先用来洗浴的水池被灌满了酒，现在，后羿不再是泡在温水里，而是干脆浸泡在美酒中。难以计数的美女，赤身裸体地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跳着各式各样的舞蹈，唱着各式各样的歌，酒池边放着一张张小桌子，桌上堆满了精致的美味佳肴，美女跳舞跳累了，唱歌唱完了，便歇下来休息，坐在酒池边上，一边用手去捧那酒池里的酒喝，一边随意品尝小桌子上的食物。

　　很快，对于眼前这些舞了又舞歌了又歌的美女，后羿已视而不见，已麻木了。他变得喜怒无常，变得乖悖违戾，动不动就想杀个人解气。后羿的名声急遽下降，达到了他担当有戎国首领以来的最低点。人们开始怨声载道，甚至开始暗暗地诅咒他。人们开始无尽地怀念起贤惠的上元夫人，怀念嫦娥在时那种欢乐的幸福岁月。有戎国不可一世的强大，已成了过眼云烟，成了强弩之末。饥荒和疾病交替而来，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到了最后，率领有戎国大军与倍伐作战的逢蒙，遭遇了一场巨大的失败，庞大的军团全线溃退，兵败如山倒，一退千里，倍伐率领的朱卷国军队很快兵临城下，将有戎国的都城团团围了起来。

　　习惯了迎接胜利之师凯旋的有戎国老百姓，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突然意识到亡国的灭顶之灾，竟然就在自己的面前了。直到这个时候，后羿才从荒淫无耻中重新振作起来，他终于从醉酒的状态中清醒了。和大家一样，后羿也没想到形势会变得如此不堪，他迅速将剩兵残将召集在了一起，准备与倍伐的军队决一死战。被失败阴影笼罩的有戎国军队，因为神勇的后羿再一次披挂出现在他们面前，立刻士气大振，大家都相信在后羿的指挥下，奇迹一定会再次出现，战无不胜的后羿一定会扭转局面，有戎国完全有可能反败为胜，将朱卷国的大军击溃在国门之外。

　　此时朱卷国的军队已经十分强大，他们一路东进，在经过西山时，将打入冷宫的嫦娥顺便抓为了人质。当初起兵的时候，为上元夫人嫦娥打抱不平，曾是一个很重要的借口，现在倍伐兵强马壮，嫦娥的这颗棋子已经不太重要。嫦娥现在只是一名俘虏，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质。后羿出现在了倍伐的面前，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倍伐。倍伐见了后羿也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畏惧，他十分傲慢地仰视他，双手抱臂，等待后羿先开口。后羿憋了一会，气愤地说：

　　“大胆倍伐，朕一向待你不薄，你却敢如此对朕！”

　　倍伐冷笑说：“无道昏君，人人可以诛而灭之。还是赶快打开城门，让我的大军进城，或许还可免你一死！”

　　这时候，后羿看到了军中的嫦娥。他看到了许多年不见面的嫦娥，她正在下面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后羿非常吃惊，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阵前，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朱卷国的大军中。百思不解之际，倍伐向后羿发出了最后通牒。他明白无误地告诉后羿，现在除了无条件地打开城门之外，还必须将玄妻母子与逢蒙一起诛杀。倍伐显得十分傲慢，他告诉后羿，只有老老实实地按他的话去做，才有可能留下一条活命。念在过去的交情上，后羿的最终结局，或许可以与嫦娥一起去西山养老送终，了却残生。后羿听了大怒，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宝弓，搭上了箭便要射。这时候，让后羿感到意外和惊恐不安的，并不是千里迢迢赶来的朱卷国大军，也不是许久不见此刻正站在阵前无所适从的嫦娥，而是当他重新拿起当年用过的弓箭时，竟然发现自己再也拉不开那张弓，他超人的力气已经失去了。

　　倍伐一眼就看出了破绽，他讥笑说：“如今的陛下，真是穷途末路，连自己的宝弓都拉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