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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留守女人》 作者:王志君

第6章 媚娘的故事(6)

  我常常想,每一个人绝对不会一生中只爱一个人,那些所谓的地久天长海枯石烂其实只是艺术家的美好想象。再完美的夫妻,也会有出轨的时刻,即使是心灵出轨。曾经被誉为“金童玉女”的贝克汉姆和维多利亚,他们的中间还不是生生插入了丽贝卡。在这个商业社会里,每个人的周围都充满了太多的诱惑,也充满了太多的机会。那些望夫石和哭长城的故事也只出现在农耕时代的神话传说中。现在谁还敢说,我这一生只守卫着一个人,我会只爱着一个人,我不会对别人动心,我会从一而终?

  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吗?有真正的幸福吗?高贵典雅如黛安娜、才华横溢如杜拉斯、美丽惊艳如梦露,她们要么郁郁而终,要么独守其身,要么倍受挫伤,更何况芸芸众生的我们。贫贱夫妻百事哀;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些来自民间的最真实的格言不就是对民间爱情最形象的总结吗?

  在我以后做国际编辑时,有一次从网络上看到了这样的一篇稿件,更让我对爱情心灰意冷。据介绍,英国生物科学家最新研究表明,人类的感情是受身体内一种酶的支配,当人类面对异性且有愉悦感时,就会在身体内分泌这种酶,但是,针对同一个异性最多超过五年时,身体便无法继续分泌这种酶,除非另外更换异性。

  上帝啊,原来世间的所谓爱情竟然是可以量化的,竟然可以用标尺来度量。那么在这世间奢谈什么天长地久从一而终岂不是痴人说梦。

  没有媚娘的城市依旧美丽如昔,我依旧朝五晚九地去报社打卡上班,从热线部抢夺线索,然后以猎犬般的速度赶赴现场。在第二次来福州时,我已经从一个情感记者变为社会记者。

  我依然渴望爱情。尽管我知道它不再长久,它不再如同我当初想象的那么绚烂那么美好那么冰清玉洁。但我青春的容颜仍然需要爱情滋润,我躁动的心灵仍然需要爱情起搏。

  只是,我不知道,下一个媚娘会是谁,她在哪里?

  阿青常常会打电话过来,询问我的衣食住行,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却好像远在天涯一样关切和牵挂,让我心底浮起柔软的感动。

  想起阿青,我心中就会怜爱和同情,我就会想起她工作的那家色情汹涌的场所。我曾经给阿青说过好多次,别干了,另外换个工作吧。可是,阿青去了一家家或大或小的公司应聘,都被告知不需要人;我们还去过一周举办一次的人才招聘市场,那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的应聘场面让人喘不过气。寻找一份满意的工作,在这座城市里,真的好像寻找梦中情人一样艰难。

  阿青说,她们班现在还有许多同学,因为没有工作,呆在家中,依靠父母生活,和他们比起来,她毕竟还有一份工作,她很知足很幸福了。

  阿青还说,她们班有一位男同学,家庭非常贫困,他是到处告贷举债上完大学的。本想毕业后参加工作就可以还清债务了,没有想到,找工作一再碰壁,最后自杀了。他自杀后,父母看不到生活的任何希望,也一起自杀了。

  我上班的报社对面是一个宽大的广场,有时候我夜半回家,要经过广场,每天夜晚都看见广场边的长椅上躺着一个又一个人,头枕着布包,路灯光照着他们香甜酣睡的脸,他们都身材消瘦,文质彬彬,有的还戴着眼睛,满脸的书生相。尤其是那些女孩子,她们睡觉也会那样矜持地蜷曲着身体,怀中抱着包裹。包裹里可能放着她们仅有的衣服和喜欢阅读的书籍。我一阵心酸。然而我又无法帮助她们。我想起了曾经采访过的三个卖淫女。她们也都大学毕业,从外地来到福州,找不到工作,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夜晚就露宿在公园里,再后来,她们没有钱吃饭,饿了三天。第四天,她们不得不摇摇晃晃地走进桑那城里卖淫,以换取生活的所需。

  每当看到这些情景,我就异常痛苦。教育机制、医疗机制、官场的潜规则、垄断行业等等,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严重程度,如果不用手术刀割掉毒瘤,这个社会的机体就会腐烂,就会死亡。

  这个社会贫富悬殊的比率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富人和穷人的距离已经以光年计。

  我是记者,我接触了社会最底层的生存艰难,也目睹了上层社会的奢华糜烂。我最有发言权。我见过在菜市场靠捡菜叶为生的老太太,也见过一夜挥霍二十万只为要和当今很红的一位模特共度一夜情的富商;我见过为了供儿子上大学而抱病挖煤最终埋尸井下的老人,也见过在车展上一把交出上千万而开走豪华宾利的煤矿主;我见过手持血衣跪在政府门前申诉无门的农民,也见过在赌场一掷千金毫不在意的政府官员。是谁,让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盘剥压榨富甲一方;又是谁,让另外的人饥寒交迫穷困潦倒。同样都是国家的公民,是谁为一小部分人提供了占有财富的机会,而所占有的,是国家的财富,是大多数人的财富。

  和阿青在一起,我从来都不让她破费,我知道她工作的艰难和工资的来自不易。

  有一次,我们又提起了媚娘,尽管在她的面前,我竭力掩饰自己对媚娘的思念和怀恋,可还是常常就无意中提起。我说,媚娘对你哥哥感情真好。

  她说,她们从认识到结婚,一直到最后,都很有感情。

  我说,你哥哥怎么就会死亡哪?到底怎么死的?

  她说,两年前,哥哥下班回家,去一家超市购物,那家超市遭到了汽车炸弹的袭击。你知道的,伊拉克一直恐怖袭击不断,一直有平民伤亡。那次袭击死亡上百人,其中就有我的哥哥。

  她沉默了好长时间,我看见她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她又说,哥哥不去伊拉克,我们什么都好了。一家人在一起,房子也不会卖了。

  我说,你们为什么要卖房子啊?

  她说,哥哥出国,要交给蛇头几十万元。蛇头拿到钱,才会帮你办理一切手续,再带你偷渡出国。他们有门路,他们就依靠这个发财。我们家没有钱,全是借的高利贷。哥哥死后,债主知道我们无力偿还,就逼我们卖掉了房子。

  我说,那么你知道媚娘现在在哪里?

  她说,卖掉房子后,我们还清了高利贷,一无所有。媚娘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临走前一直在说,是她害死了哥哥,她对不起哥哥。我去过她南平的家寻找,可是没有,父母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我默然,心痛如绞。

  原来是这样。

  我以为我这一生再也见不到媚娘了,没有想到我居然还能再见到她,我更没有想到是在一个太不可思议的地方见到她。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已经分隔了两年之久。在这两年里,我一直不知道她在哪里,她也不知道我曾经辗转了好几个城市,在遍体鳞伤,在工作一再遭受挫折后,又回到了福州。

  我也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惠净法师了。我一直在想,惠净法师在没有出家前,她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她有过哪些经历,在她的生活坐标中,有哪些人出现过,并留下了印痕。看穿了世间恩怨情仇的惠净法师年轻时一定非常漂亮,即使现在的她也肤如凝脂,眼如秋波,她也一定经历过大风大浪,经历过常人所难以承受的痛苦,要不,她为什么会选择出家,要不,她为什么会对生死、对苦乐、对命运有那么深的感悟。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特别端庄特别贤淑的女孩子,挺直着腰身恬静地从眼前走过,我就会想,她的身上会有哪些故事,她生活在怎样的背景中,她会不会就是出家前的惠净,惠净出家前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女子,能够跳出三界,皈依佛门,能够放弃尘世的欢乐幸福,不再为人间的儿女情长所动心,能够从此在青灯黄卷暮鼓晨钟中寄托终身,能够战胜巨大的寂寞和孤独,这本身就让人惊异让人钦佩。没有经历过彻天彻地的痛苦,没有对生活大彻大悟的人,是不会走出这艰难的一步的。

  我决定去看看惠净法师。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母亲。

  这年夏季的一个午后,在时隔几年后,我又走进了那座寺庙。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异常闷热,天空中积压着厚厚的乌云,寺庙内外一片沉寂,鸟雀无声。

  惠净法师没有在。住持说,法师清晨就去了山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住持只有三十多岁,但满面风尘,眼含慈悲,额头两道深深的皱纹,似乎经历了许多凄苦。

  我百无聊赖地在寺庙走走,来到了一间偏殿,偏殿里供奉着一尊佛像,佛像瞠目怒视,目眦尽裂,传说中它是一尊威武之神,名叫巨灵。远古的时候,北峰山上常有妖孽作怪,每天夜晚必到山下的福州掠走一名孩童食用。福州百姓苦不堪言,告之玉帝,玉帝派巨灵神下凡,一举斩杀妖孽。百姓为了纪念巨灵神,就在观音大殿旁修建了一座偏殿供奉。

  巨灵神魁梧伟岸,赤红面堂,手持开山大斧,气势威猛,似乎要从香案上奔踏而下,让人望而生畏。香案旁站着一位身披青色袈裟的尼姑,侧面对着巨灵,正在低头默诵,偶尔会敲击一下手中的木鱼。干燥的木鱼声在殿堂里回荡着,显得空旷凄凉。

  我以前在《西游记》上读到过巨灵神的故事,那本妇孺皆知的书把巨灵神当作了一个反面角色来刻画。孙悟空反下天宫后,玉帝派托塔李天王去征剿,而前锋便是这位身躯伟岸的巨灵神。在那次战斗中,伟岸的巨灵神被灵巧的孙猴子捉弄羞辱后,又杀得片甲不留。小时候,我一直在嘲笑巨灵神的臃肿无能,我今天才知道,它原来也这般降妖除魔为民分忧。我点燃一柱香,三鞠躬,恭恭敬敬地插在香案上。身边的尼姑敲响了一声木鱼,念了一句阿弥托佛。

  我直起身,不经意地望了尼姑一眼,突然感到天崩地裂一般,她,她竟是媚娘,她竟是我日思夜想的媚娘。尽管她已削发为尼,尽管她身披袈裟,尽管她低眉闭目,尽管殿堂光线黯淡,但是,我还是认出来了,她就是我的媚娘。

  我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睁开眼睛,木然地望着我,面无表情。木鱼掉在了地上,滚出了好远。

  媚娘,媚娘……我一声声地叫着,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依然面容沉静如水,眼光穿过我的头顶,似乎在望着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说,施主,您认错人了。

  我紧紧地把她抱在胸前,几乎要哭出声来,我说,媚娘,媚娘,你看看我啊,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她极力挣脱了我的双手,整了整袈裟,快步向殿外走去。殿外,雷鸣电闪,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了。

  我紧走两步,又追上了她。我想抓住她的手臂,却抓住了她袈裟的衣袖,她一挣扎,袈裟突然脱落了,两个饱满的乳房像兔子一样跳跃而出。她就是我的媚娘,从内到外都是我的媚娘。

  她捡起袈裟,重新穿好,用一条长长的带子系在腰间。一道电光穿窗而入,我看见她一张依旧姣好的脸惨白惨白。

  媚娘,媚娘。我哭着说,我们回家吧,我一切都明白了,现在我们就回家吧。

  窗外下起了雨,雨敲打着房檐,敲打着树叶,声音密集而清脆。媚娘转过身,迈步走向殿外,急促的雨声中,夹杂着她的吟诵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心中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我冲出偏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到媚娘走在倾盆大雨中,阔大的袈裟湿漉漉地包裹在身上,让她举步维艰。狂风从庙外直贯而入,吹着她,她一路走得歪歪斜斜。

  我看见媚娘走上了二楼的一间禅房,我想冲上去,可是二楼的禅房还有别的尼姑。我看见她们关上了窗户,又带上了门。我站在楼下,任雨水凶狠地砸在我的头顶和肩膀上,又顺着胸脯流遍全身。我全身发冷。可还是眼望着媚娘居住的那幢木楼,在大雨中痴痴地等着,等着……

  一声炸雷,头顶上的树枝被劈断了,砸在我的身上,我跪倒在地上,泪水和雨水一起滂沱而下……

  后来,雨停了,各种鸟雀突然一起鸣叫,一向孤寂的寺庙变得热闹非凡,可那扇窗户还紧闭着。惠净法师的房门打开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她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扶起我说,孩子,缘分已绝,你回去吧。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走回福州,大病一场。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居然在医院里。

  后来,居住在我隔壁的陈凯说,我回家后,一直在喊着媚娘的名字,一直昏厥着,高烧不退。他们吓坏了,拨打了120,把我送到了医院。

  病好后,我又去了北峰,想找到媚娘。惠净法师说,媚娘在我走后的第二天,就去云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归来,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云游,就是像云朵一样漂游,行踪无定。许多天后,我才知道这是专门为出家人发明的一个词语。

  现在,我在键盘上敲击出这样一行行文字,我的心中充满了忧伤。我不知道,在台风一次次肆虐东南沿海的这个季节,媚娘云游到了哪里,她是否平安,我这一生是否还能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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