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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留守女人》 作者:王志君

第9章 阿莲的故事(3)

  在那家据说是全福州最豪华的迪吧里,我和阿青坐在墙角里,很闲适地喝着饮料,看着舞台上一会儿一个男子在弹着吉他浅吟,一会儿一个女子在拿着话筒低唱,等待着正式节目的开演。据说那家迪吧的后台老板曾是福州首富陈凯——一个和我的室友相同的名字。福州的黑社会老大陈凯早在两年前就被捕,通过他又拉出了十多位徇情枉法的高官,引发了福州政界的大地震,然而,陈凯一案远未结束,就在今天,还不断有官员因之而下马。

  这样的场所都有黑社会背景,而黑社会又与当地警方勾结。就像陈凯一样。后来,我曾暗访过好几家福州的娱乐场所群宿群奸强迫卖淫聚众吸毒的事件,然而就在稿件即将见报的当天晚上,来自上层的神秘电话勒令换稿,我辛辛苦苦采写的稿件就只能束之高阁不见天日。开始我很愤怒,后来我就麻木了。我就只满足于一周一篇没有任何风险的情感稿件的采访,风花雪月的写作。我很悲哀地觉得,在福州这样闭塞的新闻环境中,永远也不会产生轰动效应的好新闻,因为,它的土壤太贫瘠了。

  夜晚九点,迪吧里人头攒动,不时有穿着非常暴露的小姐从身边走过,短小精悍的衣服仅仅遮盖着胸脯和屁股,皮肤雪白,显然长时间缺乏阳光照射,她们的脸上都画着浓浓的艳妆,眼睛妩媚而明亮。她们统一高大丰满性感十足,一走路胸前就波涛汹涌。她们在人缝中走来走去,荡气十足,向每一个观望她们的男子抛着媚眼,寻找着可以上钩的猎物。人群中,还有那些又高又帅的男子,他们统一穿着深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衫,打着红色领带,喷洒着者哩水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去,他们脸上没有胡须,或者刮净了胡须。和那些像母鸡一样到处寻窝下蛋的小姐不同,他们安静了许多,也矜持了许多,他们或端直地站着,或斜倚着栏杆,但眼睛却都在人群中扫描。阿青告诉我说,那就是传说中的鸭子。

  突然,音乐声由平缓转为激越,咚咚的鼓点震撼着人的鼓膜,舞台上的灯光全亮了。色彩斑斓的光柱旋转着扫过人群的头顶,又扫过人群的头顶。人群中传出一大片女声尖锐的叫喊,争先恐后,不约而同。那些激动的女子一起高举起双臂,人群中一片手臂的树林。节目开始了。

  那晚是我第一次走进福州的迪吧。以前,我喜欢的是静静地呆在酒吧的一角,静静地呷着有点苦味的咖啡,或者有点辛辣的酒,慢慢地清点着自己的心事,期待着会有一场艳遇出现。而那晚,我才知道了,福州还有这样别具一格的夜生活。

  两年后的今天,那晚长达几个小时的节目我大多都忘记了,只记得舞台上一个男子的表演和一个女子的艳舞。

  那个男子上台时只穿着黑色的三角裤头,全身好像涂抹了橄榄油,肌肉显得亮而发达。他一上来就激起了台下许多女子的尖叫声,不知是惊异还是激动。他抓着一堆碎冰,不断地倒进自己的三角裤里,并且似乎是很惬意地摇晃着,嚎叫着,面向台下做着夸张的做爱姿势。又有许多女子在尖叫。然后,那个男子走到台下,走到了一个丰满的少妇面前,少妇赞赏地摸摸他的脸,把一沓百元钞票塞进他的裤头里。

  那个女人今夜买了这只鸭子。我听见隔壁一个男子说。

  那晚留给我记忆的还有一个女子的艳舞。那个女子头发染得焦黄,像深秋荒草的颜色。她穿着T恤短裙,边跳边走上舞台,然后就和着强烈的音乐节拍开始脱衣。T恤、短裙、乳罩、裤头,她全部脱光了。她很丰满,也很白皙,乳房很大,在不断地上下左右摇晃,乳头大概涂了颜料,非常红非常艳,像两颗成熟的草莓。她走下了舞台,左右摇摆着肥大的屁股向我走来,黄色的头发在脑后飘飘冉冉。走到近前,我看见她的腹部也纹着一只蝴蝶,很鲜艳很美丽,和阿莲的一样。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阿莲,我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这座城市里。我心中掠过一丝伤感。

  丰满的舞女走到我的面前,突然看到了坐在我身边的阿青,她笑了笑,露出两个雪白的尖尖的虎牙。然后,继续向前走去,最后坐在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大腿上。中年男子惊惶失措,举起双手,连忙扭过头去。舞女嘻嘻笑着,一手拉开男子的裤子拉链,一手掏男子的腰包,男子大喊不不,人群中一片嘻笑声……

  舞女又走上台去,向全场观众送过飞吻后,一摇一摆地走向后台。我听见主持人——一个戴着眼睛的胖子介绍说,她的名字叫阿莲,来自总政歌舞团。

  她的名字也许叫阿莲,但是她据对不会来自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歌舞团。我听见台下一片叫好声,他们大概相信了,今晚看的是军人的表演。

  在南方,阿莲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我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有多少女子叫这样的名字。

  我知道一套房子对于一个女人会有多重要,尤其是像阿青这样孤苦无依的女子。由于哥哥在伊拉克死亡,他们在宫巷的家被迫变卖,来偿还日日见涨的高利贷。没有家的媚娘云游四海,至今我还不知道她漂流到了哪里;而阿青只能在这样肮脏龌龊的地方,对着淫欲高涨的嫖客点头哈腰笑脸相迎。

  2005年的这个夏天,与其说我和阿青谈恋爱,倒不如说我们是在相依为命。福州虽大,但我们却如同生活在空旷浩瀚的沙漠中,经历家庭变故和感情打击的我们更加珍惜共同拥有的时光。就像在漫漫寒夜中一样,我们倚靠着互相取暖,互相安慰对方,等待着会有带来温暖和幸福的曙光染白东方的天际。

  一个月后,当我去闽北一个叫做大名的地方采访时,亲眼观看了在那座小县城上演的更为暴烈更为淫荡的脱衣舞。和乡间的表演比起来,福州的脱衣舞显得拘谨而矜持,显得小巫见大巫。

  在那个名叫大名的地方,因为暗访脱衣舞,我遭到了黑社会的追杀,终于死里逃生。如果没有离开福建,我还是没有胆量将那个小县城警匪勾结逼迫少女淫秽表演的黑幕公诸于世。

  那次在大名采访时,在街边靠墙搭建的一张帐篷下,我正在用一大碗拌粉干津津有味地填充着自己饥肠咕咕的肚子,突然听到了从饭摊前路过的两个当地农民的对话,一个年轻的给年长的介绍说,一家宾馆的顶层现在正在上演脱衣舞,简直好看得不得了。职业的敏感迫使我放下饭碗,悄悄地尾随他们,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好线索。

  走不多远,就看到了一座五层楼高的宾馆,门口叉腿站立着两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染成了黄色,穿着裤脚很宽的牛仔裤,显得流里流气。几个一看模样就是当地农民的男子急急忙忙地跑进宾馆,一步两个台阶地向上攀越,嘴里遗憾地念叨着开演了开演了。我跟在他们的后面,一直爬上楼顶。在四面由木板遮挡的简易房屋门口,只要交十元钱就可以进去。一名三十多岁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女人在收钱。

  走进木板房,眼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黑漆漆的房间里拉亮了电灯,窗户全部用厚厚的被子遮挡得严严实实。由木板搭就的简易舞台上,五名女子全身赤裸,在音乐声中,一会儿金鸡站立,一会儿双腿劈叉,一会儿单手摸阴,一会儿双手捧乳。她们的动作居然配合默契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不仅仅乳房和阴毛在明亮的灯光下袒露无遗,就连紫黑色的阴唇也一目了然。台下静悄悄的,每个人都睁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忘记了说话,头随着她们在舞台上的移动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然后,四名女子下台了,只留下了一个非常丰满非常白皙的女子,浑身每个部位都滚圆滚圆,像吹涨了的气球。她先蹲在舞台边挑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手放在老头的双腿间,老头很难为情,涨红着脸,几乎要哭了。老头旁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侧身埋过头去,仔细地观看着女子的阴道,突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插了进去。女子仰身倒在舞台上,双腿大张,整个黑色的久经磨练的阴道全部打开,戴眼睛的男子淫笑着把手指插得更深。女子咯咯笑着,退向舞台中央,站起身,丝毫也不觉羞耻。然后,象征性地做出一个从下身拔取阴毛的动作,将想象中的阴毛扔在意犹未尽的戴眼睛男子的头上。据说,按照当地的风俗,女人的阴毛扔在男人头上,这个男人是要倒霉的。舞台下一片叫好声、哄笑声。

  那个丰满的女子下去了,又上来了一个全身赤裸只披着红色轻纱的女子,她身材高佻,四肢修长,面容姣好。一头瀑布般的头发又黑又亮。她的眼光在舞台下扫了一圈,闹哄哄的人群立刻静寂了。她随着音乐声走着模特步,居然很像模像样,每走一步两个奶子就颤颤巍巍,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不明白,上天给了她这么好的容貌和身材,她为什么要从事这样赤裸裸的下贱肮脏的黑暗职业,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小县城里,让那些浑身散发着汗臭满嘴喷着韭菜味道的农民鉴赏观摩。她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阳光下的工作,依靠自己的双手来生活。那一刻,我心中掠过一声叹息。

  长达一个小时的淫秽表演即将结束,最后的节目是所有的女子全部走上舞台,侧身躺在地上做踢腿动作,展露着颜色各异形状不一的阴部。走出那间木质房屋,我才发现,一百多人的观众中,居然有拄着拐杖的老人,还有背着书包的少年。

  我穿过走廊,走进厕所,从墙壁上方的小窗口看到观众都下了楼梯,卖票的中年妇女和那几个充当看守的男子也不见了。我悄悄地溜出来,又走进了那间小木房里。用布帘隔开的后台,杂乱不堪,换好了衣服的女孩子或躺或坐,一个个表情木然。那个舞台上裹着轻纱的女子已经换上了牛仔裤,坐在最外边的木箱上,她双腿修长五官小巧,异常漂亮,却眼含忧伤。我悄悄地说,我是记者,我能帮你吗?她疑惑地望着我,突然流下了眼泪。门外想起了脚步声,她急急擦干泪水,又恢复了刚才的呆滞表情。我看见她的脖子后有一块青色的伤痕。

  我站起身,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踱着脚步。一个脸上有着伤疤的男子走进来,他蛮横地抓着我的衣服问,跑这里干什么?我故作轻松地说,想认识你们的小姐,她们出台吗?那男子推了我一把说,出去出去。唾沫星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走下楼梯,看到每一层都有几个面目可憎的男子在把守。他们看着我,目露凶光。

  走在小县城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我心中一片怆然。各种叫卖声将这个正午炒成了一锅粘粥,手扶拖拉机冒着滚滚黑烟开来,人力三轮车摇摇晃晃远去,人们都在忙碌着,可是他们知道吗?就在他们身边的那幢楼层里,有几个女孩子正在受着黑恶势力的控制,从事着比卖淫更羞耻更龌龊的事情。

  然后,我找到在大名的线人,他本来给我提供的是一家企业为了扩建而乱砍乱伐树木的事情。我说,救人要紧,我要救那些女孩子。他很不乐意,他说,留着吧,也让大家生活中有个乐子。我说,我是记者,如果我遇到这样的事情而袖手旁观,我会违背自己的做人准则和职业道德,我会一辈子感到良心谴责。如果我不是记者,我也许会和你一样的心态。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很不情愿地说,好吧。

  线人说,那个淫秽表演团已经在大名存在了三年时间,每天表演三场。他们定期更换女孩子,女孩子都是从河南安徽一些偏僻山区来的。表演团的背后有本地的黑社会和外地的恶势力相互勾结,她们在这里表演一段时间后,就被换到外地继续表演。

  我决定去报警。在她们淫秽表演时,和便衣警察一起混进去。

  我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很危险很悲壮的事情,也许我会在这里被打被杀,因为我听说,小地方的黑社会做事从来不讲江湖规则,他们杀个人就像杀只鸡一样随便而轻率。我突然很想念阿青。

  我拨通了阿青的电话,她很赞同我的想法,一再叮嘱我,千万小心千万小心,和她随时联系。我心中一阵温馨。对于一个弱小的女孩子来说,她不能帮我什么,但是只要有她的牵挂,我就很幸福很满足了。

  夜晚,在淫秽表演的时间即将到来时,我走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我蛮以为我和警察会一举端掉这个淫秽窝点,我们如天兵天将一样突然出现,犯罪分子束手就擒跪地求饶,就像电视剧中上演的那样大快人心,然而,我没有想到,这里竟然警匪一家,让我差点丧命大名。

  我走进派出所,一个腮边长着一颗黑痣,痣上留着一撮长毛的男子接待了我。他肚腹滚圆,好像身怀六甲的孕妇。威严的警服被他胡乱地披在身上,使得他看起来外强中干丑而不实,完全像著名笑星陈佩斯扮演的滑稽警察。我说了这里黑社会强迫女子淫秽表演的事情,他瞪着眼睛看着我,眼珠子几乎要迸出来。他反问我,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黑社会?我们这里治安很好,哪里来的黑社会。有了黑社会,还要我们警察干什么?

  我一下子被噎住了。停了足足有一分钟,我恭恭敬敬地说,现在,那家宾馆正在进行淫秽表演,请求您们和我一同前去。我是来向您们报案的。我是记者。

  他轻蔑地说,记者?哪家的记者。证件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双手递过《记者证》。他随便翻翻就扔在桌子上说,假的吧?今天我们已经接到举报,说有个假记者跑到我们大名来诈骗。不会就是你吧。

  我有些气愤,我来报案难道先要证明我的身份。然而在这个天高皇帝远、四面环山的地方,和这些拿枪的人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他们是执法者,他们可以藐视法律,他们认为自己的话就是法律,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他们头顶者大盖帽就认为自己有着最大的权限。他们是井底之蛙,他们夜郎自大只手遮天。他们不懂道理也不讲道理。

  我说,你可以打我们报社的电话证实,也可以上网查找我的《记者证》编号。

  他说,报社电话多少?

  我说了一个号码,那个连同区号一共十二个数字的电话号码他好像一下子就记住了,他没有用笔记录,就起身说,我去打电话。他没有问我查找《记者证》的网址,他肯定是一个不懂电脑的文盲。

  他的桌子上就有电话,然而他要出去打电话。我听说了许多警匪勾结的事情,我突然想他会不会也和那些黑社会有勾结。我有些害怕,也有些后悔。

  几分钟后,他进来了,自顾自地点上一根烟,我发现他抽的烟居然是软包中华,那种高档名贵的香烟是他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所长按照正常的工资收入所无法消费的。他靠在椅背上,打开一张报纸,慢条斯理地阅读着,说,正在组织警力,一会和你一起去。你带路。

  足足等候了十几分钟,他才说,好了,一起去吧。然后下楼,门口有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车顶上的警灯蒙着一层尘土,车上还有两个冷若冰霜的警察。

  面包车启动了,他们问我,是哪里?向哪边开?我说了那家宾馆的名字,他们说,没有听说过。我奇怪了,小小的县城,屈指可数的几家宾馆,作为警察的他们居然没有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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