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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留守女人》 作者:王志君

第30章 王靖的故事(9)

  那里也有我的阿青。她在一楼的柜台后卖化妆品。被化妆品浸泡的她像一粒种子一样饱满而湿润,全身充满了勃勃生机和汹涌的欲望。我常常会在远处偷偷地观望她,心中荡漾着甜蜜和喜悦。

  和阿青站在同一道柜台后的是一个身材高佻的女孩子,她比阿青还要高半个头,她有着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双腿,她总是穿着紧身衣服,那些性感的衣服将她包裹得夸张般地凸凹有致,然而她的眼睛却又有着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沧桑,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她的眼睛,也覆盖着她的心思,她很少说话,除非有顾客来探问,她的脸上很少有笑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张脸似曾相识,然而,我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我想,漂亮女子总有一些共同的地方,她们的五官搭配总是同样的精巧和细致,我又怎么会见过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呢?

  有时候,我还会在化妆品柜台前见到一个男子,一个矮小而平庸的男子,他的身上集中了福州本地男子的一切特点:黝黑、精悍、鼻子扁平,眼睛中透着机灵。没有顾客的时候,他会在柜台前站立很长时间,不厌其烦地问着各种化妆品的价格和性能,阿青也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解着。这样一个男子对女性用品保持着长久不懈的热情,让我惊讶和不解。那时候,我一直把他当成了一个化妆品推销商。

  那个长腿女子对这个男子总是抱着一种冷冷的拒绝,她几乎没有看过这个对女性化妆品充满好奇的男子。我看见她的目光越过他低矮的头顶,散落在大厅某一个角落,她一如既往地一言不发。

  那些日子里,我们居住在中山路,我曾经向阿青说过,要接她下班。阿青说,距离这么短,并且全是在闹市区,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的。想到东街口距离中山路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我就没有再坚持。

  阿青下班一天比一天晚,甚至有时候直到午夜才回来,回来后就满身酒气。我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同事过生日,要不就说同事结婚了。她有几百名同事,我猜想她下班后还有别的事情,在一个单位里,同事间的关系是最重要的,我就没有再多想。

  我每周只能休息一天,而她每月连休四天。那天是我的休息天,也是她月休的最后一天,我们很早就算好了来之不易的这一天,我们计划这一天一起去南江滨公园,那里有许多世界知名大师的雕塑作品,我们计划带着救生圈在闽江游泳,在沙滩上日光浴,夜晚再去中亭街大口大口地灌下生啤,然后醉醺醺地回家,一觉睡到天亮。

  那天我们刚起床,她的手机就响了,她走到阳台上接听,我只听到她在含糊其词地说好吧,还行。接着她走进房间,从后面搂住我的腰说,老公,实在对不起,我得去单位一趟,单位有点事情。

  我感到很意外,也感到很失意,但是我没有办法,单位有事情我不能拖着她的后腿。就像我经常突然就接到报社的电话要求去外地采访一样,我对她说,快去快会,别忘记了我们今天一起去南江滨。

  她说,好的。

  她穿上超短裙和吊带装,打开房门走出去了。我听见她下楼梯轻快而有节奏的脚步,心中一种酸酸的感觉。

  可是,一直到中午她都没有回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她的手机,却被告知关机。我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心如乱麻。

  太阳渐渐西斜,午后炙热的阳光烤得楼前的树叶卷了起来,我再也在房中无法呆下去,我急急来到了东百商厦,化妆品柜台前只有那个长腿女子,她两腿交叉着,慵懒地靠在柜台旁。

  我问,阿青来过吗?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看着我微微地笑了,她说,你不认识我吗?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我疑惑地望着她,她真的似曾相识,我却又无从想起。

  她说,你去过大田,是吗?

  一缕阳光照亮了我混沌的记忆,往事突然一齐涌上心头。我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被迫跳脱衣舞的女子,那个面对我泪流满面的女子。

  我说,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她说,我离开不久,就有广州的记者来到大田采访,那些很有来头的记者会同三明公安局的警察一举端掉了那个犯罪团伙,那些黑社会成员被关押,而她们则被遣散。她自由失去双亲,她无处可去,就来到了福州,应聘在东百商厦做营业员。

  噢,我想起来了,在我那次失败的大名采访后,我将线索提供给了广州的朋友。

  她说,你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就认出了你。我想和你说话,可是我又很担心。因为你是阿青的男朋友,我担心阿青会知道我以前的一切。

  我说,放心吧,我会守口如瓶。每个人都有难以启齿的往事,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会一帆风顺的。

  她说,我知道你很好,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来了几个顾客,她转身去招徕,看着她健美而性感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她在大名被迫跳脱衣舞的那一幕,她完美的身体曾经展露在那些贪婪而肮脏的眼光中,我心头一阵辛酸。

  顾客走了,她走过来,她的眼光中微微荡漾着笑意,她问,阿青怎么会是你的女朋友?

  我也笑了,我说,阿青怎么就不会是我的女朋友。

  她张张嘴巴,欲言又止,我看见她的眼光中掠过一丝犹疑。我说,有什么话,你不要顾虑,就直接说吧。我们是朋友。

  她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你了解阿青吗?

  我说,怎么了?我心中掠过不祥之兆。

  她说,你必须保证不向阿青讲起,我才会告诉你。看到你这么爱阿青,我替你不平和痛苦。阿青有过一个出国回来的同学,你知道吗?

  我说,阿青向我说过。

  她说,那个男子几乎每天都来这里,他每天都接阿青下班。

  我突然感到呼吸急促,四周变得一片静寂,眼前的柜台摇摇晃晃,我强行忍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我狠狠地咬着腮帮,我看见她的嘴唇在动着,但是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她抓住了我的臂膊,我看见她满脸惊惶。我勉强笑笑说,没有什么,我没事的。谢谢你,谢谢你。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东百商厦的玻璃大门,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了,我坐在商厦前的台阶上,被暴晒了大半天的台阶像火炉一样,可是我浑然不觉。我心痛如锥,仿佛正有无数的利箭,一枝接一枝地洞穿了我的心脏;有仿佛有一颗巨大的石锤,一锤又一锤地撞击着我的身体。阳光如火,而我的眼前却一片黑暗。

  黄昏来临的时候,我还在大街上游荡,我像一只暴风雨中躲藏在树叶背后的鸣蝉,怀揣着沉重而忧伤的心思。我一遍遍地拨打着阿青的电话,但一直是关机。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和那个中学同学在一起。这些在国外打工回来的男子,总是挺着因为揣了美元和日元而显得鼓鼓的腰身,把自己当作归国华侨一样,自我感觉异常良好。他腰缠万贯,而我一无所有。一想到这里,我就痛苦难耐。我觉得自己和他无法竞争,在这样一个商业社会里,拥有金钱就会拥有了一切,它会让丑陋变得美好,会让怯懦变得胆壮,会让矮小变得高大,会让猥琐变得魅力无穷。金钱会买来世间的一切,也会买来一个女孩子企盼的幸福。

  我不愿意再去想阿青,可是我却一直在想着她,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是她一定是和那个男子在一起,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是在吃饭,还是在床上……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痛苦难当。

  我信步走进了一道小巷,小巷里一间间低矮的门店亮着粉红色的幽光,一家家的玻璃门上写着“美容美发”的字样。听别人说,到了夜晚,如果发廊里的灯光是白色的,那就是正规的发廊,如果是红色或者绿色的,那就是俗语中所说的“鸡店”。我看见那些坐在玻璃门后的女子,袒露着异常丰满异常白皙的胸部,脸上被化妆品涂抹得呆滞而木然,她们穿着高高细细像削尖的铅笔一样的鞋子和短短的裙子,裙子下露出肥硕而饱满的半个屁股。她们坐在玻璃门后,向每一个从这道小巷走过的男人招手——来呀,来呀——无论这个男人是少年还是老头。她们脸上是千篇一律的像纸花一样虚假的笑容。

  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我要报复阿青,我也要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我随意走进了一家名不副实的发廊,我甚至连那个坐在门后的女子长什么模样都没有留意。我的心中没有激动和兴奋,有的只是无法排遣的忧伤。那个女子站起来了,一把揽住了我的腰,她高大丰满,粗壮有力,揽得我喘不过气来。她像匹种马一样,身上也散发着种马那样的骚味。她揽着我走向里面更黑更暗的小屋子。她一进房间就脱衣服,那些窄小的衣服捆绑在她雄壮有力的身上让她脱得很艰难。她把衣服扔在床角,然后笑着说,快点快点,这段时间严打,要速战速决。她的牙齿也像种马一样又宽又大,在幽暗中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她浑身大块大块的肉在抖动,也像打着响鼻的种马。我突然心中充满了极度的厌恶,我这是在干什么呀,我怎么会来到这里,面对着这样一个凶悍野蛮的女人,在雄性激素勃发的她的面前,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我想走出去,我说,我还有别的事情,对不起。女子一脚跨到小房间的门口,她像座山峰一样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我试着冲过去,可是她岿然不动。她说,你已经看了,已经进来这么长时间了,也和做了一样了,留下钱。

  我没有办法,从口袋里取出一百元,她一把抢过去,放进了胸罩里。我落荒而逃。

  走在小巷,我对自己极度失望,我在干了什么呀,我怎么会去了那种地方。

  直到午夜,我才回到了家中,阿青还没有回来。

  独自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不知道该干什么。拿起书,还没有看完半页就看不下去;躺在床上,关掉灯光,感觉到心被完全掏空,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只遍体鳞伤躲在墙角的狗,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我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着,将烟灰放肆地弹在地板上。以前我连吸烟都是在阳台上,但今天我不管不顾了。

  一支烟刚刚抽完,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是阿青的。她的脚步声我太熟悉了,每天晚上我都是听着这样的脚步等她回来,然后把做好的饭菜端上饭桌。接着,门锁被打开。我躺在床上没有动,我闭上眼睛,不想看她,也不希望她会看到我。她没有拉灯,她在黑暗中迟疑了一下,然后脱掉鞋子,将坤包放在地板上,蟋蟋簌簌地走向床边。接着,她脱掉了衣服,摸索着上床了。她躺在我的身边,头靠着床头,身体僵硬,我听见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伸出手掌慢慢地向我摸索。摸到了我的脸颊,又摸到了我的胸脯。尽管我心中对她充满了排斥,可是,我的身体还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开始汹涌澎湃,一如既往地汹涌澎湃,一和她躺在这张床上,一和她肌肤相亲,我就会这样。

  我翻转身体,面向她。我听见她在喘息,也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喉咙深处发出销魂蚀骨的呻吟。我手指阅读着她的身体,向下,向下,然而那里却没有往常那样的潮湿和渴望。它像悬挂在屋檐下的两片风干了的桔瓣。

  我的欲望突然荡然无存,我心中充溢着一种深深的羞耻和屈辱。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她是不是也会和我一样。

  她依旧一言不发,昏暗中,我看见她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我也沉默着。我们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我们的心灵之间已经相隔着一道深深的鸿沟,再也无法穿越。

  那天夜晚,我一直没有问她去了哪里,她也没有告诉我。我们彼此都知道,说出来都会尴尬,一说出来都会知道是在撒谎。她那天神秘的经历就像一只易碎的容器,我们都不愿意伸手触及。一直到分手时,我们对那天的事情都没有提起。

  此后的生活就显得异常别扭,我们变得客客气气,真的“相敬如宾”,真的是一种很累很累的客气。双双都戴着面具。爱情中有了背叛,就像酒液中有了老鼠屎一样,即使将屎粒剔除了,酒液也无法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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