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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风眼泪》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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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眼泪》 作者:从维熙

第五章

    那“咯吱咯吱”像嚼老牛筋似的声音,终于把索泓一的思绪带回到这片芦花荡。他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望,士兵褚大个子,手里拿着一根芦根,像吹横笛似的边走边嚼。
    干渴迅速传染到了索泓一,他笑笑说:“班长,我……”
    “秋天的老阳还他娘的这么热,挖两根来嚼嚼吧!”
    索泓一蹲下身子,先选择一根青多于黄的芦苇折断了,随后用力去抠苇根周围的土,他用力一拔,一截埋在泥土之下的芦根,就被他拔了出来。他抹抹苇根上粘着的泥土,像嚼甜甘蔗一样吸吮起它的水分来。
    “还行吗?”士兵问道。
    “还是班长有本事。”
    “俺小时常挖芦根,当药引子使给娘配药!”
    “你们那地方也有芦苇?”索泓一神不守舍地问道——他心里仍在咂摸着吃 “老牛筋”时的滋味,因为那块烤得抽缩了的红薯干儿,被他细嚼慢咽地吃到天亮。
    “靠近水的地方就有芦苇。俺那地方也不例外。”士兵喜兴地说,“不过,到俺参军那年,公社填河汉子造田,芦苇给连根铲了,连苇塘里叫唤得又响又脆的 ‘苇扎子’也搬了家。”
    “苇塘能打粮食吗?”索泓一觉得有点可笑。
    “俺河南遍地深翻五尺,粮食每亩产万斤!”士兵顺口搭音,“俺去年回家探亲,党支部书记这么告诉俺。”
    “你见到粮食囤了吗?”索泓一猜想那个松鼠的洞穴里,一定藏有粮食。那松鼠的两个鼓囊囊的腮帮,就像是两条口袋,也许大地上产的粮食,一口袋一口袋都被松鼠装走了;不然的话,到处山摇地动地放卫星,大报小报都报道万斤田,怎么会产生这个饥饿的年代呢?!
    “反正俺信任俺支部书记的话。”士兵所答非所问。
    “我就信任班长你的话。”索泓一带着一丝苦笑,“可是有一个问题,我不知该问不该问。”
    “说。”士兵回答得很铁。
    “河南要是有那么多囤粮食,你们那位女老乡,干吗跑到那塞外山沟里,嫁给……” 他省略掉了郑昆山的名字。
    士兵语塞地“嗯”“啊”了半天,没能回答索泓一的询问。
    索泓一看他红头涨脸地憋得难受,马上找词儿为这个褚大个儿解了围:“这也难得,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班长,你们那位老乡,一定在前生就和郑科长有缘分!”
    士兵听出来索泓一话里有话,把嚼得只剩下手指头长的芦根,往烂泥里一扔,两眼直直地盯着索泓一的后脑勺,动用了专政的语言喝道:“你放老实一点,不要想欺侮俺这半大老粗!”
    “我可不敢。”
    “那你问俺那话里啥意思?”
    “没啥意思,随便聊聊天么!”索泓一说,“聊天可以解渴解饥!”
    “俺不许你挖苦俺们河南人。那些干部家属院的娘儿们,就在背后挖苦过俺那老乡,说她家里家外虽说是把能手,偷鸡摸鸭的本事比治家的能耐还大。据她们说俺那老乡在矿山的时候,偷吃过她们的鸡鸭。郑科长最初并不相信这些谣言,可是舌头根子下面能压死人,老郑身为管教科长,深感自己的脸面无光。于是,他为这事情盘问开了俺那老乡。他说:‘你真饿得去吃人家鸡鸭哩?’俺那老乡回答说, ‘俺俩天天在一块堆儿吃饭,你看见过一根鸡毛没有?’郑科长说,‘无风不起浪,人家咋都怀疑你哩?’俺那老乡急了,说:‘她们看不起俺这外来户,有脏水就往俺脸上泼。当家的,你琢磨琢磨,俺有多大的肠胃,能吞下整只鸡整只鸭?分明是她们家的鸡鸭叫黄鼠狼和骚狐狸给叼走了,拿着俺来当替死鬼!’老郑虽说深信俺那老乡不是这号女人,可是,还有些长舌头的娘儿们往他耳朵里吹风。有一天,和他住隔壁的一个队长老婆丢了只鸡,又隔墙指桑骂槐地日鬼俺那老乡,老郑脸上挂不住劲了,硬逼着俺那老乡把她拉下的大便,送到医务室去化验。查来查去,只查出大便里净是地瓜和菜叶的丝丝,没有一丁点鸡啊鸭的肉食成分。俺那老乡火得不行,当场给老郑一记耳光,老郑打那天以后,更敬重俺那老乡了。他不去和那群长头发的斗气,而是把她们的男人都召集起来,怒冲冲地说:‘你们这些干部是干啥吃的?你们只会改造犯人和劳教分子不行,还要管好你们的老婆,别让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满嘴跑舌头,把家属院闹得乱哄哄的。我今天已经通知了铁工房里的犯人,叫犯人给每家都做上一把打黄鼠狼的夹子,往后咱们干部耳根子硬点,少听枕头风。就这,散会!’自从家家安上了黄鼠狼夹子以后,再也不嚷丢鸡少鸭的了。可是没安那家什以前,俺那河南老乡吃了不少哑巴亏,捡了不少娘儿们的骂!”士兵褚大个子以极浓的乡土之情,在索泓一面前表彰着李翠翠,用以来批判索泓一刚才的那番话。
    “班长,这一点我心里清楚。”索泓一诚恳地说。
    “你清楚个屁!”士兵不恭地训斥他。
    “是。我不清楚!”索泓一回答。
    “走,快点走!”
    “我再挖一根芦根吧!嚼了一根更逗起干渴来了!”
    “老阳都两竿高了,快赶路。”
    “是!”
    路实在太难走了,他左歪右斜地挪动身子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褚大个子对李翠翠的评价。
    能说褚大个子的评价错吗?当然不错。但是并非丝丝入扣。那些干部家属养的鸡鸭,有的是被黄鼠狼给叼走了,有的确实让李翠翠给偷来了。家属们委屈了李翠翠的是,她并没有吃过一条鸡腿——她把这些东西悄悄地送往了石灰窑。当时,索泓一虽然知道这些“进口货”的来路是个问号,但人体极需补充热能的要求,湮没了他对食物来源了解的愿望——一九六○年夏天,索泓一先由腿腕浮肿,到入秋时连膝盖以上的部位,都一摁一个小坑。虽然逃离铁丝网的念头还时起时浮,可是那两条沉重的腿,成了他行动的羁绊;他要求调动工作的意念也越来越淡漠。到了远离石灰窑的地方,有谁能像李翠翠这么照顾他呢?!说她像他的妹妹,显得比这种关系更亲近;说她像他的妻子倒是绝对近似,但是索泓一对她是“楚河汉界”不敢越雷池一步。出于人的良知,也出于对后果的考虑,索泓一也曾理智地规劝过她到此止步,不要偷偷地再往石灰窑跑了。李翠翠充耳不闻,依然是我行我素。有时她把鸡蛋拿到灰窑,逼着索泓一当场吃下去,好像这样对她是一种安慰;有时她白天上山去割荆条,经常采摘些山杏、酸枣、野葡萄一类的玩艺儿,并把这些东西放在他和她都知道的地方。
    盛夏的一天早晨,天上下着毛毛细雨,他下了夜班,披着一个麻包片,弓着身腰,正向铁丝网的方向慢慢地移动着双腿,走到通往家属区和铁丝网的十字路口时,他靠着一棵老榆树歇腿喘气。突然他看见郑昆山和李翠翠,从树条编成的院门走出来。郑昆山穿一身干净的蓝布裤褂,肩上背着一个绿背包;李翠翠上身穿着一件淡藕色汗衫,头上撑着一把花伞;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朝这交叉路口走来。
    索泓一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便把麻包片从头上往下拉了拉,拉到遮盖住眉毛的地方,并把脸扭到和他俩相背的方向,那姿势既好像是在看雨雾朦胧的远山,又好像是眺望他刚刚离开的石灰窑。自从李翠翠闯入了他的生活圆周,他很怕见到郑昆山,尽管他并没有做一件有愧于他的事情,他仍然觉得忐忑不安。此时此地,在蒙蒙细雨中竟然和他们两个人不期而遇,索泓一心里立刻乱成一团。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索泓一把头低垂到了胸脯。大约离索泓一有五六米远的样,郑昆山那双打着铁掌的大头鞋突然不再“咋咋”地出声了。索泓一虽然背对着他俩,仍然感到自己的脊背发冷,索泓一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郑昆山那双黑炭块似的眼睛,一定在锋利地注视着他。
    “那是行路的。”李翠翠的声音很轻。
    “不是。”
    “俺看你有神经病!”
    “麻包片角角上的记号,我认识!”
    “真是鹰鹞眼。”李翠翠嘟哝着。
    “职业需要。”郑昆山似在磨砺牙齿,“犯人中的亡命徒和劳教分子专门选择雨天雾天逃跑。”
    索泓一一抖麻包片,回过头来赶忙声明:“报告郑科长,是我。我……我才从灰窑下夜班!”
    郑昆山还没说话,李翠翠就尖叫开了:“这不是……不是……给俺窝头充饥的那位索……”
    “你嗓门低点。”郑昆山插断了她的话,并向李翠翠使个眼色,“你前边走吧,我随后撵上你。”
    “这是救俺一命的人,俺一直没忘记过。”李翠翠声音虽然低了下来,双脚却动也没动,“几个月没见这位……,怎么瘦成了这个模样?”
    “翠翠!”郑昆山再次用目光制止她说下去。
    “你要咋的,还不许俺跟他道个谢?”李翠翠话里有话地说,“没有他那好心眼,我早在山沟沟被狼撕碎了。没有我李翠翠,你就一个人守着灯影过吧!”
    郑昆山脸色陡然变了:“你胡说些啥呀!岗楼的警卫正朝这里看呢!”
    “看就让他看呗!俺又没有光屁股下河洗澡!”
    “你少啰嗦。”郑昆山急了,用手指着矿山停车场说,“你到那儿去等我,我和他说几句话。”
    “俺想听听。”
    “这是公务!”郑昆山跺着脚,铁掌鞋踩在石头上,发出“嘎”地一声响。
    “俺走!俺走!俺可要告诉你,你要是忘记了索师傅对俺的帮助,老天也会用劈雷殛死你。俺河南有句俗话:‘恩情当水流,下辈子准变狗。’”说着,她独自撑着雨伞走了,把郑昆山一个人给撂在了雨地里。
    索泓一呆了傻了似的站在老榆树下,手足无措地看着叉路口上的一块大圆石头。这块石头有丈把高,传说是“二郎担山赶太阳”时,掉下来的一块小石渣。大圆石头上有醒目的几个大字:认罪守法,前途光明。那是索泓一初到矿山不久,奉命写在上边的。此时,他两眼直溜溜地望着那块石头,静等着黑皮肤的“拿破仑”的惩罚。随便拉上一条就能成立,比如说:你收工怎么走得这么慢,是不是有意逃跑?你在这老榆树底下作什么梦,是不是留恋过去当演员的轻松生活?你在这儿东张西望,分明打算去偷拿干部后墙上挂着的茄子干儿……
    郑昆山向他走过来了。咔咔咔……
    索泓一闭上了眼睛,数着量儿:一步、两步、三步……他估摸着“鱼干”会把火气撒在他的身上。可是咔咔咔的声音,响到了第九下突然哑了。
    “你睁开眼。”郑昆山命令说。
    索泓一睁开眼,但仍然半低着头。
    “抬起头来。”
    索泓一抬起了头,他看到了郑昆山的那双眼睛。那真像是黑炭块被烧着了,瞳眸里跳动着亮亮的火星。
    “你的眼睛不流泪了么?”他流露出少见的和蔼。
    “这儿没风。”索泓一心里暗暗地想,嘴上却完全是另个答话,“报告郑科长,眼睛已完全好了。”
    “我这记性不太好使了,你的眼睛是怎么出毛病的?”郑昆山用手叩了叩脑门,似在回忆。
    索泓一马上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报告郑科长,我是被压灰堆的石头绊倒了,脑袋栽进了石灰堆里给迷的。”
    “没有记错吗?”
    “没有。
    “对。关于你因公忘私烧伤眼睛的事,材料已经过我的签字上报了,你的处境也许会有点改变。”
    “我改造得还很不够,初来那天编铁丝网的时候……”
    “事物都是运动变化着的嘛,我们看人不是看一时一事,而是看总体表现。” 郑昆山指了指大石头上的标语,“‘认罪守法,前途光明’这几个字是你写上去的,你也正在这么做着。”
    “恳请郑科长多对我进行监督改造。”索泓一神态十分诚挚。
    “很好,很好。今天你怎么站在这儿不动?”
    “我……您看!”索泓一弯下身腰,用手指摁了摁腿。
    “几级浮肿?”
    “二级。走路觉得腿上像坠着石头!”
    郑昆山皱眉想了想:“这么办吧,今后你别去石灰窑干活了,你会写会画,当个脱产的宣传员吧!”
    “不!我值夜班看窑只是劳神,并不费力!”
    “发挥每个人的专长嘛!”郑昆山用堂而皇之的理由说道,“就这么定了,我进县城回来,立刻告诉主管你们的队长。”
    索泓一连忙表示:“郑科长,我不需要照顾!”
    “往火车站拉矿石的卡车快开了,我们进城去买点东西不能再和你多谈。你放心,你不去看灰窑,也不会给你吃病号的粮食定量,你还按看灰窑的活儿吃口粮,我可以去通知伙房司务长。”郑昆山匆匆地走了——他紧倒登着两条短短的细腿,向那顶花伞追去——李翠翠正站在一个石岗上,向这儿眺望哩!
    索泓一无力地靠到树干上,看着微雨中渐渐远去的花伞,李翠翠对“鱼干”、 “拿破仑”、“恨透铁”、“登倒山”……能产生这么大的摇撼力量,是他所没有料到的。过去,在索泓一的眼里,郑昆山除了不具备“沙威”的体魄和脸型,以及欧洲人的白皮肤外,他就是沙威在中国的投影。不但对犯人和劳教分子来说,他是一块铁,就是对他手下的干部,也绝无宽恕之心。曾经有一个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年轻的劳教队长,他领着一个“流氓队”上山开石的时候,擅离了职守,去山崖崖上摘灯笼红的小酸枣;他一边吃一边往兜里装。突然,在草丛下的石缝里钻出来一条蛇,它蠕动着并不灵活的身子,爬上了这棵酸枣树。接着,一个他从没看见过的奇迹发生了:这条蛇的头伏在树杈上一动不动,之后顺着蛇尾的腹下,爬出来一条状如蚯蚓的黑色小蛇,稍歇几秒钟,第二条小蛇也出世了,第三条……当他数到第十二条落生的小蛇时,他捺不住了怪异之情,便呼喊了一声:“快来看呀!”不一会儿,三十几号劳教分子都围着这棵酸枣树,来观看“西洋景”。
    “他妈的,好大的生殖能力啊!”
    “这叫高产密植,你懂吗?”
    “真他妈的邪了门了,蛇不是只有卵生的吗?”
    “大蛇生小蛇,真算开了眼啦!”
    “瞧啊!第十八条小蛇了,又钻出来了!”
    “一共生了十九条!”
    就在这时,一只大头鞋突然踩在那些弓着身子往树下爬的小蛇身上——郑昆山出现了。那头母蛇发觉它的儿女遭到不幸,立刻一反刚才生养时的安闲神态,先是仰起它那三角形的扁头,后是半截身子离开树杈,最后吐出了一条像红绒线般的细长舌头。那些筋骨或脸颊上带着刀痕的“氓爷”,本能地向后退去,郑昆山身不动,膀不摇,就像跑江湖玩蛇的艺人那样,一张手就掐住了蛇的“七寸”部位,另只手提起蛇尾,把这母蛇头朝下地从树上拉扯下来,如同过节的孩子们抖“空竹”一样,把蛇抖来抖去。说时迟,那时快,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这条母蛇的美丽外皮,已经被他剥了下来;他又顺手掰了酸枣树上的一只蒺藜针,沿着它的喉部向下一划,锋利得如刀子般的蒺藜针,立刻剖开了母蛇的腹部。那些“龙”“虎”们正惊愣地看着郑昆山的绝技表演时,郑昆山已经用手挤出蛇胆,一扬手将蛇胆扔进嘴里,吞下了肚子。从他在山崖上出现,到他挥手把这条死蛇掷下山崖,总共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这窝蛇的家族统统报销。不但“龙”“虎”们呆了傻了,就连带队的那位队长,也像忘却了自己的存在似的,直直地看着郑科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郑昆山一声吆喝:“还瞅个啥,现在是劳动时间。”
    那些“氓爷”们像恶鬼碰上钟馗一样,没有一个敢吱声的,乖乖地溜回了开山工地。那位带队的队长,自觉脸上无光,尾随着稀稀拉拉的人群,也想尽快离开这位“黑脸门神”,可是被郑昆山叫住了。
    “你先别走!”
    “郑科长,你有事?”
    “劳动时间,你满山摘酸枣,算啥鸡巴队长?!”郑昆山粗野地骂道,“见了这条产崽的蛇,给它一石头送它归西就完了,还吆呼那些劳教分子来看稀罕!”
    “郑科长,这真是一件稀罕事。我只看见过一嘟噜一串的蛇蛋,产在石头缝下的草棵子里,从来没有看见过大蛇生小蛇,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胎生的蛇呢!”那位队长解释着。
    “遍地都是,怨你眼瞎!”
    “在哪儿?”
    郑昆山向山坡上的劳教分子们一指:“这还少吗?”
    那位队长脸色陡然红了:“我……是……是说真的蛇!”
    “我说的也不是假的嘛,他们不是牛鬼蛇神中的‘蛇’吗?”郑昆山教训那位队长说,“你对产崽的毒蛇都不知道给他一石头,还能管好这些‘五毒’吗?”
    那位队长无言而答地垂下了头。
    “把酸枣给我掏出来!”郑昆山像训斥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那位队长把酸枣掏了出来。
    “把它给我扔掉!”
    那位队长向山崖下扔着酸枣。
    “现在你可以走了!”
    “去哪儿?”
    “大院伙房。”郑昆山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说,“像你这号干部,只配去捏窝头!这些能出气的活人,你哪一个也摆弄不了。去吧!”
    年轻的队长懵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像山崖崖上的一根树丫。郑昆山扭头走了,到了劳动工地他拿起那位队长用的大油锤,这只锤带起了一片开山的锤声,‘当当当”的音响在高山大峒荡起沙沙的回声……
    从这天起,郑昆山在劳教队的铁丝网大院里被神化了,那些“氓爷”窃窃私语说:“喂!你们知道郑科长,那两只眼睛为什么那么毒吗?这家伙常常吃蛇胆。蛇胆是清目的,吃多了就能炼就一双火眼金睛。”于是,“流氓队”里郑昆山又被称之为“蛇胆”。“钟馗”、“门神”;这些“氓爷”馈赠给郑昆山这些绰号,比 “老右”给予他的“鱼干”“拿破仑”“沙威”“恨透铁”“登倒山”的绰号虽然多了一些粗俗的神话色彩,但也不乏它的独特的艺术个性。这就是说,他们比“老右”们对他更加敬畏,因而在“人”的身上增加了“神”的灵光。可是在此时此地,在细雨霏霏的山路上,笼罩在郑昆山头上的灵光不见了,“沙威”式的铁的面靥也抛到九霄云外,郑昆山像另一个世界的郑昆山似的,对索泓一说了正常人对正常人该说的话,引起了索泓一思绪万千。当初,他去石灰窑给他送馒头的事情,索泓一还不敢承认这是李翠翠的作用,因为她充其量不过是个盲流姑娘,高热也难以熔化金刚。今天他才有点相信,李翠翠旋风般地闯进了郑昆山那间屋子后,郑昆山逐渐显露出人的底色——原来他也并非一具不食人间烟火的机器,而是一个血肉之躯。要说他和那些干部存在着不同的话,并非人和机器的差别,只是人和人之间的差异。他比他们律己更严,他比他们更爱劳动。他比他们行动更果断;但是果断超过了极限,就成了武断专横、飞扬跋扈的同义语——这才是郑昆山的一幅标准的肖像画呢!
    索泓一抖了抖麻包片上的雨水,离开岔路口重新上路。他反复权衡着这次工作调动,对他说来是忧喜各半。因为他不再去夜班看窑,就会失去赖以生存的许多物质;而在这个饥饿年代,活下去就是胜利。李翠翠就是性子再野,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铁丝网去给他送食物,那就只有靠几个小窝窝头,来支撑肚饥了。反过来想想,却也祸中有福,有铁丝网束缚着她那双脚,等于变相结束了他和她的接触,虽然生活的安全系数变小,法律的安全系数增大,也许他能撑过饥饿的威胁而赢得永生。他边走边回头看看那一座座冒着烟龙的石灰窑,既有点欣喜之情,也有点惜别之意。他情不自禁地在雨中喃喃:
    “再见了,大坟头!”
    “再见了,李翠翠!”
    “抢我食吃的小松鼠,我不该去掀你的窝!”
    “那只盲流野山羊,这时候追上你的家族了吧!”
    索泓一的喃喃自语声,使他突然感到自己老了许多。他马上直起身腰,好像这样可以使他的形像更年轻一点似的。“本来我才刚刚三十出头么,距离进那大坟头的时间还远得很哩!”他想。蒙蒙细雨还在落着,他感到眼窝有些潮湿,他用袖口擦了擦,自我安慰着:“这是雨珠,不是眼泪,真该流泪的时候再流吧!”
    否极泰来,像一声被科学家们称之为“球雷”的闪电,滚过了塞外的劳改矿山,他一下成了“老右”中的第一个“人民”,在百十号“老右”里中了头名状元。他把行李搬出了铁丝网,看天,天是蓝的;看村,树是绿的;就连平日使他厌烦的家雀噪叫声,今天他听起来都是悦耳的音乐。可是,在通过铁丝网门口的岗楼时,值勤的士兵,突然向他呐喊了一声:
    “你干什么去?”
    “我解除教养,摘帽子了!”他抬头向岗楼上的战士启唇而笑。
    “你在对谁说话?”
    “对你呀!”索泓一觉得诧异。
    士兵走下岗楼,严厉地说:“拿证明来。”
    “给。
    士兵看了看解除劳教的通知书,并没有分享他的一点喜悦,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
    “那你怎么不首先喊‘报告班长’!”
    索泓一暗暗纳闷,离开铁丝网,就意味着身分已经改变了,为什么还要先喊 ‘报告班长’,然后再谈正事呢!好在这几年已经养成了服从的本能,便连连点头说:“我今后注意,我今后注意!”
    “今后注意不行。”值勤的战士说,“你重来一遍。”
    索泓一无奈,只好重新立正站直站好,喊道:“报告班长,我叫索泓一,今天我已经被解除教养,同时摘掉右派帽子。这是证明,希望班长验证放行!”
    “记住,今后你只要通过岗楼,一定要先喊‘报告班长’!”
    “我的处分已经撤消了,为什么还要履行这个……”
    “这是劳教队的规矩。”士兵沿着小木梯向岗楼上走去。
    “摘了帽子就说明我归还人民队伍了呀!”
    “别啰嗦了,出大院吧!”士兵从岗楼的小窗口探出头来,用下巴颏向他示意了一下该去的地方。
    索泓一的喜气被打消了一半,他不无憎恶地看了那值勤的士兵一眼,直奔山脚下的几排红砖房而去。一路上坡十分费力,他不断把行李和网兜放在路旁的石头上喘气歇脚,大约只有三百多米的路程,他走了足有半个小时。到了他的新居面前,他欢快之情略有回升,因为劳教队住泥板房,这儿住的是一排排新砖房;他隔着玻璃向里望了望,回升的热度又有点降低,原来房子只是外表上区别于劳改队,里边的大炕以及大炕对面的脸盆阁子,和劳改队并无任何差别。特别让他感到头疼的是,炕上那些横倒竖卧的成员,索泓一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却很熟悉他们的面孔。其中有流氓、小偷、江湖骗子,奸尸医生……在铁丝网内由于按照案情编队,只是每天在打饭时见面,可以老死不相来往;出了铁丝网,反而要和这些人物在同一个屋顶下生活了。
    “喂!进来吧,魔术师!”有人隔着窗户发现了他。
    索泓一的两只脚,一只踏进了门坎里,另一只踏在了门坎之外,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往里迈步。
    “这回有教咱们变戏法儿的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算是别开生面的欢迎词。
    “还犯哪门子傻,进来呀!”
    “瞧,墙上贴着你的名字,你就住在这儿!”
    “这家伙变戏法变出神精病来了吧,看他那副呆样儿!”
    “穷酸,你他妈的不愿意和我们成为左邻右舍,我们这些‘内矛’(内部矛盾),还不喜欢你这‘敌矛’(敌我矛盾),来污染我们这间屋子呢!”
    “再不进来,我们可要关门了。”
    索泓一皱皱眉头,暗自苦笑了一声,只好走了进去,把行李卷掷在炕上。索泓一立刻发现,那些早已摊开的行李,各占有一米多宽的炕面,给他留下的只有六七十厘米宽的生存空间。索泓一虽知这是对他的虐待,但他不敢流露愤怒之意,唯唯诺诺地打开行李,把褥子双叠起来铺在了炕席上,以避免自己的褥子压住了别人的褥子,而引起邻里间的纠纷。
    “露一手给咱们看看吧!”事态并没完结。有人挑头地喊。
    “教教咱‘仙人脱衣’的戏法!咱们好能应付‘雷子’!”
    “怎么回事,你是哑巴爹妈生下的小哑巴?”
    索泓一向屋里的成员,带有歉意地表示说:“别逗我好不好,让我先歇歇腿,我是二级浮肿,爬这段路就胡噜噜地拉开了风箱。”说着,他囫囵个儿地往炕上一躺,就闭合上了睫毛。
    “瞧这小子这股酸劲儿!”一个身大力不亏的头人,挑唆地说,“他妈的,他上台变戏法给领导们时活灵活现的,却对咱们这帮哥儿们这么不仗义!”
    “夹磨夹磨这条哈巴狗!”
    “教训教训这个小兔崽子!”
    索泓一自知不妙,忙支撑起身子,想表示一下自己愿意变个戏法,给他们解闷。晚了——太晚了,他的头已经被一条棉被蒙上,接着是一顿拳打腿踢,索泓一在棉被里想喊,喊不出声,想叫,叫不出来,只好用双手抱住头,承受这群“氓爷”的惩罚。突然,嘻笑声,怒骂声戛然而止,索泓一像从喧嚣的闹市走进了空山幽谷一样,他不知道究竟在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颤惊地撩开了棉被子向外看去。呈现在他眼前的首先是一件浅藕色的衣襟,他向上看了看,炕前站着的竟是李翠翠。很显然,她是为了庆祝他“摘帽”而来的,乌黑的鬓角上,别出心裁地插着一束白色的玉簪花。花是白的,脸是红的,这红白相衬的色彩,立刻使索泓一手足无措。
    他觉得她的行动接近于荒唐,一个女人家竟然跑到刚新生的囚徒和劳教分子中间来,只会给那些流氓当成话柄。尽管这儿不受铁丝网的约束了,但毕竟是清一色的男儿国——而且是混浊的男儿国。李翠翠似乎全然不理会这些,她正双手叉腰,胸脯起伏地骂着那群流氓:“瞅瞅你们这群臭流氓的德性样儿,一个个像牲口似的咬群欺生。多亏俺去供销社会打酱油,路过这儿时隔窗户看见了,要不你们还不把人家给打成残废?这叫欺负老实人,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俺看你们真是缺德缺到家了。今天你们郑科长不在矿,俺就替他训训你们这群儿马蛋子!都谁上手打人了,说!”
    索泓一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因为她向“男儿国”解释了她走进这间屋的原因。尽管索泓一知道这绝非实话,但足以涤荡那群流氓头脑中可能产生的疑云了。真也怪了,她一非管教干部,二非值勤警卫——仅仅因为她是郑昆山的“内当家”,在这间屋子里竟爆发了强大的威慑力量!他们像听郑昆山训话时一样,个挨个地低下了头。
    “谁打人了,自动站成一排!”她蛾眉紧皱地说。
    挑头的肇事者——那个一米八高的大个子,首先站了出来。接着,这支打人队伍列队站好了,不多不少整十个。剩下几个年纪较大的成员,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从他们的眼色中,可以看出他们也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因而脸上流露出胆怯的快意。只有那个犯奸尸罪的成员,眼神色迷迷地盯着李翠翠那张桃花脸。
    “你参与打人了吗?”李翠翠发觉了那淫邪的目光,撇开那些“氓爷”,首先向他走去。
    “没有。”他从桃花梦里醒了,直眉瞪眼地说。
    “没打,俺也得教训教训你!”说着,李翠翠抡圆胳膊,狠狠地打了那人一记耳光,嘴里气囊囊地说,“你瞅着女人往内里盯,俺肯定你是个下流坯!”
    由于李翠翠用力过猛,她头发上那朵白色的玉簪花被震落到了地上。那个被打得趔趔趄趄的性变态狂,没先擦鼻孔流出来的血,却忙不迭地去拾那朵玉簪花,那李翠翠用脚狠狠一踩,同时从牙缝挤出一句话:“俺踩碎你这坏骨头!”那人“哎唷——”地叫了一声,从李翠翠脚下抽出手来。他再不敢望李翠翠一眼,把脸对着墙角,独自去擦鼻翼两旁的血迹。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此干净利落,不但索泓一深为震惊,那群“氓爷”也为之面面相觑。当李翠翠这出杀鸡儆猴的戏完结,重新站到十人的队伍之前时,没等她多说话,那个“头人”首先开始了自我惩罚。他就像昔日的国民党军官,惩罚三等兵似的,先把他手下的九个下属,分别臭捧一顿,然后从炕洞里掏出一块半头砖,递给李翠翠,请求李翠翠对他施行最严厉的处治。他说:“我们这些在社会上耍胳膊根进劳教队的,三天不打一回架,心里痒痒得慌!”说着,把脖子一伸,等待着李翠翠下手。
    李翠翠显然没有经过这样的阵势,手中那块砖头“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那 “头人”弯腰把砖头拾起来,再次递到她的手中说:“我没别的请求,只求您别把今天的事儿告诉郑科长。在全矿我们最敬重科长的铁劲儿,他往东指,我们往东打;他往西指,我们向西攻。今天这事儿,您就锁在心里生了虫儿,也别让郑科长知道,我们不愿意让郑科长为我们的事儿皱眉生气。”
    李翠翠恶治了那个性变态狂,麻利得像阵旋风,可对眼前这个局面没了主意。她把那半块砖放在炕沿上,目光流露出惶惶的神色。她向索泓一看了一眼,像是向他讨办法。索泓一心领神会地向她点点头,意思是叫她顺坡下驴,到此为止。可是,这一霎间李翠翠看见了他那双红肿的眼睛——特别是她扬石灰的那只眼睛,从窄缝里往外涌着泪滴,立刻火燎心怀,把放在炕沿上的那块砖重新拿在手上。她把那半头砖在手上掂了掂,骂道:“给你这畜生留点记号吧!省得你往后还骑在老实人头上拉屎撒尿!”说着她把手里的半块砖向那“头人”身上砸去。就在这一霎间,索泓一从炕上跳下来,用力推了李翠翠胳膊一下,那半截砖没砸着“头人”,叭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李翠翠再去捡那块砖头的当儿索泓一抢先把砖头掷向了院子。他忙不迭地对李翠翠说:“这事儿也怨我不通情理。本来,今天是大伙‘新生’的喜庆日子,大伙让我变两个戏法乐和一下,我照办也就是了。可我……可我……缺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硬是开顶风船。李翠……李代科长,我个人的意见,还是把这页日历翻过去算了,我今后还要和这些小兄弟长期在一起打交道呢!”
    李翠翠啐了他一口,狠狠地说:“废物!”
    索泓一何尝不知道这是自己最懦弱的表现,但在这个场合里他最好的办法是在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他明明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错误,自己编造点错误也就是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原告,当成被告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一句话,他还要在这儿和他们共同生活,要学会忍耐。
    李翠翠双眸中燃烧着的火星熄灭了,她怜悯地望着索泓一,眼圈突然红涨了。她俯下身去装作去拾那朵落在地面上玉簪花的样子,以逃避那些目光的追踪,她把那朵沾着灰尘的花瓣,用嘴吹了又吹,把它重新插上发鬓。当她重新站起身来时,把脊梁甩给了那些等待她发落的成员,双手用力绞着衣襟,语音微微颤抖地说: “索泓一,你跟俺去医务所去检查一下眼睛,如果你的眼睛被打坏了,这场官司不能算完。”
    索泓一避嫌地回答:“我呆一会自己去医务所!”
    “俺是人证,呆会儿谁给你这屈死鬼当证明?”
    李翠翠阐明了她带他去医务所的理由,索泓一只好顺水推舟地应了一声。尾随着她走出屋门。刚刚绕过几栋房子,李翠翠看看四周无人,停步回头,以机关枪快射的速度对他说:“俺是给你送消息来的。俺那口子去县里开会,是研究县里武警在沿途布阵,以防有人逃跑——上边下令,工业下马,矿山停办,全矿要连窝端了。”
    “去哪儿?”
    “挪到渤海边的一个劳改农场。”
    “挪窝就挪窝吧!树挪窝死,人挪窝活!”索泓一全然不在意地说,“只要能离开这群畜牲就行。”
    “别做梦了,那儿是个方圆几十里地的农场,释放出来的流氓比这儿还多。”
    “哎!幸运儿……”索泓一喃喃自语。
    “别怨天怨地了,俺和俺那口子也是一番好意。俺看你没有别的出路了,只有远走高飞!”李翠翠说,“俺这孤身女娃,身无一技之长,还敢闯南走北的;你会写会画会吹会唱,还会变戏法儿,还愁找不到饭碗?!”李翠翠目光焦急地凝视着他,“矿山调动,一准是乱哄哄的,借这个机会溜丫子吧!到那儿逃跑可就难了。本来,俺说过愿意当你的向导,眼下,俺……俺……不配了,俺已经双身子了。那小玩艺在肚子里一动弹,好像勒住了俺的野性。俺想: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人也得随着它了!这是俺的命!”她低垂下头来沉吟了一会儿,又把头昂了起来:“你到底是咋个打算?”
    “我……我怕万—……”
    “你啥都怕,就是不怕不像个男人!”
    “我”
    索泓一刚吐出一个字,李翠翠突然“嘘”了一声。房子附近响起了嚓嚓的脚步声。她猛然拔下她头上那朵洁白的玉簪花,往他手里一塞:“走吧!俺不会给你空桥踩的!”说罢,转过房山匆匆而去。
    索泓一刚把这朵花装在兜里,一队红头发、红脸蛋、红眉毛的井下“矿工”经过了这里,他无法分辨这些浑身沾着矿粉的人究竟是谁,但是他们却先向他吆呼了:
    “喂!幸运儿!站在这儿发什么愣?”
    “你的眼睛又怎么了?”
    “怎么肿得像颗红桃子?”
    “是哭的吧!你那么幸运,应该笑嘛!”
    索泓一尴尬地笑了笑。他目送着队伍走进铁丝网后,他茫然若失地暗自哭了。
    没过上三天,矿山下达了开拔令。前有警卫卡车开路,警车上平放了一张桌子,一挺机枪对准后边的车队;断后的也有一辆警车,机枪支在卡车的篷顶上,瞄着前边的一辆辆卡车。夹在前后警车中间的是穿着国衣的囚徒和穿各色服装的劳教分子。在“断后”的警车后边,还有几辆尾巴车,卡车上坐着矿山干部,家属,笼屉,木桌,鸡笼,铁锅——他们是自由公民和没有阶级属性的各种杂什,可以免受火力的监督。
    索泓一乘坐的那辆卡车,编号第十三。是“断后”警车的前边一辆。不知为什么,他的两眼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那挺车篷上支着的机枪。警卫们把机枪保养得很好,枪口在太阳光下闪着蓝瓦瓦的光亮,几个士兵严阵以待,目光炯炯地盯着前车以防野兽跳车出笼。
    “他妈的,我们怎么还被专政?”殴打过他的那个“头人”,低声驾着,“我们是解除教养的‘内矛’(内部矛盾),还把我们当‘敌矛’对待!”
    “该把我们这辆车,排在干部家属的车队里。”
    “这他妈的合理吗?”
    “跳车!”有人在低语。
    “小兄弟,你才多大年纪?”说话的是那个释放了的奸尸犯,“一朵花苞刚开,还没挨过女人呢!古话说:‘宁在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这么滚下车去,吃机枪子儿,可是太不值了!”
    “嘻嘻……”
    “哈哈……”
    颠颠簸簸的卡车车厢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那“跳车”的低语声,居然停止了。接着是一段淫秽的对话:
    “喂!老帽,你为什么要×死女人呢?又脏又臭!”
    “用冰镇着,用福尔马林药水消毒!”
    “身上还有弹性吗?”
    那奸尸犯砸砸嘴。
    索泓一坐在车板上,把头埋在两个胳膊中间。他不敢直接去用手堵上耳朵,以防那些“氓爷”指责他“假清高”。在那场“蒙头会”后,那群殴打他的流氓,倒是向他表示出和解的姿态,那“头人”还亲自给他把被褥铺到和他们一样的宽度,并给他伤肿的眼睛换药。惟独那个奸尸犯,却始终用淫邪心理,向索泓一寻衅: “我说魔术师,我看那位郑夫人,对你眉来眼去挺有情意的,这个农村妞儿奶子大,屁股圆,那双水汪汪的眼珠,能把男人们魂给勾走,我要是你呀,哼!”
    “我警告你少在这儿放屁!”索泓一对待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倒还充满自信。
    “怎么?你不爱听了?”
    “淫棍!”索泓一喝道。
    “猫还能让耗子吓着,”奸尸犯挑战似地盯着他,“你别看我是劳改释放犯,你是解除劳教的。告诉你,就是我再奸上十个活尸,我犯罪的性质也是‘内矛’,你再装得清高,天天喊‘社会主义好’,也是‘敌矛’,‘内矛’管‘敌矛’你是耗子我是猫!管你是天经地义!”说着,他晃晃摇摇地向索泓一的铺位走来,走到铺位前噗地在他褥子上吐了口痰。
    “你给我擦掉。”索泓一从炕上站到了地上。
    “你自己用舌头去舔吧!”那奸尸犯毫不在意地说,“你看过《金瓶梅》里潘金莲的口淫吗?想必那玩艺很有味道,我叫你尝尝鲜!”
    索泓一终于被激起了泥人的泥性,他冷不防一拳向这家伙脸上打去。奸尸犯毫无防备晃晃身子,一屁股倒在地上。索泓一一不做,二不休,跃身骑上这头“畜牲”,用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左右开弓地打了他五六个耳光,直到打得他自己没了力气,才收住手掌。当他气喘吁吁地从这头畜牲身上站起来,感到头晕目眩,但为了防止那畜牲反扑,他强打精神地站在那儿准备再战。那奸尸犯老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像疯狗一样扑了两扑,索泓一都闪开了,那奸尸犯自己摔倒在地上。
    “—……二……三……”那群氓爷在炕上充当着拳头裁判的角色,数着数儿, “七……八……九……”
    “完了!花爷,你认输吧!”
    “索泓一还真有两下!”
    “我是二级浮肿!”索泓一扌到着气说。
    “我跟你一样,也是二级浮肿。”那奸尸犯扶着炕站起来,色厉内茬地自我解嘲,“不然的话,我非咬掉你那玩艺儿不可,让你这右派断子绝孙!”
    屋子里滚过一阵笑浪,“头人”开了腔:“得了,不打不成交,往后还要在一起受苦呢!在这个年头,谈涮羊肉可以解饿;谈男女之间那些事情,可以解忧。”
    沉沦。
    堕落。
    索泓一深感自己周围一片混沌,就像卡车轮子下扬起的道道黄尘一样。他对自己进行了反躬自问,觉得自己也未能做到一尘不染。饥饿给他带来了心理变形,他吃饱了也觉着饿,他和老右们在一块也开过“精神餐馆”,彼此咽着口水地谈论过解饥食品,从高档的水晶肘、古老肉、清蒸鱼,一直到低档的窝头,蒸饼,白菜汤…… 来到那间“公民”的屋子后,自己虽然狠狠揍了那无耻的奸尸犯一顿,但在当天夜里,他莫名其妙地梦见了那条河沟的青石板,他和盲流李翠翠……如果这一道精神防线再被生活摧毁,他意识到那就是他向动物退化的开始。想到这里,索泓一深为自己的变异而悲哀。
    卡车开始爬山了,爬的是气势雄浑的燕山山脉。那些同伙聊兴已过,此时随着卡车的摇摆而昏昏欲睡。听不到污秽语言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眺望着绵亘的群山。山,是厚重而久远的,谁也估算不出它从地下降起的年代以及它的悠久年龄;山,又是巍峨而苍劲的,它把绿色集于一身,以显示它生命的永恒。那白白的小斑点,是山坡草地上蠕动着的羊群;那色彩斑斓的小块块,是开放在大山脚下的簇簇野花;那一亮一亮的丝带,是大山献给饥渴行者的溪水;那一个个小得如同儿童积木一样的东西,是山谷里零散的农家。索泓一心里蓦然一跳,他看见蜿蜒在山峦之巅的古老长城了,它醉卧青山,头顶流云,曲曲弯弯地走向无限远的天际。看见大自然的博大壮丽,索泓一倍感自己的渺小和形秽。
    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曾带着他登过长城。爸爸一路上向他讲燕赵慷慨悲歌之士,妈妈则拉着他的手捕捉山坡上的野蝈蝈;爸爸采摘了一束殷红的红叶,妈妈掐了一把野菊花。
    爸爸问他:“你喜欢红叶?还是野菊?”
    “我都喜欢。”他说,“但我更爱听蝈蝈叫!”
    爸妈都笑了。爸爸说:“抛开蝈蝈不说,你爱什么?”
    妈妈争抢着说:“泓一一定喜欢野菊花。”
    爸爸毫不示弱地对儿子进行争夺:“不,血性男儿应当爱红叶!”
    索泓一的回答,使爸妈为之一惊。他说“我爱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万里长城。”
    爸爸当即把他抱起来抛向空中,又接在怀里。妈妈也觉得儿子的回答,超越了他的年龄(当时他十一岁),在归途上路过“栗子王”商店时,给儿子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作为父母亲对儿子的嘉奖。
    长城,依旧是他童年时攀登过的长城,但是当年登长城的家庭却破裂了。爸爸坠楼,妈妈发配到河北农村去烧砖。三颗普通的中国之魂,在恶性循环中,都成了一窝黑。
    “妈妈,您好吗?”索泓一喃喃着。
    “我好。”声音像整个燕山在轰鸣。
    “您的儿子像塞外的一颗沙粒,将被风卷到新的地方。”
    “一路平安,多多保重!”
    “我现在当了‘幸运儿’了,想去看看您。”
    “你不要来,妈妈很好,妈妈都能一次背十二块砖坯上害了,十二块砖坯有六十斤重,你也要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
    “您没有得浮肿病吗?”
    “没有。泓一你呢?”
    “我健壮得像头牛。”
    “那妈妈就放心了!”
    “我最担心您的血压。妈妈!”
    “反而降低了,劳动能治百病!”
    “真的?”
    “妈妈从没说过谎话。”
    不,妈妈在兴高采烈地说着谎话——当索泓一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时,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在劳改矿山,他和母亲断续地通过几封信,妈妈的回答是“好”“好极了”“一切都好”。她把发配去改造的那些砖窑,形容成了天国的“伊甸园”。儿子明白:她越是在信里说那儿好,那儿的实际情况越糟,就像爸爸坠楼自尽后,妈妈写下的划清界限的决裂声明一样,在激昂的言词下,深藏着她那颗伤痛的心,可以说是一篇彻头彻尾的谎言。妈妈现在的谎话升格了,学会了郑重而庄严地说谎,岂不知那天国的“伊甸园”,在天堂和人间都不存在——那是艺匠绘制出来的宗教神话。
    “砰”地一声枪响,索泓一的思绪被打得粉碎。卡车上打盹的成员,也都被这声枪响召唤醒了:
    “准是跑了人了。”“头人”判断着。
    “怎么没有停下车去追捕逃犯?”有人疑惑。
    “放的是单枪。跑了人早就该用机枪扫了!”
    “大概是枪走火了!”
    队员们正在探头探脑地捕捉着鸣枪的原因时,前边的卡车上传来准确消息:这是郑科长用警卫连长的手枪,在打野山羊。一场虚惊过后,使沉闷的车厢,顿时活跃起来。那奸尸犯的老营生重新开业,索泓一只好挪动了一下屁股,把脸转到迎风的方向,这样虽然可以让那些淫秽的声音准不进自己的耳鼓,但他那只迎风落泪的眼睛,却不断滴嗒滴嗒地落下泪来。
    卡车缓慢地在山间S形公路上奔驰着,索泓一一边用手绢不断擦着右眼,一边神往地向大山眺望。忽然,他发现那只被枪击伤的野山羊了,他在山石缝间蹦跳着,它蜷缩着那只被子弹打伤了的前腿,用岩石当作为天然掩护,逃向大山的峡谷。他真担心后边的警卫车上的战士发现它,再赏给他一梭子,可是手握机枪的战士,神神专注地盯着车上的“野兽”——阿弥陀佛,那只野山羊逃走了,索泓一一直目送着它跳过一条溪水,消失在山坡上一片乱树棵子之中……
    索泓一擦擦眼泪闭合上眼睛,他头脑里记起了《鹿回头》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小时候妈妈对他讲过的。妈妈是海南岛琼山县人,寄宿在北平亲友家求学时,结识了从北方来北平上学的父亲。爸爸常常风趣地把他们之间的结合,称之为南极和北极之恋。爸爸身材高大,长着一副典型北方人的奇伟体魄;妈妈娇小玲拢,面孔黧黑,是不是小时候吃椰子多了的缘故,索泓一无从考察,但从他有记忆时起妈妈的皮肤就闪烁着一层椰油的光亮。她对他说:从前有个猎人,追踪一只美丽的小鹿,这只鹿夺路惊恐而逃,猎人紧追不舍。小鹿跑过草地,他追过草地;小鹿蹦过山泉,猎人也跳过山泉。小鹿被追得无路可走时,攀上了一座高山的崖顶,当猎人举枪射击时,那小鹿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村姑。猎人动情地放下了猎枪,领这位村姑回家成了眷属。
    索泓一对这个神话,听得有滋有味。但是爸爸对这个神话的收尾提出意见。他说:“这小鹿也太没有自尊心了!”
    “这是神话。”妈妈说。
    “神话也是隐喻人生的。”爸爸说,“我听到《鹿回头》的传说,尾巴跟你讲的不一样。当那猎人举枪瞄准小鹿要射击时,那小鹿并没变成什么漂亮村姑。它还是那只鹿,但站在悬崖之顶,回过头来留恋地看着养育它的那片青青的草原……”
    妈妈打断他的话说:“这神话出在海南岛!”
    “北满草原也知道这个神话呀!”爸爸争辩着说,“我不赞美小鹿和猎人的浪漫蒂克,我赞美小鹿眷恋故土上草地的情怀。它对着它啃过青的草地囗叫了三声,没等猎人勾动猎枪扳机,它纵身跳下了百丈悬崖!”
    索泓一的心马上沉入了谷底——因为在反右的批斗现场上,爸爸就扮演了这头小鹿的角色。当然,他当时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加上日本人一进北京,他就蓄须铭志,拒绝了日本人用厚禄聘请他当翻译,他步入中年时就已然像个老叟。爸爸重气节,妈妈重感情;爸爸性子硬得如同山坡上疙疙瘩瘩的枣树,妈妈生性柔顺,若同是依附于树干下的小草。一场“雷殛木”,枣树嘎叭一声被击断了,孤零零的小草,没了遮阴的树冠,也只好去承受命运中风霜雨雪的严酷洗礼。
    “妈妈——”他突然懵懵怔怔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醒了他自己。看看周围,山,依然巍然而立,草,依然滴翠含青。那些脸上蒙上一层塞外尘沙的同车人,还在嘻嘻哈哈笑着。车轮奔驰的声音太响了,人世间的万物没有一个人听见他梦吃般地叫了一声妈妈。
    孤独咬蚀着他。
    忧伤折磨着他。
    愁楚占有了他。
    他在这一霎间,真盼望警车上手扣着机枪扳机的士兵,因卡车的急剧颠簸而失手走火。那样一来,他这个坐在车尾上的摘帽右派,帽子和灵魂可以一块飞上九天,那儿有举着双手迎接他的爸爸——那儿是一个深爱中国、直面人生的中国知识分子地下之家。有这么一刹那,索泓一真的起了跳车的欲念,让后边的卡车来不及刹车,车轮就从他身上辗过去,把一个中国男儿的血肉之躯留给雄浑的长城。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在作怪,他总感觉紧握机枪的士兵在盯着他,坐在司机楼里的大胡子司机也在盯着他——他失去了勇气,因为死并不像世俗所说,是弱者的行为,而是勇敢者的果断行动——在遗传学的范畴中,他觉得更多的接受了妈妈的遗传基因。他很懦弱。
    他那只风泪眼像融化的冰推,一滴一滴地落下泪滴,他那块擦泪的手绢很快就湿透了,当他把手探出槽帮去拧干那块手绢时,目光有意地再次往司机驾驶室里看了看,眼睛顿时像触了电一样不动:原来大胡子司机身旁坐着的那个人,正是给他带来“幸运儿”绰号的李翠翠。
    是天意?是巧合?还是李翠翠的有意选择?一个双身子的妇女(又是郑科长的老婆),当然有资格坐在司机楼里,以避免因山路的颠簸而流产;但浩浩荡荡的车队有十五六辆,她为什么偏偏坐在这个司机楼里?
    她不眨眼地看着他。
    他却很快避开了她追踪的目光。
    不知为什么,他产生了抱怨她的情绪:一只“风泪眼”换掉了头上的一顶帽子,只有他和她以及她的男人知道这件事。摘了右派大帽子,又箍上了“摘帽右派”的小帽子,貌似成了公民,实则还是在原地踏步,机关枪的监督,严正地告诉了他这一点。可是他为此变成了风泪眼,一生都要迎风流泪,直到他的泪腺枯竭为止,这都是李翠翠的恩赐。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往司机楼里瞪了一眼。
    隔着挡风玻璃,李翠翠似乎和他发生了心电感应。她忧郁地皱着眉心,好像完全接受索泓一目光的批判。他把目光马上收拢回来,他发觉他没有权利谴责那个盲流姑娘。那天夜里她拿了他的窝窝头和鬼子姜,也是为了延续生命,和他在矿山梯田上捣田鼠窝,把它们的存粮放进铝锅里煮沸成粥以饱自己的肚子,同出于生存竞争的本能。至于这只“风泪眼”,也怨不得李翠翠,谁叫你去追踪她呢?追踪她时又为什么把木棍当枪比划?如果仅仅是一条木棍,李翠翠也许不会顺风撒灰,而自己崇拜枪的神威,结果反而承受到了力的反馈作用。活该!谁让你以枪吓唬一颗饥饿的灵魂呢?!
    反躬自省以后,笼罩在他心上的怨云一扫而光,他朝李翠翠抱歉地笑笑。
    李翠翠马上有了反应,她用手绢擦擦自己的脸。这是示意索泓一成了土人,该用手绢擦擦脸上的尘土了。正好,他这条手绢是水淋淋的,用泪水擦脸同样起到净水洗脸的作用。他擦了擦,立刻感到精神了许多。
    李翠翠微笑地点点头,像老师夸奖完成了作业的学生。
    索泓一从口袋掏出干粮。这是矿山拔营起寨时蒸的土面馒头。尽管看上去和窝窝头颜色绝对近似,但它是清扫库底的白面做的,索泓一一直没舍得吃。现在,他把它掏出来,虽然极想把它吞下去,但演哑剧给李翠翠看的兴趣,暂时抑制了他的饥饿。他用那块泪手绢蒙上它,当他掀开手绢时那黄馒头不见了;他向外一挥手,那馒头又从袖口滚出来。
    李翠翠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索泓一不敢笑,他怕被车篷顶上持枪的士兵看出破绽。
    李翠翠身子背向司机,指了指嘴。
    索泓一当真嚼开了黄馒头——他早就饿了。
    李翠翠隔着车窗,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西红柿,作了一个要向窗外抛的姿势。这个动作太显眼了,引得身旁的大胡子司机歪头看了看她,李翠翠解疑地把手收拢回来,把西红柿放在嘴边闻了闻,又放回到书包里去。然后,持开袖口看看她手腕上那块手表。
    索泓一猜测着这手势的含义:这西红柿是留给他的,只要一有时机,她马上想办法递到他的手里。索泓一向她点点头,表示谢意。点头之后,他又摇头,示意他不要她的馈赠。
    李翠翠失望地噘起嘴。
    索泓一连忙把摇头改变为点头。
    李翠翠咧嘴笑了,那笑靥就像司机挂在挡风玻璃上的那束喇叭花。那束花是淡紫色的,映在李翠翠浅藕色的褂子上,色彩非常别致。如果不是在像摇煤球一样的卡车上,他真想用彩笔给李翠翠和那束喇叭花,画一幅水粉画。那将是一幅质朴无华的村姑肖像。她有村姑的泼辣粗野,又有村姑的纤细甜润;她的生命真像野篱笆上朝天开放的喇叭花,像春天的鸟群自由飞翔,像天空的云朵悠然飘荡……
    落雨了,凉凉的雨丝撕碎了他的心中的梦。天上滚落下来的不是毛毛小雨,而是铜钱大的雨点。索泓一仰头看看天,谁知道乌云是什么时候拥抱在一起的,反正云彩像抬着大海一样涌过来了。没有雷鸣,只闻雨声,从燕山山谷呼啸而来。片刻时间,风卷着滂论大雨,在这条环山公路上破天而落。树不见了,山不见了,就连近在咫尺的警车,都变成一团水雾中的憧影。没有人下令,长长的车队都停了下来,干部家属的卡车上迅速支开了防雨苫布,士兵穿起了一面胶的雨衣,其它几辆卡车上的贱民,被鞭子雨抽打得嗷嗷乱叫,有人从网兜里找出脸盆顶在头上,有的扒下上衣顶在头上,还有的像鸵鸟一样把头紧缩在两膝之间,让暴雨发威地惩罚他的背脊。索泓一最初把打饭的铝盆顶在头上,这家什分量太轻了,一阵疾风卷过,他那个打饭的家什就叽哩眶嘟地被吹落到了地上。索泓一不敢下车去捡它,怕士兵误认他要逃跑而对他射击。大雨刚落时,开路的头车已经鸣枪示警。枪响过后,郑昆山就用大喇叭喊话了:
    “不许下车——”
    “原地待命——”
    “谁若下车——”
    “按逃跑论处,格杀勿论——”
    在暴雨声中尽管他的声音显得非常微弱,但对索泓一的耳朵来说仍然如同一声声雷鸣,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风卷着那个铝盆,向大山沟里滚去。他埋下头,弓起背,把脊背当成蜗牛的壳,保护着他的脑袋;他冷得牙磕牙,浑身筛糠,他真怀疑自己要被这场大雨给浸死了。这时,有个人狠狠拉了他胳膊一下,同时向他耳语着: “靠紧我一点!我们将来还要看你变魔术哩!”索泓一听出了这是“头人”的声音,便把身子向他靠拢了过去,身子挨着身子,果然产生了一点微温。“头人”是自己真的不怕冷呢,还是耍光棍的横劲呢?索泓一说不清楚,他直挺肩膀,唱着他自编的歌儿:
    雄赳赳
    气昂昂
    工业下马农业上
    去种菜
    去种粮
    反正要比开矿强
    有人笑。
    有人叫。
    索泓一却把背弓得更高了。“雄赳赳,气昂昂”这两句词儿大刺耳了,这不是志愿军战士都会唱的歌儿吗?记得,那是一个下着毛毛雨的秋夜,他们这支文工队冒雨穿过清川江。他们手拉手地在一座摇动的浮桥上走,后边有敌人追赶,头上有敌机轰炸。文工队正走到江心时,敌机投在江心炸弹激起的水浪,一下子把文工队年纪最小的小姑娘,掀到了江心。那时,他是何等鹰鹞,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考虑,就一个大雁展翅跳下了冰冷的清川江。借着敌人照明弹的闪亮,他一手揪着这个小姑娘的辫子,一手托起她的身子,硬是泅水把她拖到了江滩。那时的清川江水冷得扎骨头,可是他喝了几口白酒暖暖身子,背着小姑娘赶上了部队。后来,军首长追悼相声大师“小蘑菇”(入朝的著名曲艺演员,牺牲在朝鲜战场)的大会上,向索泓一颁发了荣立三等功的军功证书。想起昔日的风华岁月,索泓一本能地抬起头来,企图挺直胸膛和鞭子雨对抗一阵,那“头人”像老母鸡保护幼雏那样,一下又把他的脖子强按下去,骂道:“你活腻歪了?天在下小刀子,它能宰了你!”索泓一只好又把头埋回到怀里,让暴雨在他拱起的脊梁上暴施淫威。
    哗……哗……哗……
    天地之间只有滂沱大雨敲打大地的声响。
    呜……呜……呜……
    山洪顺山沟倾泻下来了,像一千头牛狂叫。
    整个车队像一条惊恐的巨蟒,不安地蠕动起来,仿佛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似的,装载家属的卡车首先反应:孩子哇哇大哭,妇女扯着嗓子尖叫,竹笼里的鸡、鸭像被黄鼠狼咬住了脖子似的,发出凄厉的嘶鸣。装运囚徒和劳教分子的卡车,倒是一片死寂,除了人头钻动,脊背像羊群出栏一样乱拱之外,没有一点声音。他们饱经生活砺石的磨砺,忍耐已经潜入骨髓,形成了一种本能;就是大雨转化成冰雹,他们也只能在车上默默地干受。
    还算幸运,暴雨耍了一阵威风以后,太阳又从云层缝里钻了出来。铜钱大的雨点,变成了时断时续的细细雨丝。山从云雾中露出轮廓,树也从水雾中显出身影,这时人们才看见在这条公路的一块岩石上,站着面孔黧色的郑昆山。他没穿雨衣,没戴雨帽,手里紧握着一支手枪,目光炯炯地环视着四周。显然,他从落雨时就站在这个制高点上了。他浑身滚落着水珠,就像是大雨洗涤过的一尊石雕。
    索泓一向他望着。
    囚徒们向他望着。
    家属们向他望着。
    士兵也向他行注目礼。
    在这大雨乍停的公路上,突然响起一片嘈杂的音响:
    “恨透铁——”
    “活钟馗——”
    “拿破仑——”
    “黑老包——”
    他穿着那双湿淋淋的大头鞋,慢慢地向车队走过来,就像常胜将军检阅辎重车队。一个劳改干部跑上去给他送去一条干毛巾,他用手扒拉开,就从第一辆囚车,一直走到索泓一乘坐的这辆卡车,清点人数的结果是:无人跳车,无人逃跑,只是在老右那辆卡车上,发现一个被大雨浸死的右派。
    “姓名?”他挑着嗓子问道。
    “丁琳——”
    索泓一蓦地低垂下头——这是吞噬他画的那张挂炉烤鸭的人。当时,丁君画饼充饥,此刻,他永远不会感到饥饿了。索泓一深感自己不该戏弄这个伙伴,他低声地抽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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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骆驼的人走向混沌空巢雪落黄河静无声风眼泪落红阴阳界远去的白帆黑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