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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作者:石竹

第3章

  你当不当?支书仁启和见他迟迟不表态,直直逼上问。

  支书是个中等个,不胖不瘦的人,他的头是圆的,眼睛也是圆的,那一对黑黝黝的眼珠儿时不时在眼内打转,透出的全是智慧和机敏。他家的几个弟兄都是文化人,有在省上电影厂的,有教学的,还有在出版社的。他虽是农家,不只日子过得舒适富裕,也还常参加和主持村上的各样活动,比如耍个社火,装个人物、画个脸谱等等,他一看就会,还统统能做出新意来。至于他怎样加入了共产党,又任了地下的村党支部书记,仁定邦是丝丝毫毫不得而知。可他是个人物,全村整个族裔人嘴里不说,心里都这么说。

  你若不当,我就让黑熊当去呀!支书显然在逼他。黑熊是仁定邦的长工。仁定邦是百般无奈才收留了黑熊。黑熊兄弟三人,他为老三,兄弟三人都是花痂头,他们的老婆一个是河南的,一个是安徽的,一个是山西的。兄弟三人靠着给人打长工做短工维持生计。惟这老三,说他没力气吧,长了一身的肉;说他有力气吧,却懒得如同一头黑熊一般,加上他吃、喝、嫖、赌样样占全,日子当然过的烂得如同牛的胞衣一般。在他过得揭不开锅时,定邦给他送去了粮食和钱物,还给他约法三章,不许再吸再嫖再赌,并包了他全家的吃、穿、用,但要他去他家干长工。饥不择食,迫不可待的黑熊当然满口答应下来。后来他虽也还偷着吸几口烟,嫖几回女人,却是克制了许多。加上他吃住在仁定邦家的马房里,和定邦一家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茶,出于报恩,也便克制着自己。不过虎不吃人,恶名在外,他的坏名声却是远扬乡里。支书这般一说,反倒逼得定邦哈哈大笑几声说:你不嫌丢你脸了哪怕让他去当支部书记!一句话说出口反倒说得支书跟上他嗬嗬大笑起来。该说是心照不宣,一阵狂笑之后,定邦说:好叔哩,不是我不干这农会,我能干得了吗!支书说:咱仁义村二百多户,三百年前是一个老祖宗,能跑会飞能说会咬的多的是,我咋偏找你呢。你呀你!你把十三岁上县衙打官司的劲头拿出来,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一句十三岁进县衙打官司,确实将仁定邦说得无言以对了。

  定邦的祖上早年就在谷口镇街面上置了一院庄基建了门面房。谷口镇乃汉时甘泉县之县城,那阵谷口叫谷喙县,虽则后来县城西移,但这个镇,东通陕北榆林,西到平凉固原,加上又有泾河渡口这个要冲,东西两路的皮货,药材包括牛羊肉会源源流来,祖上便在这谷口镇开了皮货店。到了父亲手里请来邻村一位崔姓的人做店员,生意却也红火不凡,据说当地甘泉县泾州县的官员富豪大都来此订做皮衣,一时也便名声大震。后来,父亲出外求功名,加上定邦年纪小,这个店全权委托给这位崔姓的人经营管理,每年向定邦家交一定的盈利。交过几年,定邦父亲在外亡故后便不再来交。定邦上门去问,崔姓的竟然说,他将这店,这房产,这院庄基早买了,还交什么!定邦说,拿约据我看。崔姓说,这是和你父亲办的,你没资格看。就这样两家吵闹了起来,年仅十三岁的定邦心中想,我们是掌柜的,你是店员,父亲说啥也不会平白无故将这家产恭手送给你,显然是崔家看着老人过世,想强占家产心生歹念。可地方人家占着,生意人家做着,他给人家要证据,人家不给,他去辩理,人家将他推在门外。他也还产生过叫人去砸了这店,一把火烧了这房产的念头,可又觉得这样的后果反倒会把个有理的事弄得没理了。无奈之际,找到支书仁启和的父亲清邑庠生员,宣统初年皇帝钦点一等内史,已被敕封为知县官,后因辛亥革命事起,回归故里修文执教的仁金清详细叙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听了他有理有据的叙说和入情入理的分析,说是金清对这种强夺人财的恶行的愤恨,不如说是对这位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清醒的思路,明哲的见解,准确、简练却又击中要害的叙说的赞叹、惊叹和打心眼里的器重和钦佩。他随即满口应允帮他,他明确地提示定邦上县衙打官司,他连夜亲手为定邦写了上诉大状。曾是省剧团特邀编剧的金清,竟然用了戏文唱词的写法写道:

  青天大老爷在上,小民容禀——

  吾家住谷口镇泔泉河畔,

  仁义村本是我家园,

  尊孔孟,读圣贤耕读家传,

  行仁义,讲诚信立世当先,

  吾的父勤劳作饱受磨难,

  谷口镇街面上置下房产,

  开皮店名远扬陕甘府县,

  忙生意雇来了崔家儿男,

  那一年皇榜中吾父名显,

  十三岁当老板无法主事,

  将皮店托付给崔儿照看,

  说定了盈或亏风险共担,

  他一半我一半理所当然,

  三年内崔家男还讲信义,

  三年后昧了心口出歹言,

  言说是我祖上当初许愿,

  将皮店给了他折了工钱,

  听一言怒气冲团团打颤,

  上门去与崔家论说长短,

  这崔男欺我幼心黑脸变,

  又拳打又脚踢赶门外边,

  无奈间我为他留下誓言,

  到县衙咱再分词曲理端,

  狗崔男人虽小胆大包天,

  放狂言骂老爷白眼狗官,

  如此的奸狡徒横行乡里,

  如此的贼孽障无法无天,

  小民来并不为这点房产,

  为的是要分清理直事端,

  大老爷坐上边仔细观看,

  我这儿有我父买房据单,

  我这儿有我父临终遗言,

  请老爷详过目仔细查看,

  伸正义惩腐顽为民伸冤。

  状子递到县衙,县老爷气得火冒三丈,将崔男提到大堂,仅过一堂,经不住三盘六问,崔男招了实情。老爷当堂定判,将这刁民赶出皮货店,再罚十万给定邦,让他回家好生管理皮货店。

  官司大赢,定邦好不高兴。但脚还没踏出大堂,老爷召他到身边,谦和相问,此状何人所写,请到县衙一叙。定邦欢欢喜喜将这一喜讯带给金清秀才。金清赞曰,真乃清官一个也,大可不必,并说咱家若想做官,该说是比他还要官高一品了。

  县衙派人亲自监督崔男向仁定邦交了皮货店的钥匙。当仁定邦提着长长的一挂响炮在门前放起时,小伙子十三岁打赢官司的事已在乡里传为美谈。

  五十年过去,其后代为悼念先祖,写出了如下诗文:

  吾父十三独撑家,

  为保家产到县衙,

  锋芒初显露峥嵘,

  英气勃勃贯长虹,

  皮货店中写古今,

  泔河涛涛传美名,

  忠厚传家禀正义,

  仁义村里显仁风。

  这都是后话。

  忆想了这一段难忘的经历,仁定邦诚挚地对党支书启和连连点头说:干,我一定干好,不负您老对我的信任。

  这一天,是定邦出任农会主席还不到一年的时候,他在村上催粮捐款。那阵仗还没彻底打完,催粮捐款主要是支援前线。正忙乎着,上边发来一个斗地主分田地的文件,支书拿给他看,他看后默默地思忖着,他清楚他最怕的时刻终于来了,他咬着牙根极力想掩饰心里的惊恐和烦乱,仅用一边嘴角动着对支书说:我明白,我立马就辞职。显然是他的明智的话语触动了支书的心,因为支书来见他之前,心里想的是如何劝说他辞去农会主席一职,但万万没有料到,还没待支书开口,他就表了态。你这一段的工作确实是很突出的!支书显然是用表扬口吻向他解释。其实,支书和村里人心中都清楚,每次捐款捐物最多的还是仁定邦。这都是应该的,能者多劳嘛!定邦显然是想将话说得轻松点,但眼眶内还是有泪水在打转儿。你放心,有我在这,共产党不会冤了你的。支书开始劝他。启和叔,你放心,我是有思想准备的,回头我将手续清理一下。因了忙着公务,俩人的谈话暂到此。定邦依然强忍着将这一次的捐筹工作做完。到了晚上,启和支书专门找到他家,说了些他家是以耕读传家,以诚善立世待人,日子过得好,全是自个本事的话;还说让他交手续是违心的被逼无奈的等等的话。最后还特意要定邦夫人瑞云炒几个菜上来,俩人碰喝几杯后,才心有愧意地离去。

  接下来,打土豪,分田地。贫苦的农民也都成立了相应的村委会,村民小组,贫协委员会,还有妇联,共青团等等的组织。黑熊竟然任了第四村民小组的组长,这是定邦万万没有料到的,他不无感叹地说:真是世事不一样了,有人成了人了,有人成了贼了!不过此话他只是说在心里,人家要分地,他给地;要分房,他给房;人家要牵高骡子大马大黄牛,他亲手松了缰绳送出门;要农具,他连窝全给端了出去。可是,当黑熊带着人要挖他大门口那一排五个顶上刻有骡、马、牛、羊、猪生肖的石拴马桩时,被他一身子挡定。

  他说:黑熊,这拴马桩是我祖上传的,我只留这一件!

  黑熊嘿嘿一笑说:祖上传的?正因为是祖上传的,非收不可!

  定邦说:黑熊,我没亏过你,你不可以这样待我!

  黑熊说:这拴马桩上有我的血汗呢。告诉你,是新社会了,别想用这拴马桩再来显你的威风!

  定邦说:黑熊你把话说哪儿去了,我并没有阻挡新社会,我是说我待你不薄,别个谁都可以说这话,惟独你不可以!

  黑熊说:我偏要说!把你个恶霸地主,你还想翻天不成!说着话上前去,揪住定邦的衣领,一拉一搡,定邦一下被摔倒在地。

  幸有支书启和赶到,当着黑熊胸上来了一拳骂着说:你个驴日的想咋?骂罢急忙扶起定邦,见他流了鼻血,在自个棉衣角上撕出一团棉花在手心搓成蛋儿递给定邦说:给塞上。然后当众宣布,这五个拴马石桩,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收。见此,黑熊一伙人才悻悻地离开。

  整个一个冬天,仁义村沉浸在欢庆翻身解放的欢乐之中。

  只说这仁义村有一面鼓,是仁定邦当年掏钱买回的一面直径等身的大鼓(关中人叫牛拉鼓),此鼓专为村上耍社火,和逢年过节喜庆用。只说这仁定邦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特喜欢打鼓听鼓乐。他一打就激动,一听就忘情,一忘情就全身心地投入,所以他擂起鼓来,时儿狂欢呼叫如痴如癫,时儿手舞足蹈身姿翩跹,时儿宁静严肃如冰似石,时儿满脸春风如花绽,时儿泪流满面如哀诉。为此,他收集了许多的鼓谱,主要的有向往美好生活的四季到春,喜迎佳宾的大开门,描绘自然景物的雁落沙滩,祭祀天地神灵的祭灵。特别是他打的十面埋伏,更是闻名乡里,此曲先以清越的马锣为主奏,发出单纯嘹亮、清脆的乐音,声音由强到弱,进入低谷,接着鼓铙齐鸣,击打出猛烈雄浑之声,拔天动地,将热烈、喜悦之情如同荡入太空一般,接着便分开鼓、铙、马锣,各有突出,错综相间的演奏,乐曲在激烈中变化,变化中又波澜迭起;其主曲由鼓巾子,狮子缠鞭,狗跳跳等组成,其间坐大鼓者,时儿左右挥棰,上下翻滚,时儿静若洪钟,点头默视。随着鼓声,上百副铙钹上下翻飞,如万朵金花开放。定邦当然是鼓乐的主奏者和组织者,可眼下他只能听着这鼓声独自在家沉思落泪了。

  腊月二十三日过小年。刚刚落下一场小雪,雪后放晴,天空一片洁净的蓝,各家各户都在打扫门院,准备过大年时,村上鼓乐敲响,通知在村祠堂召开批斗恶霸地主仁定邦大会。此时,仁定邦已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

  村支书启和专门上家来通知了他。说他这恶霸并不恶,说他是没办法执行上边的指示,做做样子,还邀请他先去和大伙打一阵鼓,熟熟手段开开心再上会。其实,当支书说此话时,鼓声已经从祠堂门前传来了。他们打的是雁落沙滩。听着那时儿激越,时儿舒缓,时儿铿锵,时儿哀怨缠绵的鼓乐声,看着眼前的白雪,刺骨的寒风,想着自己多年的勤勉自律,如今却弄到这般光景,一阵苦楚袭上心头,他遂将一口热泪咽进肚内,对支书激动而深沉地说:走,上会。仁义村村祠堂在巷北向东拐的高高的土台上。祠堂一侧是城门楼,门楼下大门框还在,木门扇却不知了去向。村祠堂前一开阔的土台,周围尽植钻天的白杨,少说也在百年以上;祠堂门前青石铺的踏步,上九步一个平台,再上三步,便是黑钉朱漆大门,门上横额是黑底黄字刻就的木本水源四字,门两侧挂着木刻的对联:仁义乡里写仁义,泔泉河畔唱甘泉。据载此联乃大清光绪年间村拔贡老职一等典史所撰书。

  进大门,两侧有廊房,再进便是村祠大殿,三椽拱房,殿内四大明柱,四木着地,雕梁画栋,飞檐点金,二门木刻联曰:大战惊天动地尚能安居乐业吾族应知祖德厚;凶岁啼饥号寒幸未流离逃亡斯民共庆时雨和。

  时值正午,艳艳的太阳照在冬雪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村祠大门上挂起黄底墨字的横布上书:仁义村斗争恶霸地主仁定邦大会,横布将木本水源四个字严严地盖了起来。

  热烈的鼓点,因定邦的到来戛然而止。村支书抓过鼓棰让定邦主打,定邦便毫不客气地接过鼓棰,似礼节性的又似要给支书面子一般,虎不失威地挺胸昂首来到鼓前敲了起来,但他只敲了几下,便急刹车般停下来。

  支书仁启和一声装腔作势的斗争恶霸地主仁定邦大会开始的话音刚落,只见仁定邦头戴蓝布帽,身着中山装,脚穿黑布鞋挺胸昂首向前走来。他走得很慢,他的眉头紧紧地锁着,双牙紧紧地咬着,每走一步,似在走一个年头或一个世纪的岁月一般,村人自觉为他让开一条人缝。当他缓慢地拾阶而上来到村祠大门前时,蓦然回身面对村民顿首大拜在地泣然说:不孝十六代孙定邦诚惶诚恐,愧对先祖!吾自幼熟读孔孟,牢记祖训,以书礼当先,耕读传家,仁义待人,勤劳度日。每遇灾荒,难忘父老乡邻;虽经战乱,仍思利国利民。回首思过,从未有欺人讹人之行,亦未有胡做妄为之举;为国解放,虽无重大之举,却也竭尽全力,支援前线。尽管如此,吾已觉吾已成为不劳而获者,这是吾愧对乡邻之处。眼下祖国解放,春雷滚荡,举国欢庆,不孝孙正欲在有生之年,与乡邻们携手并肩,共奔日月,却因有罪在身,无能为之,痛也,悲也,恨也!今日列祖在上,乡邻在前,请受不孝孙愧悟之礼,并以拳拳赤诚之心,愿受先祖村老之训导!

  言罢,即顿首在地,泣不成声。会场上只剩下吸气咂舌之声。

  只有黑熊边骂边喊扑上台一脚踏在定邦的后背与臀部,踏得定邦一身子爬在了地上。他还要再踏,被启和支书档住,他便一步到台前,要揭发仁定邦剥削和欺压他的罪状,还没等及开口,便被几个族人架着双臂拖下台去。有族人上前,将会场中的木条桌抬到一边去。抬完桌,竟有一村老面对大伙,悲哀地说:五百年前都是一个老祖先,何苦呢!说完连连拭泪。便有村民悄然将横幅摘了下来。

  待仁定邦抬起头来,村人已悄然离去大半。剩余之人则大多是他的鼓友,他们不声不响将他扶起,扶到大鼓面前。说来也怪,仁定邦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双臂高举,亮开喉咙,高喊一声,先敲泔泉潮。霎时,热烈而狂放的锣鼓之声在泔泉河畔滚荡开来。整个的鼓声铙声,似要将个仁义村抬到空中一般。

  这一天,定邦赶太阳落山时才回家,进家门后,全家人都以为他还因批斗大会而生气,他却是只看着家里的粮食发呆。家人问他,他也不回话,只是呆呆地看。

  人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话也确实不假,虽然定邦家的房产、土地、农具、牲口等全被分给贫雇农,但他家不用说暗财,包括金银首饰、名人字画、古旧书刊也还是有一些的。特别那粮食、油,更是囤套囤,瓮排瓮地存在家中几个套间里。从定邦辞职的那一天起,也就是他家的土地全给人分光后,他一回家即对家人说,社会真的要大变动了,不管咋变,粮食必须坚决地存起来。至于村上给他戴帽子,斗争他,他都能想通。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朝代一个政策嘛,可他想不通的是,无论谁坐江山,都应该用好人,用真正勤劳忠厚的人,这样才能得民心。至于黑熊对他这一脚,他是实实的无法想通的。他心中不止一次地骂:什么东西,一个枉背人皮的东西,竟然如此霸道!不过,一想到村人扶他起来,批斗会也就此收场,他还是心有安慰的,他觉得村里还是好人多。可一想到支书启和让黑熊任了小组长,他就又无法想通了。您支书这样的人咋会用黑熊这样的人呢?但想总归想,面对现实,他安排家人先将粮食和油全部都搬到套间的暗室里封了起来。他说,没有他的话谁也不许进去。还有家中的珠宝字画,他更是放在了最牢靠的地方。

  别瞧,仁定邦虽不算大文化人,可他特喜欢字画,粗略计算一下,他收藏有张大千的飞壑流泉图,赵之谦的花卉四条屏,齐白石的奔马,傅抱石的松亭观瀑图,李可染的烟江夕照,更多的是本县和本地名人宋伯鲁、于右任的书法等等,他的卧室的正中挂着于右任的高怀见物理,和气得天真的对联,他特喜欢这幅联,不只是字,还有内容,他认为这就是做人的骨气。这些作品,有些是从祖上手里传下早先挂在厅堂之上的,有些是他收的,他清楚这些东西眼下虽不值几个钱,但会越放价值越高的。他便将这些珍藏,统统地放在一个大木箱里锁了起来。自从那次批斗会后,仁定邦便很少出门,在家除过吃饭喝茶吸烟,便翻看一些字画和旧版的泛黄的书。一天,他正在欣赏于右任那一幅联作,几位头戴大檐帽的人闯进家门。见面拿出一张纸对上他的眼说:仁定邦你被捕了。他还没回过神来,便被扣上了冰凉凉的手铐。抓他的是县公安局驻泾河渡口二中队的公安干警。他们接县上的指示执行命令,将他带到了泾河的船头渡口刚上河坡的仅有几间房的中队部,关进了一个单间的门窗都是铁格的房子里。他们象丢一样东西一样将他丢进去,哐哩哐当锁上门。他当时痛苦得觉得天似乎要塌下来,天和地似乎将他象肉夹馍一样夹在了中间,此时他不想后果,也不想原因,他心中只是反复地说:这世事咋就成了这个样儿?咱家一辈子啥坏事可都是没干过,咋就连活的路也没了!。想总归想,仁定邦总归是仁定邦,他立马就想通了。在他任村农会主席那一段,他已弄清了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前一段分田地,他明白了共产党是要人人平等,他也开始觉出了自己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对那些雇来的长工短工,共产党说得对,是剥削。他想就这么大个事你们分也分了斗也斗了,既然是抓起坐牢也就坐几天罢了,咱家没杀人没放火没抢东西没奸淫,总不至于把咱拿去杀了。如此想来,他靠在墙旯旮闭起双眼。他迷迷胡胡被门外的说话声吵醒,他听出来是夫人瑞云和姨太太尹敏,还有儿了海涛,孙儿国柱,儿媳玉兰、玉莲,齐茬茬一家人找了来。他只听见尹敏那好似鸟儿叫的清亮的却又充满气愤的声音质问般说,就是杀呀斩呀,也该让人穿暖吃饱!她的话还没落音,一个警察恶声恶气地说:行啦行啦,东西衣物放下,我们转给,赶快走,要不连你们一块关起来!此话落音,只听夫人瑞云对上说,抓就抓边,我们也不想回去了,接下来只剩下人将人向外推的脚步声和吵嚷声,下边说的什么,他也便听不见了。

  翌日天麻麻亮,定邦被开铁门的声音惊醒。来人说:起来,送你到县上去。看来一下两下事是完不了。他索性站起来。那人丢被子时竟还送他一句,体验体验穷苦百姓的生活吧!说完将门上了锁。说实在的,这是定邦有生以来首次受这么大的苦。虽已开春,早春的寒意却依然无情地袭击着他,夜风从纸糊的满是洞眼的窗户钻进来,伴随着泾水的涛声,还有那斜洒进来的惨淡的月光,如同为他唱着悲哀的挽歌;加上窜来窜去的老鼠的不时的骚扰,潮湿而干硬的地砖,把一个活脱脱精明强干的仁定邦已变成了一个木讷而又痴傻的人,整整一个晚上他是用被卷卷着靠在墙旯旮蜷伏而卧,似睡非睡般苦苦地熬着。当天黎明他被叫醒时,已连自己在哪儿也不知了。他刚出门,双手又被喀嚓一声戴上了手拷。

  押送他的依然是那两位抓他的公安,此时他才注意他们都是瘦高的个儿,长条的脸。他们的衣着是深蓝色的,他们腰里束着宽宽的皮带,前腰各插一把手枪,肩上各挎一根长枪,长枪上的刺刃在阳光下熠熠的闪光。泾河渡口到泔泉县少说也有五十华里,沿宗山与泔泉河中间一条官道直向西。从来出门不骑马便坐轿坐车的仁定邦,哪儿走过这么长的路,步出不到十里地,他便一扑沓坐在路边上。

  走呀!保警的声音是从喉眼挤出来的,他听着似老鸹叫一般。

  他抬起带铐的双手指指脚,意思是说实在走不动了。

  公安猝然变色说:咋,走不动咧!走不动了我帮你。说着蹴在他身边,三下两下脱下他的鞋和袜,顺手扔到路边的土壕里,站起来拍拍手,冷笑着似乎从鼻孔里挤出声音般说:脚痛了不要紧,脚痛了咱把鞋把袜脱了走,既轻巧又方便!

  定邦气得干瞪眼,没办法,站起身来,欲向前走,却一身子栽倒在地。他睁一双惊恐的似要喷火的眼盯着公安,保警却呲牙一笑说:走吧,咱们轻松上阵。他使气而又无奈般,一身子爬起来,咚咚几步走到前边去。

  他被逼着赤脚上了路。看着阴沉沉的天,看着路旁在凄风中摇曳的麦苗,看着路边那一个连一个偌大的唐代的墓冢,看着眼前如笔架样高耸的九宗山,仁定邦真想大喊一声,李世民皇上,你出来也看一看嘛,看这世道成了啥样儿啦!然而,这一声虽没喊出口,泪水却在眼内打起了转儿。那欲冲破闸门般的泪水,似乎在告诉仁定邦,你还是个男子汉。这般一问,泪水便打着转儿般从喉眼咽了下去。吞咽着咸咸的泪水,他咬了咬牙心中自己对自己说:走就走!他有意的将步子跨得又大又快;他全然拿出了豁出去的架势,他也不看路平路凹,有意选坑凹的路面走。他的脚底下很快流出血来。凡是他走过的地方,便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血的脚印。路边不时有人从他身边过,有的是他当年的佃户,有的给他打过短工,他也都认识。他们看他一眼,有惊诧,有疑惑,也有人上前欲和他说话,却被公安怒斥到一边去。也有人看见了装做没看见。想着世态炎凉,人被狗欺这些话,不知道此一去到底是死还是活,一阵凄苦便油然涌上心头。

  后来他才得知,脱他鞋的那位保警是县南乡的人,他的父母因灾年给地主交不起租,活活被逼死,所以见了大小地主,他就恨不得一枪把他毙了。这是后话。一路之上,他没少受长脸大个的枪托敲打和百般辱骂,他的双脚也早已走得麻木了。等赶到县城被关进大牢,脚底的血和地上的土尘已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痂,血从一侧往外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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