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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天命》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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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作者:石竹

第11章

  一年一度的春节将要到了,为了喜庆镇反和土改运动的巨大胜利以及互助组的相继成立,县上通知举行民间社火大赛。社者,社区也;火者热闹火爆也。这是一种民间文化游戏,诸如芯子、高跷、旱船、竹马、秧歌、舞龙、大头娃娃、老汉推车、天灯、锣鼓表演等等,皆可列入社火之族,哪种以竹马为导具的马社火,以平台为导具的抬社火,以车辆为导具的车社火,以高跷为导具的高跷社火,均把民间艺术和戏剧艺术相结合。节目内容以古装戏为主,以惊险玄妙为其特色。其变化和扮妆尽在高吊杆上。高杆固定在一张单桌(专制的桌)上,高桌边固定两条扁担,由四人抬上行进中展示。演员一般选三至九岁的小孩,只要娃们有胆量上去,则年龄越小越好。仁义村的社火主要是以平台为导具的招社火和马社火从民国开始便展演不断。到了民国三十年前后传到了定邦身上。

  支书启和接受了这一项任务,来找定邦。有了前一次打墓自个扮演地富分子出力流汗的功劳,他想只给定邦打个招呼便可,没料到给定邦一说,定邦则表示坚决地不参与。他的原因有三:一他是地主分子,参加了与村上影响不好;二这是贫雇农的事,他不应该参加;三他的心情不好,确实没这个兴趣参加。启和听他说得坚决,便在他家脚地上打一阵转儿后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理解,可这社火没有你,确确实实不行啊!包括打鼓,化装,还有高台吊杆的设计,你就放心让这些人去县上丢咱仁义村的脸嘛!支书不愧是支书,几句话全打到定邦的麻骨上,定邦思虑再三,还是应允下来,并和启和商定,去县参赛之前,先在村上试演一次。村人听说耍社火,霎时高兴得似开了锅的水一般,捐资捐物,献借衣物,铸造高台吊杆以及去邻村剧团借道具剧装等等,个个忙得脚后跟不落地。全身心地投入能使人忘掉一切烦恼。定邦正是这样,尽管为耍社火,令村人都动了,但实事求是地讲,总的设计师,以及一切的安排都出自定邦这儿。别瞧他老了,但那几下多变的鼓点,村上确还无人可及。

  因了情绪的好转,这一天,他将小儿子海生叫到面前问:娃,这次耍社火,你想演啥?按海生当时的年龄,当然在所选之列。定邦便近水楼台先得月般问。海生说:你说呢!他显然比父亲兴致更高,却不知道说什么。父亲则拽他到怀里说:这其中有三娘教子,有斩秦英,有铡美案,有窦娥冤,有唐僧取经,有白蛇传,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有猪八戒背媳妇,还有姜子牙钓鱼,有白鹤展翅,你看你想扮那个?这些戏文这些故事,他平时大都给海生讲过,听完父亲介绍,海生一双眼眨巴半天说:那就演孙悟空吧!父亲说,好,你和父亲想到一块啦。就这么定。

  县上大赛在正月十五。村上安排将试演放在大年三十。大伙商量,十二点以前先请出祖容,也让祖先和大伙一同高兴高兴。这一天,天还没亮,所有化装的人都进了村祠的后院。这是村上为耍社火,专门在祠堂之后扩出的一个院。院后开一个大门,垒起高高的墙。为的是防止在化装之前让人看见怎么装的,便失了其玄妙性。这时,后院的化装在紧张地进行着,而村祠门前高台上的锣鼓也早早敲了起来。村人听到这锣鼓之声,只怕到迟了看不上般拥来。加上各家各户来的亲戚朋友,还有邻村的爱好者,一忽儿将个村祠拥得水泄不通。此时的启和,更是一忽儿去后院催促化装,一忽儿去前边让敲鼓的停一停。

  上午九时,试演正式开始。走在最前边的是彩旗队。二十四面彩旗分列两行,正中间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上书:仁义村社火队的大字。紧跟着是锣鼓队,一面牛拉鼓置放在一辆木轮大车上,一头健壮的黄牛拉车,围着大鼓整整百余副铙钹,上下翻动,大有移山填海之势。鼓前一探马,上身着背靠的对襟戏装,下身穿黑色灯笼裤,画一张戏剧小丑脸谱,手拿一根花棍,在大鼓之前,随着鼓点的骤急舒缓,时儿鼓左,时儿鼓右,时儿鼓前,时儿鼓后的舞动花棍蹦跳戏闹。鼓之后是马故事,一匹王彦璋观兵书在前开路,依次是破宁国,鞭打采石矶等,演员或站身马背,或骑坐马身,缓缓而行。扮演者大都是村上能骑善跑的小伙子。这些人是以一不动而胜全景的功夫,显其技艺之高低。看着他们那静若木偶的造形,目不斜视的面容,也便让村人很难认出谁是谁的扮演者了。马队之后,便是高台亭子,许仙与白娘子竟然站在青儿背上高插的两把剑的把柄上;三娘的织布机被老奴一手托在空中,布还织得哐哩哐当的;仙童手拿拂尘一只脚站在一只白鹤的头顶之上;白骨精被孙猴子挑在金箍棒稍等等等等。一桩一件,让观者无不发出惊叹之声。

  仁义村有个不成规的规距,一是每次耍社火,必须经过每家每户的门前。而在经过时,每家每户都要放炮以示欢迎,并要端出油麻花、糖、水果、糕点之类的吃食,感谢社火队。社火队便安排专人,背上背笼收礼,然后分发给参加者。那些大户人家,当然是要给红包的,至于穷家小户,有所表示即可。眼下解放了,大家平等了,比以往更是要隆重排场自不必说。

  定邦当然是坐鼓的首选。他第一套鼓敲的是喜迎佳宾的大开门的鼓点。大有让听者观者人人欲蹦欲跳一般。此时的场面,正象族中一位文人所描写:锣鼓喧天泔水荡,彩旗招展泾水边。人山人海撼九宗,花炮齐鸣震谷川。马队花脸显威武,高台亭杆见妙玄。天上人间成一统,试看今昔胜往年。

  正当整个村子的欢乐似要达到沸点时,社火队被黑熊挡了。此时的仁黑熊拄着双拐拦挡在路中间,他的两旁一边是他的大哥,一边是他的三弟,还有几位当年扛过长工的贫雇农。他这一挡,锣鼓马队都停了下来。在一侧指挥的启和觉得事不对动,急忙迎了上去,好言劝其让开,并对其悄声说,有啥事回头再说。没想到黑熊却一扬臂说:没你的事,接着便提高嗓门喊着说:乡亲们,不是我黑熊无理扫大伙的兴,大伙都看看,这是给地主富农庆贺呢,还是给咱贫下中农庆祝呢?大家睁眼看看,坐鼓的是谁,指挥的是谁,化装骑马的又是谁?大伙都看看,都扳指头数数。黑熊说到此,将两个拐仗岔开了点,在地上反复弹动着,显然是在说,今日这路我挡定了。

  他这一段话倒也真提醒了大家,大伙抬头再看,敲鼓者,不用说了,而那些组织、化装,包括马上骑的,亭上演的,大都是当年村上几个富户人家的子女。还没等大伙回过神来,黑熊又吼着喊:大伙都看清了嘛,这明明不是给咱庆贺,而是给人家庆贺呀!黑熊说此话时,满嘴喷着唾沫星儿,他的兄长弟弟和几个人,也在他身旁附和着说:是呀,这是给人家庆贺呀!

  听了他们之言,人群中三个一团五个一伙的嚷嚷开了。对此,人人心中,包括启和心中都明白,仁义村的社火就是靠这些富户人家才耍起来的。试想,没有人家的文化,没有人家的热心,仁义村的社火能有今天嘛!可这种话眼下是绝然不能说的,而正是黑熊的这一席话,在当时确实极富煽动性。眼看着许多人已挤身到前边去站在了黑熊一边,有人竟然嘴里不干净地骂着,耍他妈的X呢,新社会不是旧社会!也有一些人明显地站在定邦一边来,气氛地说:羞先人呢,想耍社火看你先人坟里有这脉气没有?黑熊你狗日有本事你上来敲敲,看你先人给你生下这手没有!那边则有人不服说:狗日的别嚣张,这是新社会了,你们都下来,看看老子会敲不会敲!双方就这般你来我往地对骂,眼看着大有大打出手之势,急得个启和跑到这边又跑到那边,不知该咋办。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仁定邦身儿一跃,站在那一面大鼓上,手一招放开喉咙高声儿喊着说:乡亲们,请大伙听我一句,我们是被村上干部叫来,为了大伙的高兴而耍的,我们哪来的那么多的目的,何况这田该分的都分了,房该分的都分了,我还戴着帽子接受管制和改造呢。其实,黑熊说的也是对的,新社会了,也应该让黑熊他们管这社火之事,我现在就让位。黑熊,请上吧!定邦虽似说明和道歉,其中显然也含着挑衅和不满。话落音,连连向乡亲搭躬致谢并一身子从鼓上跳到车上,再由车上跳到地上。爸爸,你不敲了我也不耍了。我要下来,我要下来。定邦的小儿子海生在亭杆上哭着闹着要下来。

  别动,小心老子把你杆子推断了!黑熊在一边骂。如此的大人和小孩较量,太没意思了吧!你别哭,爸爸放你下来。定邦说着就安排人要动手。可是没待他们走到海生扮演的三打白骨精的桌前,只觉身后有一伙人似海浪般拥过来,霎时,人将桌子拥动了,在高杆上的海生和演白骨精的一个小女孩的高高亭杆斜了,倒了。定邦他们拼命地挡,拼命地稳,终没稳住。倾倒时人群闪开一条缝,只见定邦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海生连同那铁杆重重地砸在定邦的身上,两个孩子都被摔得哇哇直哭,定邦被砸得爬在地上。眼见事弄大了,当大伙上前救人时,黑熊却拄着双拐在一旁说:看看看,有看法也不见得非在娃身上出气,咋能这样搞呢,是谁把杆推倒了。

  他的摇身一变让定邦诧意,让村人诧意,也让跟上他一块闹事的人诧意,那些人似乎被他的话提醒了一般,随声附和说:是呀,事有事在呢,和娃们有啥过不去的!启和一看无法再耍了,一边安排人将娃解下来,一边宣布,散伙,散伙,不耍了!等到将海生和那女孩从杆上解下来,两个娃都满嘴满鼻尽是血,瑞云扑上前抱住孩子大骂大哭,尹敏和几个人将定邦抬起来,连声叫苦。好在只砸在定邦肩上,头脑还算清醒,一边挥手安排家人送孩子去医院,一边让人扶着回家去。

  社火就这般的被黑熊砸了。为此,村上也取消了赴县参赛之事。好在有定邦下边衬底,海生和小女孩也只是皮毛受损,流了些鼻血和受了一点小伤。海生从医院回来,见了爸爸第一句话就说:我会永远记住这事的。他个黑熊狗日的,等我长大了再说!定邦摸着儿子的头,流泪了,泪水似乎在说:娃呀,爸爸对不住你呀!事后,支书启和也辞职不干了。启和在辞职前跑到定邦家里看了看海生,安慰了一番,然后只对定邦说:老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呀。他反复只说这一句话,说完就拭一把泪水回家去。等定邦知道,他已在支部大会上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乡上镇上的领导来给他做工作,他啥话也不说,只说自个不适应了,干累了,想歇一歇,上边只得同意了他的申请。

  二孙儿国策要回家来了。消息是从省城传来的,说是老二在北京做了大官,要来西北视察。其所以到甘泉县,原因是要荣归故里。这让刚刚受伤的定邦父子,有了极大的安慰。国策十九岁考上省城的名牌中学。定邦与瑞云掐指一算,整整十年,孙儿已近三十岁了。

  那一年,定邦赶一套马车,送孙儿过泔泉河,上泔河塬,直奔省城西安。马车在路上跑了一天一夜,爷孙二人说了一天一夜的话。他们谈国语,谈古文与白话文,谈孔子的里仁为美,谈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谈佛教的众生平等;但更多的是谈时势,谈抗日,谈共产党。从那时起,定邦发现孙儿确实长大了。分手时,他拉住孙儿的手说:好好念书,我们全家人等你的好消息。他是拖着泪声儿说的。孙儿仅在省城上了一年学就去了陕北。孙儿去陕北他是后来才道听途说的。他还听说那个大学有共产党的一个重要的联络点。当初他真怕,怕国民党找他全家的事,怕孙儿饿死在那里。后来他能给共产党那么多粮,不能说与朝思暮想孙儿无关。眼下孙儿衣锦还乡,这破天荒的大喜,联想着连日来大房被人抢占,耍社火遭人暗算,全家人心中都暗暗长出一口气说:这一下咱朝中有人了,看谁还敢再来整咱!

  孙儿长得有多高,穿啥衣服,坐什么车?还有,孙儿结婚了嘛?有儿女了嘛?若有了媳妇肯定也有了儿女,那么说他肯定带着媳妇儿女一块回来!仁定邦越想越高兴,越想越激动,随即将全家人叫来,安排瑞云为孙媳曾孙准备礼物。他明确指示,甭管回来几个人,都按全回来准备。曾孙当准备一儿一女两份儿;若还真的还没有孙媳,就让带回去送给未婚的女朋友。他安排尹敏负责生活和家庭卫生。国策是共产党的官,国柱也是共产党员,便安排其去省城接兄长。定邦对国柱还开玩笑说:这回不是给反革命打墓,是去接共产党的大官,你不会不去吧!说得国柱脸红到了耳根。接下来,定邦便换上他任镇长时那身浅灰色的中山装,戴上浅灰色的八角帽,背着手从村上转到镇上,再由镇上转到村上。若有人问听说二孙儿当大官要回来了?他也便抿嘴一笑,避而不答,只是那走路的腰身挺得更直了,胸挺得更昂了,头抬得更高了。当他发现村头那条横穿大路的小渠时,即刻回家拿起铁锨镢头,似个小伙般将小渠填得平平整整。有人在一旁开玩笑说:你得是怕孙儿的小车开不过去了。他只还一个灿烂的笑却不开言。

  瑞云把当年早已给孙媳准备好的金银首饰全拿出来,包括为那位已跑到台湾去的大孙儿国良媳妇准备的,擦了一遍又一遍,选了一次又一次。当他做着这一切时,为曾孙准备什么礼品,真让她为难了。这可是四世同堂的大喜呀,买衣吧,是男是女不知;给钱吧,人家事都干到首都北京去了,给少了人家看不上,给多了又没有。无奈,找定邦商量。定邦稍作思忖说:这还不容易,那就男女各准备一套吧,说不定还是一儿一女活神仙呢?定邦显然是高兴得失态了。他要求瑞云即刻买来上好的布料,亲手来做,包括绣花裹肚,绣花鞋。他说,娃们喜欢的肯定是奶奶亲手做的。瑞云为丈夫能有如此的好主意而激动,更为自己有了尽一次做奶奶的职责而兴奋,便连夜点灯做起来。

  海生见父亲这般高兴,便偎在怀里,娇声问,啥人物嘛,把你高兴成这样儿。定邦在自己最爱的小儿子鼻尖上点一指说,你侄子呀,海生不明白,睁一双惊愕的眼说,啥侄子嘛!定邦说,就是国柱的哥哥,把你叫碎爸呢!海生便自豪地笑了。其实,要说心中矛盾者,当首算尹敏。尹敏比国策大不了几岁,当初国策离家之前,尹敏是家中的丫头;国策在家上学时,也曾对她有那个意思,那个意思尹敏是从国策看她的眼光中感觉到的。尽管他们的感情还没有来得及发展便分了手,可眼下她由一个丫头成了他的姨娘,他见面会称她什么呢!是甜是忧说不清,尹敏为此整整想了一个晚上,越想越觉为难,越为难便越想,但不管咋说,已经是长辈了,送什么妥,她也不知。无奈与徘徊之中,他先是将定邦和她的合影端端正正挂在自个卧室正中的墙上;将自个床上的被褥全部拆洗了一遍;将定邦的所有衣服分开春夏秋冬整齐地分放在柜子里。当他隐约觉出这一切还不足以表达他对定邦的爱和尊敬时,便购回一套新茶具置放在客厅正中的茶几上。并专门请人在茶具上写上定邦专用的字样,他想让定邦的孙儿一进门就看见,咱就是这般地待你爷爷的。当她做完这一切,家人都为她的行为而惊诧时,她却激动得落下泪来。国柱兴奋之际想得最多者,即见到二哥,求他将咱调进省城工作。为此,他将自己在校备的教案,写的毛笔字,还有发表在小报上的几篇文章,全部整理出来。他要让二哥看看,你弟也并非等闲之辈。

  小小的海生更是背着手在屋里跑前跑后说:我那二侄子回来了,肯定会给我这小叔父带回好多好多的好玩的车。家人说,人家还不知有了你呢!海生便噘了嘴说,那咋办呢!家人又逗他说:你放心,你父亲早给他打了招呼,他不给你带好东西是进不了这个家门的!说的人说得开心,海生笑得更开心。

  为探听孙儿是否已到省上,定邦让国柱去省城看了三次,他还亲自去了两次,结果连省府大门都没进。无奈,全家人便在家等,等得实实呆不住了,定邦便去远在村北约五华里的官道上看。他早上去了,刚回来,中午又去;下午还再去一次。如此地往返着,每次去时,他都盼着孙儿的小车能迎面开来;返回时,又盼着能从身后追来,且每每听见汽笛声,回头便紧紧地迎声望去。这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不但没使他丧气,反倒使他越来越坚信,等一刻就会近一刻。然而,整整半月之后,从省上传回话来,孙儿国策在省上只住了一天,便匆匆离去,来时坐飞机,去时仍坐飞机。据说,孙儿刚一来,省上领导便安排了回家的车,国策简单的问了几句家中的情况后说:和这个家,我早已划清界限了。

  得知此消息,定邦一头扑进门,抓过瑞云为他们准备的金银首饰,冲出门冲下河坡崖,站身在泔泉河畔,将那一切全扔进潺潺流淌的河里后,一会儿,瘫坐下去,泪便如这河水般流起来。瑞云看着自己费心熬夜做的男女服装,手捧着上衣前胸为孙儿特意绣上去的小和平鸽,边看边流泪,随手抓过剪刀一剪一剪剪成布条儿。从不起性的尹敏则双手将她特意为定邦购的专用茶具,高高举过头顶,叭一声摔在院子里。国柱虽没那么激动,但眼内却茫然转动着欲滴的泪花。

  极度期盼中的失望,加上小儿子海生被摔后外伤虽好了,娃却整日喊着头痛,从不言败的定邦一下子垮了,垮得有点撑不起身子。他日每端上那木制的圈椅,坐在后院或偏院里。偏院是他当年为儿孙们置的庄基地,在他现有的一进、二进、三进的基础上,先在偏院同样建一栋房,再在后院建一个小花园。由于将偏院放在了第一步,后院便先修了一个花圃。特别靠后墙那一排香椿树和靠右墙那一排石榴树,成了后院的特景和定邦的美味。香椿树虽高低不等,且没主身,那等身的枝条似乎永远也长不高一般。每年早春,春芽发芽时,定邦每天早上都要去看,他要掌握在最合适的时刻采摘,然后由大娘做成香椿菜,香椿菜馍等,但定邦最爱吃的,也是大娘最拿手的是香椿炒鸡蛋,用定邦的话说,那个鲜味香味,老远似要将人晕倒一般。每年吃这第一盘炒鸡蛋,定邦叫全家人都围坐在高桌上,大人斟上酒(小孩喝黄米酒),由定邦先动筷。当他陶醉般眯着双眼品着吃着说一些求仁义,讲德惠和勤劳节俭的话时,全家人如同在举行庄重的仪式一般,气份严肃庄重而又轻松活跃。对那一排旺盛而茂密的石榴树,定邦常是对儿孙们说,这树可是你爷爷手里传下来的。说得激动了他便如朗颂诗般说,这东西春天可以赏叶,夏天可以赏花,秋天可以尝果,他还常将皮日休的一首火齐满技烧夜月,全津含蕊滴朝阳的诗和一幅春芽细点千千炬,夏蕊浓烧串串灯的联,讲给孩儿们听,每年石榴成熟,将红口烈开,千房同带,百籽相拥,如水晶,如琥珀,如玛瑙的石榴,小心地摘下拴一根小绳,吊在屋梁或墙壁上,漫漫品尝。同时,花圃以外还植了枣、杏、梨、桃等杂七杂八的果树。由于井在后院,空地上还种了四季常青的菜蔬。他种菜并非为的节省那几个钱,而是效曾国藩治家让儿孙们知道这果实来之不易。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杏、梨、桃花次第开放,满树的蜜蜂嗡嗡嘤嘤地忙碌着,定邦全然似一个物件一般被扔在坐椅里。他的眼睛望着那有劲无力缺光少灿的藏身在浮云中的太阳,双眼始终似睁似闭一般,双手垂在椅背上,双腿长长的伸开来。他心中似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去想,一坐便是大半天。此时的他,任何人叫他他都不理,只有瑞云尹敏知他心情不好,时不时轻手轻脚地帮他换一换身旁小方椅上的茶壶里的水,或者添一把水烟袋里的烟丝。尽管如此,只要儿子海生一去,他就会忘掉一切烦恼,陪儿子说话,陪儿子玩,给娃讲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的话。因为从两岁开始,他就为海生每天教一首唐诗,他不管他懂不懂,只要求他先背下来。好在海生不只脑袋聪明且记忆力极好,半年时间竟然背下了百余首,什么朝辞白帝彩云间,日照香炉生紫烟,锄禾日当午等等影响最广泛的诗,只要你说出中间任何一个字,他便能背诵如流。特别是有一次他带海生去谷口中看见瀑布时,海生便急津津抬头给父亲说:你看,那不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嘛,说得个定邦不由得抱起儿子在他的小脸蛋上狠狠地吻了几口。眼下,他已开始给海生讲赤壁赋。讲孔子说的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为政以德,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喻与义,小人喻与利等儒家的名言。讲着讲着,他便身不由已地为儿子讲自己的身世:自己十三岁便能挑家担和进县衙打官司的事,讲孩子的爷爷是怎样的教育他,他是怎样的认真等等。讲着讲着便又讲黑熊家弟兄三人当初逃难来此的穷酸样子,讲他如何样地似东郭先生养狼一般养了这个丧良昧心,忘恩负义的东西。一讲到这些他就激动,他就问儿子,你知道是谁把你从竿上推下来的。海生说:我说了多少遍了,我记下了,是黑熊!他便对儿子再一次叮咛说:你要永远地记住。就这样,海生成了父亲惟一能够倾吐的对象和希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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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