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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作者:石竹

第21章

  那一天早上,学校突然一下子贴了许多大字报,有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有坚决清除教师队伍中的蜕化变质分子,有升学第一是资产阶级路线等等。绝大多数是攻击学校教导主任杨老师的,什么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杨XX,什么杨XX推行了一条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等等。杨老师家庭是地主出身,但杨老师在校不只能管教育,更重要的是无论什么课缺了老师,比如语文、数学、物理、地理,他都能替课,而且他讲课学生都爱听。这么好的老师竟然有人攻击,且诬蔑之词似乎已用绝了。这是为什么呢?海生心中自问,却问不出明堂来。文化革命开始了。

  接着有学生在校成立了红色造反司令部,他们还占用学校教研室做了办公室。学校先还半天革命,半天学习,很快便全天革起命来。大字报天天都有了新内容,除过杨老师,许多老师都被点了名。接下来由老师转到同学,攻击同学的第一张大字报是海生他们班贴出的,题目是:请看校团委,走了一条什么路线?主要揭露的是校团委在他们班吸收的第一批三名团员,包括海生在内,家中全是地富子女的情况。当时海生是班上文体干事,还有一个班长和一个生活委员。班长的父亲据说在国民党部队干过,还当过什么官。

  问题当时提出后,造反派就要抓校团委书记。校团委书记是美院毕业的,在校教美术兼团委书记,原本胆就小,听到此话,吓得悄悄跑回了家。红卫兵目标便对准了他们三人,他们最得力的措施是不要他们加入红卫兵组织。海生他们不服气,也贴出大字报,先表明自己誓死扞卫毛主席,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立场,接下来便反驳对方的观点。学生们在校斗了起来。在此期间,对方同学贴出了勾引女同学算是什么共青团员。提名道姓攻击海生勾引莘子。好在莘子立即站出来声明海生并未勾引她,海生便立即应和说他们诬蔑陷害。后来,据莘子说校红卫兵司令部找她谈话,让她检举海生的事实。并答应她若反戈一击,便可吸收他这小土地出租家庭成份的人为红卫兵。

  莘子不但坚决回绝,还立即报告了海生。这个事件一下子斗热了。加上石鼓中学还有高中班,那个男同学和那个女同学好等等的大字报,一下子把学校贴满了。最后学校明显形成了两大派,一派是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由贫下中农出身学生组成,绝大部分是在班上学习比较差的;另一方是各级的班干部,似乎他们全已被当做当权派一样靠边站了。这些同学心里当然都憋着一鼓劲,坚决要争这个革命派,他们也要为自己将来继续深造创造条件。为了充分体现他们的革命性,坚定性。海生,莘子包括那位家庭是破烂地主出身,九岁在村上就开始出台演戏的外班的班长等在一块商量,组织一个8·24文工团,当然是在1966年8月24日成立。其所以这么干,主要是他们这些同学不只在学校学习挑着梢儿,还大都多才多艺,能拉能吹能唱。海生当时的笛子吹得在全校已叫了号。他们利用自己的这种优势,他们连夜晚加班排节目,节目主要是独唱、舞蹈、三句半等。他们的压轴节目有四个,第一个是舞蹈: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练手中枪子弹上了膛边唱边舞;其次是海生的笛子独奏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这是根据毛主席语录谱的曲;接下来是莘子的独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他们最突出的压轴的节目,当数那位破烂地主的儿子张诚演的老俩口学毛选。加上一些大批判的对口词、三句半,一个多小时的节目很快就排了出来。经过紧张排练之后,他们便扛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红旗下乡演出。他们的目的只有一条,就是让世人看看他们也是革命派。当他们在学校周围演得正红火时,县上一方造反派组织将基地搬进了学校。此时,学校的老师基本上全部回家去了,杨老师已被批得连头顶的头发也全脱光了,有人说是被那些不好好学习还当了排长连长司令的学生拔的。此时,学校的图书馆,实验室全被砸了。原因是管图书室教俄文的女老师和一位教语文的男老师有男女关系,是个破鞋,他们就砸了图书室。他们说造反有理,还要这些玩艺干啥。学校一个大房子堆放得满满的体育设施,包括运动服、足球鞋等全被造反的学生抢了;图书室的门窗大开着,门上的钥匙也被造反司令部夺了去。海生看着气愤,伙同几个同学晚上偷偷摸进图书馆,进门一看,女老师的碗里被人拉了大便,书扑腾得满地都是。海生他们也毫不客气,跑到世界名着书架前(平常早已翻熟),三下两下包了一大包袱书背回家去。

  然而县上一大派造反组织的头头们,却不看这些娃们是啥出身,他们看的是你有无本事,有无水平。经过他们了解,他们把学校红卫兵组织的骨干全吸收去背了枪,并发给他们武器;而把8·24文工团所谓学生中的当权派,和县剧团与县上几所重点中学的学生,联合组织了一个县红造司文工团,节目也从小节目变成了大本戏,并配备了大轿车。他们不只吃饭不要钱,还发给生活补贴。其他人可能发得多,海生他们是学生,只能得到每月24元钱。

  海生和莘子全被吸收进去。海生吹笛,据县剧团乐队的队长说,他的笛子吹得可在全县坐二把椅。一把手是县剧团的笛子演奏员,已患急病,刚刚过世。莘子是演员,演沙家滨中新四军的女战士。莘子化装起来也真显出了新四军的风采。自此大浪淹没了小浪,学校两派相斗就这般暂告结束,海生他们这些同学心里却依然憋着一股劲,越发有了继续革命的斗志。那天晚上,午夜已过,海生他们睡得正香,先是听到外边有冲呀,杀呀的喊声和零散的枪声,接着校园里呼叫声,脚步奔跑声,哨声响成一片。一霎时,人全都起床集中到校大门里的广场上。在慌乱奔跑的人群中,海生终于找见了莘子,一把拽住她就往后跑。

  海生已弄清是对方造反派来夜袭。他们一派紧急集合。海生一手提着二胡箱,一手提一根体操棒,已站进了背枪人的队列里。心思一转觉得不妥,自己没枪,自己也不是打仗的人,便拽上莘子向学校的后墙跑。石鼓中学是全县重点中学之一,进校大门两侧两个门房,再向里两边两排房,一边少说也有十多幢,整齐地向里排。中间是一个小花园,里边是校集会的小广场,广场里边是学校会议室,两边是校领导的办公室,靠后便是实验室、图书室等。再后边是后门,后门外是操场,学生灶在后门左侧,灶房后边一眼井,井桩靠着围墙,海生和莘子爬上井桩,爬在围墙上。给出跳!海生说。慢!莘子将海生一把拦住。不跑就完了,万一人家打进来!海生着急的说。头收回来,万一人家早把学校包围了,跳墙挨了暗枪子!出去被人家抓住咋办?莘子说。一句话提醒了海生:说得也是呀!万一人家一枪打来,打死不说,还落个逃兵。咋办?俩人颤惊惊缩为一团,不知了该咋办。海生、莘子!前边传来呼叫声。俩人急忙从井桩上跳下来,无奈地朝呼叫声走去。司令部已安排文工团立即从侧门撤出。持枪者全部武装坚守司令部与敌人对抗。有人端着机枪已上了房顶。喊声、脚步声,乱做一团。要出发了,查人差他二人,便大声呼叫。所说的侧门,是刚刚推倒的一面墙。

  那一晚,天黑得如同将人投进地洞里一般。海生他们心惊胆战地深一脚浅一脚随队伍从那墙豁口爬出,向北撤去。那一晚海生他们在学校东北五里地之外的大冢墓旁爬了一夜。天亮后指挥部通知,对方只是空喳乎了一阵,便撤了,并未真打。尔后,他们又返回了学校。

  文化大革命的战火,确确实实延伸到了仁义村。按理说,仁义村的仁氏族裔是以文雅着称,书理传世的。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便与谷口镇的人有了难解之怨恨。有人说是因他们看不惯街面上的人横行的做派;有人说是他们容不得那些街痞的样儿;也有人说那一年耍社火,两村在路上相遇,互不让道,(因乡里有俗,社火的路线都是提前安排,绝不可以走回头路)便打了起来。仁义村的人当然被那街面上的人打了个落花流水,此仇也便结了下来。所以文革开始成立造反派组织时,由于谷口镇的人参加了县上的那一派,他们当然也便参加了这一派。至于两个组织谁对谁不对,他们不去管,他们只记着坚决不可以与这街痞们加入一个组织。刚开始,常有两村部分村民,在两村中间的一个官道处,或在镇政府大门口唇枪舌剑般辩论争斗,接着便吸引了有县上成员参与的两派的拳脚格斗,后来两个村的造反派便都进了县城,扛起了枪。仁义村进城带头扛枪的人当然非黑熊莫属了。尽管黑熊那一年因奸人妻挨打下肢瘫痪,行路离不开双拐,可他还不只任了村上造反派的头目,也还争得了镇上那一派组织的一个副司令,和县上的指挥部的一个领导成员。少说已有一年多黑熊住在县上很少回家。据村人讲,他们那一派组织在县城已兼管了财政局、粮食局等。他们都领着很优厚的生活津贴。有人说他们前一段还抢了一个国家的军火库。黑熊也便成了其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为了战胜那一派,黑熊从村上专门把仁姓族裔中一位曾在国民党的一个高级将领身边当过警卫,亲身参加过多次大战,在临近解放时因倒贩大烟土而被关了监,解放后出狱回了老家的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绰号叫仁大胡子的人,请进指挥部任了作战的总指挥。也正是因了仁大胡子的参与,他们这一派才将那一派从县城赶了出去;也正是由于黑熊举荐仁大胡子有功,才被荣升为副指挥。

  前一段,仁大胡子已放出了风,说是只要他一声令下,那一派所驻守的那个镇一夜之间便会被轰为平地。那一派也扬言,你敢轰,我们就敢将县城踏平。只是这种仗还没有大打起来时,为了保证村上的绝对的安全,黑熊和仁大胡子,先回故里加强了村上的设防。他们给村上凡是能背枪的男人都配了枪枝弹药,在进村的要道和村周围的制高点上修了工事,甚至于他们还放出风说,已在进村的道上埋上了地雷,村树上挂起了炸药包,假若谁敢侵犯,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到了秋收的季节,已经成熟的玉米棒随着秋风吹拂,在玉米杆上不时向人们招手,可全然没人去理睬。这一天,黑熊和仁大胡子还有他们的骨干正在家里对饮时,黑熊的女婿一脸惊慌地闯进门来。见此,黑熊一把握住插在腰间的手枪把柄厉声儿问,你来干啥。女婿说,我来……,一句话还没出口,黑熊便一声令下说,你得是来探听消息来了,给我搜,给我搜这奸细的身。

  也真是不是怨家不聚头。黑熊女婿因为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当然成了石鼓镇那一派造反组织武斗的骨干。前一段他来岳父家,已被黑熊赶到门外说,你弄你的事,我弄我的事,从今以后我没你这女婿,你也没我这岳父,你再敢到我这儿来,别怪我不客气。女婿那一次是灰溜溜地走了,可在这形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他竟然独闯虎穴,也难怪黑熊生出如此大的疑心来。他的身边的几个人应声扑上去,将其女婿如同剥蒜皮一般从外到里剥了个仔细。末了,女婿无奈地说,爸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他的一句话没说完,黑熊便手一挥让搜身的人停了问,有啥事,难道比死了人还急。女婿看一眼两边不回话,黑熊提高了声音说,说吧说吧,没啥可回避的。女婿再看一眼他左右的人依然不开口,黑熊便大声怒斥般说,你再不说我就要轰你走。女婿再看一眼左右的人,只得怯怯地说:我们组织里派我来对你老说,在县上打是在县上打,咱们两个村,一步连近的,你们村有我们村的女子嫁过来的,我们村也有你们村女子嫁过去的,这亲戚套亲戚世世代代下来了,谁和谁有多大的仇,咱们还是不打为好。女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话时眼睛里已滚动着泪水。听他言罢,黑熊嘿嘿一笑问,咋,骇怕啦?女婿说:爸,我不是这意思。黑熊立马接过话说:不怕就打呀!好男儿战死疆场也光荣,不打就缴枪投降,还有啥说的!女婿听言,想了一阵说:爸,这不是谁怕谁的问题,我是说咱都得看远点,打这仗……黑熊又抢过话说:你别再吞吞吐吐了,告诉你,我们是为扞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战的,我们是革命的造反派的组织。好,你这般说可以,你立马回去告诉你们的司令,把镇上的大权全给我们交过来,你的话我们就可以考虑。女婿也便激动而似有恼怒般说:爸,我是说你这样打下去,说不定会将你们的女儿外孙给打死哩!黑熊说:到了这阵,我只得以革命大局为重了!说着话,倒吸了一口气,声音似乎变得软弱了一些。仁大胡子便在一旁插言说:二叔(将黑熊叫二叔),咱们有今日可不容易,可不能背着指挥部当软骨,当降兵呀!

  显然,仁大胡子是在给黑熊鼓劲。其实,仁大胡子去县上时就说:他等这一天等了几十年,这一次也好真真正正过一过打仗的瘾,除一除心头之恨了。黑熊当然也明白他的用意,只是此话都没说明罢了。加上贪恋在县上武斗一年多来得到的好处,便越发地感谢是党让他翻了身得了解放,是党让他做了这个社会的主人。而眼下有人攻击党,咱不保护谁保护!尽管他明白仁大胡子的参与有着个人的报复的目的,可他心中早已对自己说,我就是要利用你的这个目的来扞卫党。他便越发地重用了他。此时,女婿之言,更激发了他的一种逆反的心里,随之又大声喝斥般说,你不用多说,立马给我滚。见此,女婿只得长叹一声摇头不止。正在此时,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急步到黑熊身边附其耳上说,海生回来了。一听此言,黑熊立马从坐椅上站起来说,围!先将他围住。说时迟,那时快,几个持枪的红卫兵前门的,后墙的,上房的,将个海生的家团团的围住。

  海生是刚刚伴奏完一场演出,这儿距家较近,想着父亲仁定邦三天两头被批被斗,放心不下,加上顺路回家要取衣物。眼下,海生在他们那一派文工团的乐队里已成了一位笛子、二胡、三弦缺啥补啥的伴奏者。昨天晚上,他们在一个名叫帝尧的逢古会的村子演出了新排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他们也不知,那一派文工团竟然也派来自己的文工团和他们唱对台戏。这样,一个戏台在会场的东边,一个在会场的西边。那边是歌舞,这边是戏剧。西边的黑云一接太阳,两边便都敲起来唱起来跳起来,刚开始,双方也还势均力敌。农民大都爱看戏,不一会儿,那边舞台前观众便稀稀拉拉的,海生他们这边的观众却拥得人山人海一般。人越多,演员劲越大,眼看那边要亮台了,他们将正演的独唱停下来,立马伴演了四个小丑出台,观众便呼啦一声拥过去。这般一倒转,海生他们也困难了,便立马安排将刁小三追赶农家女那一场戏,提前出场。这样台上一撵,观众又呼啦一声拥过来。他们就这般演着斗着,一忽儿到这边,一忽儿又到那边,最后便发展到两台节目全停下来,台上相互对骂,台下分摊争斗,把个古会变成了一个辩论厮骂会。好在双方都有克制,始终没有打起来,古会便不欢而散。翌日,他们要去新的点上演出,路过仁义村,海生请假回家取东西。

  海生进门直去父亲房内,见父亲安然躺在炕上,才放了心,转身和母亲刚说了几句话,出房门,进里屋取衣物时回头一看,房顶上竟有两人爬在房脊上,端着黑乌乌的枪口对着他。他不由得头上渗出一层汗,急身一步往房内躲时,只听嗖儿叭一声,一颗子弹似乎从头顶上飞过在屋里爆响。这种子弹的响声海生咋天刚听过。那是在他们去演出的路上,经过对方造反派组织的一个基地,正行期间,对方伏在公路一侧田地的土坎下朝这边扫射。当时他们乘坐的是大轿车,车急跑慢跑,一颗子弹穿过车头,从驾驶员的后身穿车而过。那枪响之声和这阵枪响之声完全一样,只是那枪声在穿过车箱时,发出的是击中铁皮的嘣嚓的响声,而这时的枪声似乎是打在了土墙上,发出嘭唰之声。昨天的枪声过后,大伙心中虽都惊了一下,尔后便都哈哈笑着过去了。毕竟人多呀!只是有人对子弹擦身而过的人说:你真命大,说得大伙心头有了稍许的沉重。而此时的枪响,将海生惊呆了,将全家人都惊呆了。刹时,父亲、大妈、母亲还有大嫂二嫂和二哥,凡在家的人,都从房间里撞出来,他们似木偶一般惊惊慌慌前后看,一眼看见黑熊和两个肩挎长枪手握短枪的人站在头门正中间。黑熊的蔑视而又挑逗的面容依然变得狰狞无比却又奸邪多端地,手一挥说,刚才有密探进村了,给我搜,那两人应声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屋内冲去。黑熊,你站住!当黑熊跟着那两人一瘸一拐向进冲时,被定邦一声喝住。你想杀人呀!来,有种你向老子这儿来,你看谁是密探!定邦发疯般一身子扑到黑熊面前。明明看见一个红匪从这儿窜进去了!黑熊的声音露出了怯惧。那是我儿子,是个上学的小学生。来,你要打就将我父子全打了!定邦显然是豁出去了。此时,冲进屋的两个人已返回,他们对黑熊报告说连井里都看了,没有人。好叔哩,有话你好说,我们还不是为了革命,咱一村一院的,我们也不会冲着孩子来。再说,娃在学校参加了那一派,也是大势所趋呀!走走走!黑熊说着手又一挥,那俩人便拥着他一同出屋去。房上的人即随之撤去。

  随着黑熊的身影消失,海生二哥海涛随身咣当一声关了头门,一家人长出了一口气。此时,定邦走在最前边,瑞云和尹敏跟在两侧,海生弟兄跟随着向里屋走。他们边走边找,终于在二门里厢房的墙体的砖梭角上高约一米处,发现了一道长长的横着的子弹穿过的道道。定邦一双手颤颤地摸着子弹道说:娃,狗日的向咱下手了,狗日的想趁乱报私仇,狗日的翻了天了呀!定邦一句一个狗日的骂着,满脸愤怒而又悲痛地被搀回房去。这都是因为我呀!一阵悲痛涌上海生的心头。万一这一枪打中了家中一个人……海生不敢向下想了,他独自在外一阵沉默徘徊后,低头走进父亲的房内。爸,我再不去宣传队咧!海生忏悔般说。你说啥?定邦一身子坐起来。你看这事……海生不知道说啥好。你真是个囊种!你以为不去就没事了,问题不在你这儿,你知道不!定邦提高了声音。

  海生何尝不想去呢,若要回来,该说是在学校那一晚被围事件之后,他就回来不去了。可海生心中想,自己只有这一条路了,若不去争这个革命派,若不去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多做贡献,以后上学不就完了!上学没希望就只有回农村,这农村哪儿还有咱活的路呢!所以他后来就还硬撑着,坚持着,只要有一线的希望也要去争。他已听母亲说了,因了他和黑熊没在一个派里,村上还特别给父亲加了几场批斗会。看着父亲日渐憔悴的面容,他好不心痛!眼下显然是不能担着全家人性命的危险去只顾自己的前途,他只得对父亲这般说。

  见他愣着不动,父亲接上说:娃,你听我说,如果没有今日这事,咱不去也就不去了,咱总不能冒着性命的危险去奔前程!你想想,命都没了,还要前程干啥!可今日这事,你想想,你回来就能避过这灾难嘛。古人有这样一句话,与其束手就擒,还不如拼死一搏。咱这是被逼得没路了呀!再者,你只有闯出去,才有活路,你明白嘛?爸,我明白,可我一走,他们万一再来……海生不敢往下说。亏你还喝了那么多墨水。你把黑熊狗日的太高估了,我料他娃也不敢把咱家怎样!他今日放枪,也只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人罢了。你想想,他若想打你,那么的近,咋样也把你一枪打了。他也只不过是告诉我们,你们看着,枪杆子握在我们手里,你们都得顺顺地听着我的,要不然我就不客气了。真要他娃打,他敢嘛?再者,黑熊也不是那么个傻人,枪打无辜,到了啥朝代也是要一命偿一命的,这些最起码的道理他该是知道的呀!定邦不紧不慢地说着,情绪也便放松了许多。听父亲一席话,海生的心头如同打开的天窗一般,又亮了一层。

  海生立马整理了衣物。为了今后尽量少回,他将衣物包了一大包。经受了如此大的惊乱,家里中午特意做了他最爱吃的麻食面,他一口气吃了三碗,然后在父亲的护送下,昂首挺胸出了仁义村。海生刚出村,黑熊派人来正式通知定邦,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定邦出门一步。并要求海生若回来,必须先向村上报到。海生一家人只得连连点头同意。

  后来的几日,一派在北边的高崖上,一派在南边的高崖上,不时有枪声传来。忽紧忽慢的,好象都是试探般的放一枪,再放一枪,却没有冲锋的杀声。一日,太阳落山时,黑熊他们一派抓了两个人,全用绳子捆着,黑布蒙着头,一路踢打着,押到黑熊的家。稍一会又押出村过了泔泉河。据说是要押到临近的一个变电站关起来,还说是要用这两个人的命来抵他们阵亡的一个人的命。翌日,黑熊一伙便都撤进县城去了。再后来听人说,在县城,他们为自己阵亡的一位战士开追悼会,强逼着已被夺了权的县长披麻戴孝为死者守灵,还让其手拿支棍(哭丧棒)头顶纸盆充当死者的儿子(死者是个高中学生,还没结婚)将其送往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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