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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的驼哥》 作者:曾纪鑫

第5章

  “事情是这样的,生产队的刘老汉前天晚上得病死了……”刘老汉的死我也知道,他昨天出葬,我与弟妹还去他的葬礼上看了一番热闹,捡了好几个没有燃响的鞭炮回家放得噼啪直响,他的死与我的命运会有什么关系呢?我张着耳朵,紧张地听着父亲继续往下说,“刘老汉一死,他放的一条老牯牛就没人管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跟生产队李队长软磨硬缠,才把这个差事跟你拢到了手。我想放牛最适合你了,今后不愁没有事干饿肚子。李队长说了,刘老汉放牛每年在生产队记工分一百二十个,只要你把那条老牯牛放好,也跟刘老汉一样每年记工分一百二十个。一百二十个呀,老子干一年也只记三四百个工分,都快老子一半,了不得呀老二……”

  父亲越说越高兴,我虽然越听越明白,却越来越沮丧了。念不成书,我所有的理想都将成为梦想,变成一个个飘在空中的肥皂泡,炸得屁屁直响。我低着个头,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不争气的眼泪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掉,差不多都要连成两根晶莹透亮的泪线了。

  “啊?怎么了,你好象不高兴是不是?”父亲见状大感惊诧,他以为我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爽快地答应并喜笑颜开的,因为哥哥小学毕业后就再也不想读书了,他说读书半点意思都没有,要回家在生产队出工干农活。父亲说公社正在普及中学教育呢,不到年龄,生产队是不会,也不敢接收的;又说你不念书能干什么?难道一天到晚跷着个二郎胯子在家当老爷不成?后来,在父亲的再三喝斥与催责下,哥哥才老大不情愿地背起书包进了公社办的初级中学。他以为我会跟哥哥李老大一样不想念书,却不知我跟他的情况恰恰相反。

  我尽量控制自己,轮流着抬起左右臂揩擦眼泪,开动脑筋想了好半天才想出一条理由道:“公社正普及中学教育,我小学都没念完,生产队敢接收我吗?”

  “敢,怎么不敢呢?”父亲肯定地答道,“你么,不过一个驼子,普不普及无关紧要呢,谁也不会当个事的。”

  我的心顿时往下沉,越沉越深,沉向那不可见底的深渊。我虽然活在人世,可周围的社会与世界却将我视为一个怪物,无法享受正常人所能享受的一切权利。我是一个驼子,是一个残废,是一个另类,是一个介于人与兽、人与妖、人与魔之间的怪物。一句话,我在正常人眼里,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我不能有正常人的生活,不能有正常人的思想。如果我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思考,正常人就会将我视为怪物;而一旦像怪物那样生活思索,在人们眼里反而会变得正常起来。

  这就是我的命!

  我无法挣脱宿命,就像无法摆脱老天爷自我呱呱坠地的那一瞬间便强加给我的残疾躯壳一样。

  我只有认命的份儿!

  于是,我摇身一变,从一个读书郎成了一个自食其力,在生产队记工分的放牛娃。

  我与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描写的情况截然相反,他不愿离开百草园去上学,而我呢,则不愿下学走进社会的“百草园”。于是,我将鲁迅那篇文章中的一段话稍作改动,不由得拉长声音凄凉地唱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学校了。Ade,我的老师们!Ade,我的同学和书本文具们!……”

  每天鸡叫三遍,我就自觉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到队屋牛棚去牵牛。放牛的全是老头,就我一个细伢。老头被人称作牛倌,我虽然跻身放牛这一职业,却没有资格充当牛倌,被人叫作放牛娃是也。等到鱼肚白与翻卷的朝霞在东天显露,我们就得将吃饱肚子的耕牛交给生产队的社员使用;然后在田埂、路边或山坡砍上一捆嫩嫩的青草,让耕牛中午食用;晚上收工,我们从用牛人手中接过缰绳,一直放到夜色深沉,让牛吃饱吃够,这才将它赶进牛圈歇息过夜。

  这样的放牛生活,时常使我想起樊老师教我们学过的《半夜鸡叫》这篇课文。我与文章中描写的那些长工一样,都得起早摸黑地干活,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有着本质的区别,长工们生在暗无天日的旧社会,而我呢,则长在欣欣向荣的新中国;他们听到的鸡叫是周扒皮冒充公鸡打鸣而引出的一片假叫与错叫,而我听到的鸡叫绝对不会有人从中弄虚舞弊,掺水作假;他们是在周扒皮的斥责下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而我虽然有点赖床想多睡一会儿,但没有谁来催逼我,我的心头,总在公鸡的第三遍喔喔啼叫中充满了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是责任感使我从梦乡中觉醒,从疲劳中复苏。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责任感呢?想来想去,我像那些喜欢嗯嗯啊啊作报告的领导一样归纳总结了一番,不外乎三点:一、不能辜负了父母对我期望,我一定要放好牛像死去的刘老汉那样每年挣上一百二十个工分;二、不能辜负了生产队的期望,他们信任我这个驼子才肯将老牯牛交给我,如果我不放好牛,他们就不会给我记满刘老汉的一百二十个工分;三、我不能辜负了老牛对我的期望,老牛一辈子也不容易,它将青春与精力完全献给了生产队的农田,是一条可以像英雄一样戴上大红花的功臣之牛,我岂能亏待它让它对我们人类失望?不喂好它,我每拿一个工分都受之有愧呀!

  颠来倒去地说了一通,好象总是围着一百二十个工分在打转。不错,说白了就是拿足一百二十个工分的责任与动力使我成了一名任劳任怨、名副其实、尽职尽责的放牛娃。

  其实,一天之中,起早摸黑的时候并不很多,这种时候只是出现在农忙季节耕牛一天到晚忙活的时候。到了农闲,耕牛不用了,我们这些放牛的差不多就解脱了,再也不必起早摸黑了。于是,我就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在一片艳红的朝阳中骑上牛背,缓缓地走在田野上,走向长满青草的山坡。

  这时候,总是引得前去上学的我过去那些伙伴、同学们羡慕不已。他们说我不必读书,真是一种福份,放牛轻松自在,几舒服哟,还记工分,真是一举两得。我说我真想读书呀。他们就说驼哥这家伙是吃西瓜甩皮,占了便宜,还要说上水话。我说我真的想读书,说假话了的不是人,我真想跟你们换过来。换吧,咱们换吧!我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就全都嚷叫着要跟我换。我说换,不换的是小狗,是牛鸡巴日的。我一打赌一说肮脏话,他们一个个就蔫了,说想换也换不成,便唉声叹气地感慨自己命苦,要像我一样是个驼子就好了,就可以逃学放牛了。

  瞧他们的神情,一个个说的都是真话,并非有意捉弄戏耍我。由此我发现我们这个世界真怪,想得到的得不到,不想得到的总是不庸置疑地塞给你,这可能就是现在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什么错位吧。唉,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错位呢?要是全部归位该有多好啊,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呢?

  无法想象。我也不愿费心尽力地去想。我得脚踏实地想法解决生活中一个接一个不断向我涌来的问题。不如此,如果老想一些与己无关、又空又大的事情,就只有饿肚子活不下去的份了。

  如果我不是太爱读书,放牛这活儿确实不错。特别是冬天一到,就更自在了。冬天寒风怒号,雪花飘飘,大地一片灰白,夏日那绿得油汪汪的青草不是枯萎在地,就是凋零得只剩纤细的草根。没有青草,自然无法放牛了。无法放牛,并不等于牛不吃东西。牛不能像蛇呀、青蛙之类的动物一样冬眠,它跟人一样,一顿不吃就受不了。生产队准备了稻草码在队屋外面,冬天一到,只须从那小山般的草堆上扯出一捆捆稻草,丢进牛圈,让它自个儿细嚼慢咽就行了。具体程序如下:早晨将里面的牛粪、杂物清除一番,给一次稻草,将老牛拉到水边让它长饮一通;晚上再给一次稻草,让它再喝一次清水。往牛圈跑上两趟,总共两个多小时,一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生产队总共十多条耕牛,每条都有一个名字,名字按牛的性别、大小、颜色称为牯牛、母牛,小牯牛、小母牛,老牯牛、老母牛,黄牯牛、黄母牛,花牯牛、花母牛等。名字虽然笼统,但放牛的、用牛的一般都不会弄错。

  我放的是一条老牯牛,名如其牛,它是队里资历最老、年纪最大的耕牛。老牯牛上了一把年纪,身子瘦弱得跟我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它那一头高大的骨架外面披着的是一张牛皮,而我则是一根弯弯曲曲的脊骨外面撑着一张人皮。想到我有好几个名字,而它只有一个,感到太不公平,就琢磨着给它起了一个跟人差不多的名字,叫做旺旺,意思十分明了,希望它在老迈之年,保持旺盛的精力与旺盛的生命。我们人喜欢起动物的名字,比如村里的狗巴、黑鱼等,而对动物,又喜欢取一些人的名字,比如我起的这个旺旺就是;更有趣的是,有时候动物像人,人像动物,含混不清。这算不算一种错位呢?我心头虽然常起这样的疑问,却从没有去深究它。

  时间一长,我与旺旺--就是我放养的那条老犄牛产生了感情。套用一句当时的时髦话语,可以称得上是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为什么说是无产阶级感情呢?因为它一无所有,我也一无所有,都属于无产阶级,我们相互之间的感情,自然就是无产阶级感情了。

  当然,感情的建立得有一个过程,我与旺旺之间,也如梁山泊的英雄好汉--不打不相识。

  刚开始放养旺旺,它似乎对我有着一股严重的抵触情绪。分析原因,一是它长期归刘老汉放养,我才接手,比较陌生;其二,看我年轻,又长得勾腰驼背的,不放在眼里;三呢,牛跟人一样,上了年纪,资历一高,免不了倚老倚卖,甚至动不动就要发点上不得桌面的脾气,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一心一意地想着要放好老牯牛,对它那可以理解的抵触情绪,除了隐忍外,就是迁就。没想到它得寸进尺,在邪路上越滑越远,令我忍无可忍。

  那天傍晚,旺旺吃饱了肚子,我牵着它到堰塘边去饮水。它低下头来喝了两口,索性将脑袋埋入水中长饮,牛头两边不禁冒出一串串咕噜咕噜的水泡来。喝过一气,它抬起头,喷着牛鼻,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以为它已经喝饱喝足,就扯动牛绳,想将它扯离堰塘,在天黑前赶回生产队的牛圈。

  扯一下不动,又扯第二下,旺旺还是不动。待我扯第三下时,它不仅不动,反而将头一摆,身子往前一跃,滚进堰塘的池水之中。我猝不及防,随着紧攥的牛绳一下子栽入堰塘。两口池水呛得我眼前金星直冒,要是再呛几口,我想今天肯定得完蛋。

  一旦明白危险的处境,便赶紧寻找自我解救之策,我踢蹬双脚一个劲地挣扎着,总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拉向堰塘中心。我终于弄清了,这是老牯牛与那根攥着的缰绳在作怪,它想游向堰塘中心痛快地戏水,而我则想将它拉回岸边。两相坚持,吃亏的肯定是我。我的一条小命虽然不怎么值钱,但想想就这样葬送在老牛之手,实在有点于心不甘。于是,在一片手足无措的挣扎与忙乱中,我找准症结所在,果断地松开了缠在右手手腕上的牛绳。

  牛绳一松开,我就从深深的池水中从浮了上来。幸而我跟李老大学过游泳,会几下狗刨式,不然的话,可真要成为老牯牛的牺牲品了。我双手在水面一阵乱扒,拼命向池塘边游去。

  我狼狈不堪地拖着湿漉漉的身子爬上堰岸,翻着白眼喘了一会粗气,才从惊吓中恢复正常。

  一旦恢复正常,我就气得肝火直冒,这老牯牛今天也太不像话太做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得好好地教训教训它才是!它今天可以不顾一切地将我拉入堰塘,明天说不定就会用牛角向我示威了,而后天呢?后天我实在无法想像。长此以往,真是牛将不牛,人将不人,国将不国,天下会乱套了。

  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得让老牯牛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让它知道我这个小驼子的厉害,从此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再也不敢乱动乱来胡作非为才是!

  我围着堰塘跑了一圈又一圈,想将老牯牛赶上岸来。可它半点也不买账,跟我捉迷藏似的四处躲避。我肚皮气得鼓胀鼓胀的,又不敢下水捉拿,只好听凭它得意洋洋地昂着个脑袋,惬意地在水中游来游去。

  我围着堰塘跑得大汗淋漓,全身流淌的汗水与湿透衣衫的池水内外夹攻,弄得我比落汤鸡还要落汤鸡。跑着赶着,突然双腿一软,我立时瘫坐在地,半点力气也没有了。

  这时,夜幕撒网似地开始从头上降临,周围变得一片朦胧模糊。老牛在水中“老夫聊发少年狂”地游过一阵,大概觉得闹够了玩够了,这才主动爬上岸来。

  老牯牛刚刚上岸,趁它立足未稳,我像一个充足气的皮球,从地上一跃而起,扑上前去抓住缰绳,将它使劲地拉往一棵歪脖大柳树下,牢牢地系在上面。

  然后,我跑回牛圈,找出一把清理垃圾的铁锹,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对准老牛的脑袋、身子、大腿一气胡砍。一边砍,一边大声叫骂不止。

  老牛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变得狂躁不安,它四肢跳跃着,脑袋摆动着,全身挣扎着,可那根粗粗的缰绳一头栓着它的鼻子,一头系在粗壮的柳树上,无论它怎样努力,都无法逃避我一下接一下的狠命打击。

  牛不会说话,不会叫嚷,只知默默地忍受。它喷着响鼻,徒劳无益地挣扎了一阵,索性躺在地上,任我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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