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王大平在煤油灯下整理租借乡文化站和县图书馆的书籍，一本一本核对借书目录，检查书中的损伤。他好长时间没有去乡镇和县城，没有及时把租借的书籍归还给文化站，许多书超过了借阅期限。

　　王大平看着借来的书籍，看着曾经伴随他度过很多不眠之夜的书籍，看着曾经给他带来信息、知识和技巧的书籍，心里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情感，升腾起一丝暗暗的惆怅。一年前，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书生，是不知道困难日子是何等滋味的书生，是没有尝过失败滋味的少年，用最好的精力和最美的年华在油灯下苦熬。今年，他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用年轻的身躯耕耘土地，用青春的热血浇灌土地。土地耗费了他的体力，生活耗费了他的精力，超常的劳动损害了他的肌体。他虽然满腔热血，却已伤痕累累，身心疲惫。他虽然热情高涨，却无点滴收获，依然满目荆棘。土地神奇，却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有足够的信心，有足够的付出。没有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生活的经历，没有在土地里亲自耕耘的经历，没有在土地里无尽的劳作，无法体会到土地的神奇和无情。一年到头辛苦，在土地里能够得到多少收获，能够取得多大的收益，能够维持多少生命的存在？

　　王大平把用过的课本、笔记和作业本从桌子下面搬出来，一本一本翻阅着，回想着学生时代的生活，回想着老师和同学的音容笑貌，回想着学校里的一草一木。老师飘逸的风姿，同学们热烈的争论，宽敞明亮的教室，粗壮悠远的松柏树，古老的城隍庙……一切都如同昨天，依然在眼前飘动。

　　王大平无法忘记过去的日子，无法忘记曾经立下的誓愿。昔日的同窗好友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岗位、不同的环境里生活。短短一年时间就有了差别，如果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三十年之后……一辈子的差别该有多大？人不能与人相比，但谁不希望有更加美好的生活啊。

　　王大平任由思绪翻飞。他不需要把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把精力集中到考试上，也不需要为书本上的内容没有记住而发愁，不需要为老师讲解的内容没有理解而苦恼，不需要想方设法在教室里多逗留一些时间，不需要想方设法多看一些书籍、多做一些练习，不需要早起晚睡，不需要担心偷懒被老师发现，不需要为完成作业绞尽脑汁。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会被人批评，不会被人耻笑。他却对以后的日子充满担心，对未来充满恐惧。

　　王大平沉浸在回忆里，想象曾经与他有着同样梦想如今美梦成真的同学在什么样的氛围里学习，想象与他有着同样梦想如今美梦成真的同学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学习，想象与他有着同样梦想如今美梦成真的同学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生活。他艳羡不已，激动不已，却从不嫉妒。从乡村中学考上大学的学生少之又少。他们都是同学们学习的榜样，是被一大批后来者敬重的佼佼者。他们的成功不仅为自己打开了城市的大门，也为他们学习和生活过的学校争了光，为他们出生的地方争了光，为家乡的父老争了光，为生养他们的父母争了光。他们在家乡有一大批追随者、模仿者、学习者，也有一大批宣传者。他们在家乡的影响，在父老乡亲心目中的地位，在无数学子心目中的地位，如同至高无上的英雄。他们的胜利是家乡的光荣，是父母亲的光荣，是学校的光荣，也是同学们的光荣。无数的学子期望像他们一样走进大学，走进城市，走进佼佼者的行列。王大平失败了，失败得一塌糊涂，也失败得理所当然。只是王大平有着别人没有的遗憾，有着别人没有的期望。三分之差让他从大学生变成了农民，让他从梦想着的少年变成了在土地里寻求生活的青年，让他从用知识获得生存保障的脑力劳动者变成了必须用双手在土地里刨食的体力劳动者。他必须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必须面对贫瘠的黄土地，必须面对闭塞的山林和村庄。谁让他是农民的后代？

　　出生在哪里无法选择，却影响人的一生。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王大平抚摸着伴随他度过了十多年时光的书本，出神地想着，忘记了时间流逝，忘记了劳累和困乏。他看着伴随他多年的书本，看着黄豆般大小的煤油灯，看着时明时暗的窑洞。难道他真的要在祖辈居住过的窑洞里度过一生，他的后代也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一生？王大平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回到家乡半年多时间，他做了很多事情，跑了很多路，求了很多人，花费了很多心思，留了很多汗水，他的收获到底有多少？尽管他有了苹果园，有了苗圃，眼前却没有任何收获。他没有钱购买书籍甚至没有钱租借书籍，没有钱购买点灯用的煤油，没有钱购买食用盐，没有钱购买换季的布料。半年多时间的忙碌和付出，他没有任何收获，却损耗了体力和精力。生活需要一定的物质才能维持，生命需要一定的物质才能延续啊。

　　煤油灯燃尽了最后的能量，摇摇晃晃着熄灭了，窑洞里一片漆黑。窑洞外面出奇的寂静，甚至没有一声狗叫。

　　夜很深了，整个村庄熟睡了，大地也熟睡了。

　　王大平在黑暗中静静坐在炕沿上。没有人惊扰他，没有人知道他，只有他知道内心的遗憾、渴望和焦虑。

　　改变生活需要付出超常的努力，付出努力之后，也许会取得预料的成功，也许任何东西也得不到。如果成功，他和同伴就会有新的收获，就有了改变生活的基础。如果失败，他和同伴就会失去快乐，甚至失去原来的生活。为了改变生活，他欠了很多钱，欠了还不清的人情，他用什么办法度过眼前的难关？苹果园生产果实需要好几年时间，苗圃见到效益也需要好几年时间，眼下不仅不会有收入，而且需要不断投入，需要用粮食、蔬菜换取生活必需品。耕种粮食和蔬菜的土地却被他栽种了果树，被他用来培育树苗。土地的产出会越来越少，维持生活的依靠也会越来越少。全家人拿什么来维持生活？

　　王大平脱掉鞋子，摸索着打开被子，把脚放在被子里面，又索性脱去衣服，光着身子躺在被窝里。

　　窗外传来公鸡的叫声，一声，两声，村子里的公鸡跟着叫唤起来。大地迎来了黎明前的黑暗，村庄里有了黎明前的惊悸。王大平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慢慢睡去，睡得很沉，也很香。他在睡梦中实现了愿望，进入了理想的学校，有了理想的生活，父母有了平安幸福的家园。他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天已大亮。窗外的天空明亮而碧蓝，太阳高高地挂在天际，照耀着即将成熟的大地，照耀着忙碌的人们。田野上，小麦已经泛黄，在仲夏的微风中摇曳，如同即将出嫁的少女。母亲早早地做好饭菜，等待儿子从睡梦中醒来，看着儿子站在树下用毛巾擦洗黑黢黢的脸庞，看着儿子回到窑洞端起一大碗玉米粥，香甜地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