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小麦成熟好像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山梁上的小麦熟了，川道里的小麦也熟了。金黄的小麦掩映着山村，掩映着山梁和川道。农人拖家带口，扛着扁担，拿着镰刀，早早地赶到承包地里，迎着火辣辣的太阳，争先恐后地收割熟透的小麦。

　　王大平穿着汗衫，提着镰刀，跟在母亲后面，收割熟透的黄灿灿的小麦，动作笨拙而质朴。两个妹妹在他后面，嘻嘻哈哈地笑着，不时模仿着他的动作，被父亲喊了两句，才收起顽皮，挥舞镰刀，很快把王大平撂在身后，时不时回过头看着落在后面的哥哥。母亲收割完一垄麦子，看着笨拙的儿子，用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从瓦罐里倒了一碗水，仰起脖子喝了一气，走到地的另一头，迎着儿子收割小麦。

　　王大平直起腰，看了看母亲，把身子埋在小麦中间，奋力地挥动镰刀。他是农民的后代，却从来没有收割过小麦，甚至没有抓过镰刀。小时候，父母心疼他，担心他吃苦受累，不让他劳动；长大了，他忙着读书，没有时间劳动，更没有动力和勇气下地劳动；两个妹妹长大了，有了力气，帮助父母做了很多事情，甚至做了很多重体力活；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农活相对轻松，父母更不愿意让他劳动。他从学校里回来以后，没有了躲避劳动的借口和理由，只好硬着头皮，像父亲一样坚持在土地里，忍受劳动的折磨，忍受生活的艰辛，忍受太阳的暴晒，忍受风雨的吹打，甚至忍受饥饿，忍受缺吃少穿的耻辱。

　　王大平看了看挂在天边的太阳，强烈的刺激使他有些眩晕。他赶紧低下头，看了看埋头在麦田里的父亲和母亲。父亲和两个妹妹在地的另一头把身子埋没在小麦中间挥动着镰刀，母亲在不远处一起一伏，缓慢向自己走来，身后留下一排捆扎整体的麦搁。弟弟拉着架子车回麦场去了。王大平突然希望弟弟早一点回来，让他借着装车的机会伸直酸痛的腰板。他看了看简易的马路，不见弟弟的影子，又弯下腰，强忍着腰酸腿疼，挥动重似千斤的镰刀。

　　收割山梁上小麦的时候，王大平借着搬运麦捆没有收割小麦，没有体会到收割小麦的艰难和痛苦。川道里道路平坦，用架子车运送麦捆，他只有像父母一样顶着太阳挥舞镰刀，一把一把，一镰刀一镰刀，把成熟的麦子收割下来，捆扎成捆。镰刀把磨破了手掌，疼痛刺骨，胳膊像断了骨头一样酸痛难忍，腰板僵硬酸痛，太阳烧烤着脊背和裸露的臂膀，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灌进脖子。燥热、疼痛、酸困、饥渴……折磨着年轻农人的肌体，折磨着年轻农人的心。

　　王大平强忍疼痛，把尽可能多的麦子割下来捆扎好，放置在身后的土地里。父亲从他对面经过的时候，看了他好一阵子，想说话却没有开口。两个妹妹没有了先前的顽皮，低头做自己的事情，甚至没有顾得上看一眼狼狈不堪的哥哥。她们被太阳的照射和高强度的劳动折磨累了，手里的镰刀也不再像先前那样轻松自如。王大平直起腰，看了她们一眼，又看了看母亲。母亲到了他眼前，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脸色黑红，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水不断地落下来，跌落到土地里。

　　“妈，你歇息一会吧。今天割不完，明天再割也不迟。”王大平看着母亲。“不要紧。你歇息去吧。”母亲抬起头，疼爱地看了儿子一眼。“我不累。”王大平倔强地说。“你到地边上帮我把刀刃磨一磨。我的镰刀不好使了。”割完最后一把小麦，母亲直起腰，把镰刀交给儿子，拿起儿子的镰刀朝着地头走去。经过女儿面前时，劝女儿喝些水。

　　王大平从母亲手里接过镰刀，走到柿子树下面，支撑好磨刀石，舀了一碗水，使劲磨着镰刀。王小平拉着架子车从麦场里回来，嘴里哼着只有自己能懂的曲调。王大平试了试镰刀，随手放在地上，帮助王小平往架子车上装麦捆。父亲和妹妹走过来，共同把车子装满，推到马路上。

　　“歇息一会吧，不着急。估计明天能割完。”王老二坐在树底下，从瓦罐里舀了一碗水，边喝边看着土地里的小麦和树苗。“没想到苹果树长这么大了。”王大平随着父亲的话，看了看收割过的土地。健壮的苹果树在滚滚热浪中矗立着，像一排排整齐的士兵。“树长得快的很……恐怕明年种不成小麦了。”“还能种一年。种不成麦子还可以种玉米。”王老二很有把握。“我打听过，苹果树地里可以种玉米……你顺便把我的镰刀也磨一磨，镰刀不好使。”王大平从父亲手里接过镰刀，卸下刀刃，磨了起来。两个妹妹在架子车后面推着，与王小平一起朝麦场里走去。母亲从小麦中间抬起头看了看，又伏下身子，继续手里的活计。

　　“过来歇息一会吧，着啥急啊？过来喝些水，歇息一会再说。”王老二喊着妻子。“我不渴。”母亲应了一声。

　　“不渴？过来坐一会总能行吧。歇息一会，你就回去做饭。今天我们回家吃饭。”王老二似乎有些恼。

　　“哦。也不知道明天的天气好不好，天气不好就麻搭了。”母亲答应着，收拾好手里的小麦，提着镰刀从地里走出来。“估计不会有问题。只要今天不下雷阵雨，明天就是好天气。”王老二抬起头看了看。天空瓦蓝瓦蓝，不见一丝云彩。

　　“过一会再磨吧，先歇息一会。”母亲坐在树阴里对儿子说：“晌午回家磨也能行，又不着急用。”“马上就磨好了。”王大平对母亲说。“吃过饭你和小平拉麦子。小平一个人来不及。拉一车麦子用了好半天。你们两个人快一些。”母亲左手端着一碗水，右手擦着脸上和脖子里的汗水，疼爱地看着儿子。儿子还不习惯地里的农活，让儿子割小麦有些为难。“天黑的时候再慢慢拉吧。”王大平用手指在刀刃上试了试。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有没有力气也要做不断重复的农活，要在土地里摸爬滚打，要在土地里寻求食物。这是他的命运。土地是无私的，是公平的。土地不会因为你没有气力而照顾你，也不会因为你没有投人就给你回报。无论你是穷是富，是弱是强，只要你给予足够的投人，土地就会给你相应的回报，让你享受收获的快乐，享受劳动带来的实惠。王大平不能离开土地，也离不开土地。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也不管他是不是有力气，是不是有技巧，上天注定他必须学会在土地里生存，学会在土地里耕耘，接受土地的锤打，接受土地的锻炼。

　　“就按你妈说的做吧。今天情况好着哩，估计到天黑我们就能割一大半。”王老二拿出旱娴袋，装满旱烟，有滋有味地抽着，嘴里冒出浓浓的呛人的旱烟味。

　　王大平被旱烟呛了一口，咳嗽了两声，把刀刃重新安装在镰刀上，用力甩了甩，放在父亲面前，走到树阴边沿，看着小麦地里的苹果树，心里暗自盘算。一年之后，苹果树能否取得预期的收获，能否带来期望的收益，他不得而知。眼前的苹果树健壮高大，长势惊人，预示着某种希望。

　　“你回去做饭吧。我们把茬撵齐就回来。”王老二对妻子说。“我和小平一起回去，顺便帮着推推车子。”妻子回应丈夫，却看着站在一旁的儿子。儿子期望的眼神让母亲心里生出一丝淡淡的忧伤。儿子要是生在一个好家庭，就不会受这样的煎熬。贫寒的家境耽误了儿子的前程，让儿子在艰难中受煎熬，受劳累，受苦难。这怨谁呢？怨丈夫没有本事？怨儿子错生了地方？怨儿子命不如人？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她说不清楚，也弄不明白。她远远地看着儿子，看着儿子用双手改变命运，看着儿子用稚嫩的肩膀承担生活的重担，看着儿子在心魔和迷茫中煎熬。

　　王老二把旱烟锅子在石头上磕了磕，重新放进烟袋，提着镰刀走进小麦地，在刚才收割的地方，继续起自己的活计。王大平跟着父亲走进小麦地，站在母亲刚才站的地方，伸了伸胳膊，弯下腰，尽力像父亲一样收割成熟的小麦。

　　对于王大平来说，眼前的活路艰难而充满期望。小麦是土地的赐予，是上天的赐予，是必须珍惜的依靠。小麦可以养活家人，可以让全家人不饿肚子，可以维持生命的存在，却不会带来更多的钱财，不会让他们就此摆脱贫穷，不会让他们安享快乐。王大平小心地用左手笼着小麦，右手拿着镰刀，艰难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他没有使用镰刀的技术，也没有捆扎麦子的技巧，只能模仿父母的样子，一镰刀、一镰刀地割着经历了冬天、春天，到夏天才成熟的寄托着农人希望的小麦，尽可能不让一棵麦穗跌落在土地里，尽可能不糟蹋一粒小麦。

　　“大平啊，你慢些，不要急。”王老二喊着。

　　“哦……”父亲的喊声包含焦虑和不安，包含对于儿子的疼爱和关心。王大平停下镰刀，慢慢直起腰板，抓起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汗水浸湿了衣服，脸火辣辣地疼痛。他把镰刀放在地上，双手抓住衣襟慢慢地擦着脸、头和脖子。

　　太阳像火球一样挂在天上，散发着耀眼的白光，向土地、山川、庄稼和人们喷发着灼热，灼烤人们的肌肤，灼烤人们的耐力，灼烤人们的意志，似乎也提醒人们珍惜手中的粮食，珍惜来之不易的食物，珍惜每一份劳动，珍惜每一滴汗水，珍惜每一份辛劳。

　　王大平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土地。急迫之中，手里的镰刀没有想象的那样平整、准确，麦茬抬高了，跌落了很多麦穗。他忍不住回头捡拾跌落的麦穗。

　　王小平拉着架子车走过来，边走边用衣服袖子擦着头上的汗水。

　　“大平，你帮小平装车去。这些麦子我来割。”王老二说。他不愧为行家里手，收割小麦的动作干净利落，快捷迅速，随着身体的起伏，身后留下整整齐齐的麦拥。

　　王大平和王小平装满一架子车麦捆，推着朝村子走去。边走边看着道路两旁平整的土地，看着闪烁着光芒的麦穗，看着成长起来的苹果树，不时与迎面而来的乡邻打招呼，对乡亲们的友好、热情、关怀和问候报以发自肺腑的微笑和爽朗的回应。

　　夏天是炎热的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是快乐的季节。人们收获粮食和蔬菜，收获维持生命的必须，收获快乐、幸福和愉悦，收获得期望和梦想。尽管夏天并不轻松，人们还是盼望夏天的到来，收获一年当中的第一份期望。人们因为夏天的收获缓解青黄不接的饥馑，缓解心中的焦虑，安安稳稳地把心收起来，高高兴兴地过活日子。人们像盼望远归的亲人一样盼望夏天的来临，像期待过年一样期待夏天的来临。艰苦的劳动限制不了人们的追求，焦灼的太阳阻挡不了人们的热情，幸福和快乐在人群里传递，在人们心中流淌，在人们欢喜的笑容中绽放。

　　收获之余，人们在夜晚的月光下，在相互祝福中，传递着一种信息、一种幸福、一种梦想。人们在门前的树底下或坐或躺，抽着旱烟，喝着苦茶，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闲话，谈论着共同的话题和期待。平日里嬉笑吵闹的孩子，或坐在大人身边，或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安静地听着大人们之间的谈话。年轻后生坐在麦垛旁边，谈论着在外面见到的光景，甚至开着粗俗不堪的玩笑。人们在迷人的夏夜里迷失在创造的幸福中，沉醉在辛勤的收获里。也正是在这种幸福和沉醉中，人们才感受到生活的意义，感受到活着的意义，感受到生命的伟大。

　　人们承受了劳动的折磨，在收获中享受快乐和幸福，享受自由和满足。

　　王大平在酷暑中感受劳动的苦难，享受劳动的快乐，体会劳动的幸福，静静地度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夏天，收获了比想象多得多的粮食。他在劳动中长大了，学会了收获，学会了种植，学会了打场，学会了驱赶牲口，学会了在劳动中节省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