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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开花》 作者:裘山山

第18章 秋分:灰烬(1)

  1985年

  春草在何家坞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其实春草与何水远结婚,最难过的不是春草姆妈,而是何水远的父亲何老师。村里人无论老少一律叫他何老师。这个教了一辈子书的老人,面对这一婚姻的现实,不得不放弃他此生最大的理想--让儿子上大学,之后成为一名教师。为此他有些生春草的气,若不是她,何水远不会那么决绝地放弃高考。尽管何水远连续两年的复读已经让这个家一贫如洗了。但春草结婚后给这个家带来的巨大变化,又使何老师无法表达他的生气:从来没整洁过的家整洁了,从来没像样过的饭桌像样了,从来没笑过的老伴也舒展开了皱纹。这让他暗自叹息,认命吧。也许他命中不该有上大学的儿子。

  何老师认命的方式,就是把家里仅有的三间房子中的最好的一问,给了春草他们做新房,还用仅有的积蓄,请人给他们打了一套家具。然后他跟他们郑重交代说,我对你们没别的要求,就是把水亮供上大学,我们家无论如何要出一个大学生。何水远和春草都认真地点头答应了。

  小妹水亮很聪明,成绩比她哥哥还好。至于大妹水清,也许是母亲一直身体不好,她要承担太多家务的缘故,读完小学就没再读了,在春草进门之前,她已然是家里的主妇了。

  春草是憋着一股劲儿开始新生活的,她要让她母亲看看她自己寻的婆家没错,她也要让公公最终承认他们家这个媳妇娶着了。女大三,抱金砖,她不能白比何水远大了三岁。就是不抱金砖,也得淘上点儿金沙。

  春天的春草应该是茂盛的。

  不过春草的新生活的表现形式和原来差不多,依然是辛苦的、劳作的、贫困的。做了主妇的她,终于知道了母亲的不易。他们家倘若没有母亲一年到头的苦做,恐怕也会像何家一样穷的。何水远的母亲脾气极好,但什么也不能做,好像她活在世上就是为了生玻咳嗽好了胃疼,胃疼好了关节疼。这让春草明白一个道理,人不能两全。用姆妈的话说,甘蔗没有两头甜。

  春草跟何水远两个齐心协力地发家致富,先是养了一茬蚕宝宝。可他们这一带桑树不多,加上何家的房子也小,只能少量的养一点。正是春天,春蚕从芝麻大的黑籽里爬出来,经过一眠二眠三眠,就长到筷子那么粗了,之后就只拉不吃,变得白白胖胖的,肚皮发亮,然后就上山,开始吐丝。

  养蚕的空隙,他们建了个蘑菇房,春草在家里跟着父亲干了几年,感觉卖蘑菇的效益不错,种植上也有些经验了。就起早贪黑地侍弄,不出一个月,还真种出了白白圆圆的小蘑菇。春草每天凌晨五点就爬起来了,小心地将蘑菇采下,然后喊醒水清,让她骑上自行车送到县城罐头厂去,一次能卖个三五元。那些性子急路上就开了花的蘑菇,水清就把它们提回来,春草用蒜那么一炒,就成了家里饭桌上的一道佳肴。何水远觉得比肉还好吃。

  春蚕吐丝做茧后,也只卖了十来块钱。家里没条件,养得太少了。夏蚕和秋蚕太难伺弄,春草不敢再养了。可只靠着蘑菇房一样,春草觉得收入太少。后来婆婆提议,编竹器卖。婆婆其他事不行,编竹器倒是一把好手,竹篮,竹筐,竹椅,样样都会。她娘家安吉就是个竹乡,以盛产竹器闻名的。春草脑子灵手巧,很快就上路了,出活儿的速度竟然超过了婆婆。可毕竟是手工活儿,她和水清婆婆三人,一天到晚不歇气地编,连公公都被动员起来帮着划竹篾爿了,也出不了多少活儿。

  一家人在那儿忙,何水远却总是不落屋,一天到晚往外面跑,好像门外有绳子牵着他。问他,他总说他想办法去了,了解情况去了,谈点儿事情去了。春草说,家里本来就少劳力,你还总闲逛。何水远说,闲逛?我哪有心思闲逛啊?那感觉他才是全家最最操心最累的。春草知道他其实是闲聊去了,有时还打牌。但她一抱怨婆婆就会说,让他去吧,他在家也做不了什么。妹妹也会说,他从小就不做事情的,习惯了。春草一看这情形,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想想他到底读了那么多书,哪里肯挣这样的辛苦钱?

  一个竹篮卖三毛钱,一个竹筐也才五毛。春草脑子里每天都在算加法,三毛加三毛,五毛加三毛……加来加去也难拼出一张大团结,更不要说发财了。

  春草拼了命的做,每逃诩做到深夜。有时候全家人都睡了,连何水远都睡了,她一个人还在编竹篮。昏暗的灯光下。她的两只手被竹条划出一道道血痕,十个指头没一个是好的,粗糙得完全不像个二十多岁女人的手。好多次血迹都染到了竹篮上,一点一点的红。

  何水远看着有些心疼,说,我看我们这样干不来是,你就是每天不睡,也挣不了多少钱的。春草说,总比不做强再说我们不做这些还能做什么呢?何水远说,我听人家说,进城打工运气好的话,一个月就可以挣到我们这里做一年的钞票。要么我们也进城打工去吧。春草说,进城打工?我大字不识几个,进到城里就是个废人了。何水远说,有我呢。再说现在进城去的有几个读过书的人家能行我们为什么不能行?老实说,何水远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反正他看见他们从外面回来的人都挣到钱了(其实是没挣到的不愿回来),心里总痒痒,总向往。他才不愿意这样一分分的挣一毛毛的攒呢。

  春草也觉得在乡下挣钱太难。但真的要离开家乡到面去,她还是不敢想,总觉得在家里踏实些,挣一毛是一毛。这样坚持了几个月,家里还是有了些起色,至少小妹的学费能按时交,婆婆的药能按时抓,他们自己的饭桌上也能隔三岔五地见到肉。春草虽然不满足,也没敢往别处想。更何况她发现自己怀上孩子了,就更不敢想外出的事了。

  如果春草能预见到后来的事,也许她就听何水远的话,进城去了。可她打死也不会想到。那样的事情只能是毫无准备的撞上,而不可能事先想到。不要说小小的春草,就是大山大河也无法预见。

  夜晚,春草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编竹篮。

  大概快到中秋了,月亮很好,又大又亮,周边一点儿云都没有,月光把院子的地照得发白,春草一盏灯没点,手上的生活也看得清清楚楚。点了灯不但费油,还会招来成群的小虫子。柔韧的竹篾条在她手上轻快地舞蹈着,然后顺从的一点点的被织进竹篮里。房前房后蛙鸣声一片,起起落落的,似乎在轮番陪着春草忙碌。

  编完最后一个竹篮已经很晚了,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何水远早就睡了,明天要进城去送货。春草拿着篮子来到堆放成品的灶房间,把他们这半个月做好的成品又点了一遍,算了一次,的确是比上个月多做了二十个。可多二十个也多不了多少钱。

  春草发愁,不想困觉,就拿起纳了一半的鞋底,点上油灯纳起来。也许太累了,手有些抖,一不小心食指被扎了一下,一滴鲜红的血从指头上渗了出来,在烛光映照下像一粒红宝石。她放进嘴里轻轻唆了一下。

  春草借着油灯看着自己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忍不住一声叹息:瞧瞧这双手,什么生活不能做啊?砍柴打猪草烧火做饭纳鞋底,采茶种蘑菇编竹篮,粗活细活样样都行,而且一年到头也不歇着,怎么就挣不来钱呢?

  春草真有些困惑,一困惑就疲倦,睡着了。

  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春草一点儿也不知道,大概是她的头碰倒了油灯,油灯点着了柴草。反正她是被灼热烤醒的,睁眼一看,面前红成了一片。柴草间被大火照得通亮。她吓呆了,猛一下跌进了惊恐的泥潭。好在瞬间她又清醒过来,挣扎着跑到房间门口用力打门,大叫着:

  阿远!阿远!火!火啊!

  何水远很快就冲出门来,跟着是公公和大妹,再跟着是婆婆和小妹,每个人都条件反射般地去拿水桶或者木盆。没人发令,也没人指挥,一致地冲向水缸,再一致地开始传接水桶,将一桶一桶水奋力地泼向灶房的大火。春草慌不迭的时候,却见何水远又返回屋里去了,很快拿了床被单出来在水里浸湿,顶在自己身上,这才去提水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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