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虽然四面环山，外面的风还是吹了进来。风先是试探性、慢慢地吹，越过山头进入桃栗沟的时候，好像突然间发现了一个世外桃源，变得贪婪又肆无忌惮，瞬间就刮遍了山沟的角落。

　　这次的风来得猛烈，不但职工，连干部也不能幸免。

　　铁工资、铁交椅、铁饭碗被认为是阻碍企业发展的瓶颈，“砸三铁”动员大会在建于沟口的职工俱乐部进行。厂里好长时间没有开过这样的大会了，桃栗沟一直平静的水面上好像落入了一块巨大的陨石，一下子溅起了滔天大浪。只能容纳一千多人的俱乐部礼堂人山人海，连走廊也挤满了人。里面已经人靠人人挤人了，外面还不断地掀起一轮又一轮人浪。早早进去的职工既幸运又难受：高兴的是可以亲眼看到这一次变革的场面，难以忍受的是动也动不了，人只能进去，进去后却出不去，想上个厕所也只能憋着。

　　赵老歪因为去得晚了，只能站在门外，他也懒得挤，挤也没用。唯一能做的就是伸长耳朵，捕捉从高音喇叭里传出的声音。说是动员会，既没有领导讲话，也没有鼓动性的语言，只是宣读文件。文件宣读完了，会议也就结束了。赵老歪觉得文件里好像说得很有道理，但要仔细回味文件到底传达了什么，赵老歪却没有听出一点儿不同于以往的动静和信息。

　　第二天早上，赵老歪还是起了个大早，自己吃完饭，就急急来到了车间。现在李小毛已经上技校了，住校学习，再也不用他管了，赵老歪早晨的时间就很富裕。以至于来到车间，厂房里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赵老歪像往常一样，钻在工具箱后，拿出书，看了几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面乱哄哄的，怎么也静不下来。想起昨晚人们的议论，他隐隐觉得今天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个事情好像就是自己盼望了好多年的，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在心头蠢蠢欲动。桃栗沟的气氛太沉闷了，赵老歪觉得应该变一变了。变了，就有可能结束这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而机会，往往又在变化之中出现。

　　赵老歪想起了王总工临走时给他的忠告：先适应，再改变。而要改变，仅仅有知识、有能力是不行的，还要有位置。只有有了相应的位置和权力，知识和能力才有用武之地，理想和抱负才可以变成现实。为了中国的重型汽车工业，做个有野心的汽车人吧。这是王总工最后留给他的话。

　　王总工是被国家调走的。人虽然走了，但王总工的话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耳边回响。面对空荡荡的车间，赵老歪伸出了拳头，有力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拳头上带出的风稍纵即逝，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压根儿赵老歪就没有挥出那一拳，车间还和原来一样风平浪静。

　　真正让车间热闹起来是因为毛飞的到来。从上职大到现在，毛飞是第一次回到车间，再次回到车间的毛飞的身份已经由工人变成了干部。面对围上来的人群，毛飞把自己脸上的笑控制得很干部。他对每个人都笑着，但每个人却都觉出了和他之间的生疏和距离。只有赵老歪还在车间站着，对车间门口的热闹视而不见。赵老歪又躲到工具箱后，习惯性地拿出了书，还没有翻开，就看见毛飞走了进来。毛飞的身后，跟着车间所有的同事，一副领头人的模样。这种场面、这种影响力，是赵老歪没有想到的。赵老歪从书上知道，影响力分权力性和非权力性两种。尤以非权力性影响力最为难得，因为他体现的是一种民意。毛飞没有在车间任职，他的一次无意造访，就有这么多追随者，说明毛飞这个人并非印象中的靠女人上任的吃软饭的人。

　　毛飞的步伐迈得不紧不慢，看起来就有一种随意、自由的心性。随着毛飞脚步的临近，赵老歪脑子中蹦出了一个疑问，毛飞这次是无意来访吗？

　　赵哥，好久不见了。毛飞人未到，声音先跑到了赵老歪面前。

　　赵老歪看着毛飞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也露出了笑容，回来了？

　　咱们车间今天民主选举副主任，厂人事处让我回来看看。

　　是吗？赵老歪很惊奇，有这事？我还不知道。

　　瞒我，毛飞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刚和同事们聊了聊，你的呼声很高啊。

　　赵老歪朝毛飞身后看了一眼，发现车间的同事们都冲他点着头，尤其是老夏，头点得鸡啄米似的。赵老歪脑子高速地旋转起来，王总工的话又出现在了脑中，如果毛飞说的是真的，无疑是一次难得的机会。看着工友们满脸兴奋的表情，赵老歪不禁在心中自嘲道，真是读书读傻了，车间这么大的事，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

　　毛工嘲笑我了。赵老歪不动声色地说。

　　好了，不说这个了，一会儿就知道了。毛飞的声音很痛快，过来看你一眼，选举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先过去了。不等赵老歪回答，毛飞就转了身，车间的同事也都一窝蜂地跟着往车间外面去了。只有老夏一个人还站在面前，看着赵老歪嘿嘿直笑。

　　笑什么？赵老歪的心里七上八下。

　　好事！老夏笑得更欢了。

　　什么好事？

　　你要当车间领导了，老夏凑近一点，很神秘的样子，昨晚大家都商量好了，如果厂里这次来真的，就选你了。

　　为什么啊？赵老歪问。

　　因为你是个好人，对大家没有坏心眼，你要当了车间领导，车间分配上一定很公平；更重要的是你一直在学习，这个大家这么多年都看在眼里，知道你是个有思路、有想法的人，车间在你手里，才有前途，大家也就有了念想……老夏还在说，赵老歪已经听不见了，他的眼眶突然有些发潮，车间的同事，看起来一个个大咧咧的，平时在自己学习的时候，也没少说风凉话。但把权力真正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却能分得出好歹、轻重。这就是他的可亲可敬的同事们！

　　赵老歪伸出手，握住了老夏的手，夏师傅，不管结果如何，谢谢你和大家的信任。

　　老夏一笑，鼻子和嘴巴一起动，放心吧，大家都说好了，就是你了。我先过去了。老夏使劲地握了一下赵老歪的手，走了。

　　选举开始了，车间职工，每人一张票，采取无记名方式投票。厂人事处的干部在主席台上承诺，为了真正体现民意，当场投票、当面唱票、当面计票、当面公布选举结果。职工们都看到，毛飞也坐在主席台上，紧挨着人事处的干部。人事处的干部一面说，毛飞一面微微点头，职工们都觉得，毛飞确实变了，变得今非昔比了。

　　车间工友一百多人，因为是第一次公开选举车间领导，职工们都很慎重，秩序也就很好，没有以往乱哄哄的感觉。这样的场面很安静、也很紧张、刺激。票很快投完了，人事处的干部当面从票箱里拿出选票，交给唱票人开始唱票，老夏还被职工推选为监票人。唱票一开始，就呈现出了一边倒的局面，赵老歪以压倒性的优势遥遥领先。票还没有唱完，职工们就自发地响起了阵阵掌声。主席台上的毛飞也很高兴，他一直面带笑容，稳稳地坐着。

　　虽然大家都知道了结果，但人事处的干部宣布时，会场上还是出现了紧张的一幕，几乎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气好像也凝滞了。只听见人事干部的声音在车间门口的天空自由回荡：根据厂务会决定和选举结果，聘任毛飞为铸造车间主任，聘任赵志强为铸造车间副主任。

　　人群都愣住了。人事干部率先鼓掌，掌声先是稀稀拉拉的，慢慢地，就变成了雷鸣般的声音，久久地在天空回荡，惊得车间门口树上的鸟儿扑棱棱地抖动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