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李小毛觉得自己像一个被遗弃的垃圾，随便被丢在了遥远城市的一角。陌生的场景、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心态、陌生的市场。把这个陌生的城市作为市场，是销售公司领导交给他的任务。他已经来到这个城市一个多月了，依然觉得这里处处透露出一种冷漠和居高临下的表情。

　　之所以选择离开，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压抑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技校毕业的时候，他回了一次家，他没有想到，原来美丽、高雅的母亲已经变得他快不认识了。白色已经偷偷地钻入了母亲的头顶，更令他想不到的是，母亲看他的目光冷冷的，那种寒气是从心底发出的。从小，他就生活在父亲和母亲的争吵打骂中。母亲和父亲不像村里其他人，气不顺了，就扯开嗓门对骂，或者一个大骂、一个不吭气却不停地用拳头回击。于是骂人者就更扯开了嗓子，什么恶毒骂什么，一直让声音笼罩在整个村子的天空。

　　母亲和父亲吵架，吵得很文雅，生怕让别人知道或者听见，包括自己。在李小毛的印象中，母亲只有在看见自己的时候才露出笑脸。更多的时候，母亲的脸上就像男人河的水，平整如镜、波澜不兴。母亲长得很漂亮，漂亮这两个字，李小毛就是从母亲的身上读到的。母亲唯一的缺点就是，眼睛长得很小，虽然很亮，但眼里却容不下父亲，或者说，母亲的眼里从来看不见父亲的存在。即便父亲站在母亲的面前。在李小毛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撕扯。两个人都不吭声，气急的父亲总在撕扯母亲的衣服，而母亲，总是紧紧地抱住衣服不放，就像小时候自己淘气了，父亲要打自己时母亲紧紧地把自己抱在怀里一样。李小毛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和母亲拉扯。两个人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却陌如路人。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从小，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李小毛就有了立场。他知道他喜欢父亲，因为父亲不停地给他买好吃的糖果。但是，只要母亲在场，他就表现得不偏不倚，谁也不近。

　　拜赵老歪为干爹，是父亲的意思。那时候，李小毛一直搞不明白，父亲和赵老歪的关系，就像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一样，中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到底是什么李小毛不清楚，但就是这种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使得父亲和赵老歪的关系很微妙。李小毛也知道，父亲其实暗中一直和毛飞来往，李小毛能看出来，父亲和毛飞在一起的时候，很随意、亲热。亲近得有时候让李小毛嫉妒。但是，父亲却没有任何理由地让他认赵老歪做干爹。

　　现在回想起来，李小毛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苦心。赵老歪确实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把自己当作亲生儿子一样操心。李小毛永远也忘不了赵老歪带他到山顶的那一刻，也就在那一刻，他才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那时候，他就想走出去，走出去看看山外的世界。他没想到启示他走出去的是赵老歪，帮他走出去的却是毛飞。毛飞显然是厂里说话有分量的人，在他技校毕业面临分配时，父亲来到了厂里。父亲只是给毛飞打了个电话，李小毛真的就来到了刚刚成立的销售公司。而这些，是赵老歪永远也办不到的。赵老歪即使能办到，也不会给他办。他从赵老歪身上，知道了无论干什么事，都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干；他却从毛飞身上看到了无论干什么事，都有捷径可循。关键看自己有无走捷径的能力和本事。

　　脚下的这个城市，是重型汽车的发源地。在这里开拓市场，无异于虎口夺食。但是，要想在民品市场有所作为，就必须在汽车王国寻找自己的一片天地。来到这个竞争最激烈的地方，是李小毛自己要求的。李小毛想证明自己，证明给谁他不知道，他只想告诉人们，他行！来了以后，他才深深地感到一切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市场的严酷就像这个城市的冷漠一样，使他变得越来越清醒。要想在这儿把车卖给一个陌生的人，又从对方的口袋里把钱拿出来，李小毛觉得从毛飞身上学到的事半功倍没有了市场，还得像赵老歪说的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干。否则，即使远离了令他感到压抑、窒息的家庭，他又会进入另一个压抑的环境。

　　“四通八达”运输公司是这个城市最大的物流公司，李小毛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就站在了它的门口久久凝视。门口当然很气派，是那种不是张扬却霸气十足的气派。站在门口看去，里面很是空旷。只能看见一个办公楼，全是玻璃墙，是那种里面可以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的玻璃。越是这样，李小毛就越感到神秘、神往。他试图进入，门卫把他挡在了外面，你找谁？李小毛说，我找你们老板。门卫认真地看了看李小毛，实在从这个年轻的小伙子身上看不出和老板的一丁点儿联系。你预约了没有？李小毛茫然地摇了摇头。门卫很有礼貌地笑了笑，先生，别影响我们工作。然后，门卫就在门口站成了雕塑，再也不理李小毛了。

　　直到傍晚，李小毛才离开了物流公司。他知道，要想在这个城市立足，只能从这儿打开缺口。李小毛一筹莫展之际，也曾给父亲打过电话。父亲的回答只有一句话，问你毛叔，你毛叔有的是办法。说完就挂了电话。毛飞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很久才通了，毛飞听了，笑了，现在办事，要送礼。李小毛问，送多少？毛飞的回答简明扼要，办大事送大礼，办小事送小礼。毛飞笑了笑，又追加了一句，记住，不办事不送礼。说完也挂了电话。李小毛还是不明白，多少才是大礼？大礼是钱还是什么？一连串的疑问使他又拨通了毛飞办公室的电话。这次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电话那边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李小毛突然感到了一种孤独和无助的委屈。他不禁抽泣起来。电话那边的声音很着急，是小毛吗？小毛，你怎么了？李小毛叫了一声干爹以后，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赵老歪在电话那头一直等着，直到李小毛的情绪平复了，才说道，小毛，要把车卖给别人，首先要了解车的性能。干爹知道你走得仓促，已经给你准备好了相关资料，今天刚寄了出去。

　　这是李小毛没有想到的。

　　赵老歪接着说，干爹也没有跑过市场，没有多少经验给你。但你要记住，跑市场，名义上是卖车，实际上是卖诚信。有信则人立，切记。赵老歪还说，有了诚信还不够，还得要有恒心、耐力。另外还要了解对方的需求，这一点很重要。再好的东西，对方不需要，就不会有市场……

　　赵老歪的话，就像男人河的水一样，缓缓地从李小毛的心上流过。李小毛茫然的头脑似乎渐渐地打开了一扇窗户，一下子敞亮了许多。至少，他知道眼下该干什么，怎么干了。

　　一个月来，他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似的，漫无目标，四处乱撞。跑了多少路，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知道，随着他来到这个城市的脚下的皮鞋，后跟已经歪了。李小毛决定补补课了，他白天晚上都待在宾馆，把赵老歪寄来的资料反复阅读，直到把各种车型的参数以及价格都背得滚瓜烂熟了，李小毛才走出了房间。

　　站在宾馆外面，李小毛突然觉得这个城市不再陌生，到处是熟悉的场景。太阳刚刚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李小毛脚步轻快地来到了“四通八达”物流公司，他站在门口，长久地看着那道玻璃墙。早晨的阳光把玻璃墙照得明晃晃的，李小毛的目光穿过了玻璃墙，好像隐约看见了里面的风景。

　　我一定要拿下你。李小毛对着玻璃墙，恶狠狠却又信心十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