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沈红红“疯”了。

　　毛飞从单身楼断然而去，一点儿也不考虑自己的感受，沈红红虽然心里不高兴，但还是理解了毛飞。女人对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即使这个男人为自己当牛做马，女人也能找出一千个不喜欢的理由，比如老夏；但对自己喜欢的男人，即使这个男人把自己驱使成牛马，她也能罗列出一千个喜欢的理由，又如毛飞。事实上，在沈红红的心目中，喜欢毛飞不需要理由。从年轻开始，从那一卷纸开始，毛飞就像千年不老的树，深深地把根扎在了她的心中。

　　浪漫总是和年龄息息相关，虽然，插队本身并不浪漫。沈红红没事的时候，就琢磨“浪漫”这个词，到底什么是浪漫呢？想得多了，沈红红明白了，凡是在胡思乱想的年龄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应该算浪漫了。毛飞那时候无疑就是自己浪漫的源泉。沈红红是个安静的姑娘，却对一些善动的东西充满着好奇，比如毛飞的眼睛。

　　毛飞的眼睛不大，但也不小。不大不小的眼睛本身很普通，并不出色。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双眼睛就像两个探照灯，很亮。这双眼睛闭着的时候，好像探照灯熄了灯火，毫不出彩；一旦睁开，整个世界就亮了。最要命的是这双探照灯总是抓住一切能抓住的缝隙，冲着她挤眉弄眼。沈红红有时候干活累了，站直身体想伸一下懒腰，就看见这双亮晶晶的眼睛对着她闪烁。刚开始的时候是无意，后来沈红红就有意无意地捕捉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无处不在，总在沈红红想见到的时候就出现在了眼前。不光出现在眼前，而且不停地在眨动。有一次沈红红刚把目光挪过去，看见这双眼睛面对自己一只睁着、一只闭着。睁着的眼睛一动不动，闭着的眼睛却不停地在一张一合。那种模样，有趣极了，逗得沈红红扑哧一声笑了。动着的那只眼睛好像得到了鼓励似的，扑闪得更欢实了。

　　那天依然在地里干活，知青们被安排摘辣椒。辣椒树不高，最高的也只到沈红红的大腿处。虽然先天不足，却不耽误收成。辣椒树上挂满了长长细细的绿色植物。有的红、有的绿。绿的和辣椒树的叶子一个颜色，藏在树下不易发现，红的却艳得耀眼，关中农村把这种辣椒叫线椒。因为这种辣椒很长，却很细，就像一条线一样。

　　辣椒也有成长期，虽说是一个树上结的，有的早熟，像红线椒；有的晚熟，如绿线椒。熟了的就要离开辣椒树，绿着的可以继续在树下飘荡。知青们只负责采摘红线椒。辣椒地旁边，种着一大片玉米。虽然是同一个季节的农作物，和辣椒树相比，玉米秆虽然个子高，却熟得晚，一个个玉米还像正在吃奶的孩子一样在娘的怀里腻味着。沈红红不喜欢吃辣椒，却喜欢辣椒的样子。尤其是把它摘下来拿在手里的感觉。沈红红干得很卖力，一个个红线椒经过沈红红的手被扔在了旁边的背篓里。当然，和往常一样，沈红红眼里除了辣椒，还用余光寻找那双只要有机会就在自己身上抚摸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一只手，把沈红红的脸蛋抚摸得就像红线椒一般红。沈红红一会儿有意地回避这双眼睛，一会儿又无意地捕捉这双眼睛。身上却好像有了用不完的力气，手下的活儿就干得越来越快。没有一会儿，交头接耳的辣椒就堆满了半个背篓。

　　沈红红正干得起劲，却发现那双眼睛不再在自己的身上逗留了。沈红红抬起头，借着擦汗的工夫一看，毛飞走了。毛飞走得很快，一会儿没有了身影。沈红红蓄满全身的劲儿一下子泄了，这时候，她才感觉到其他知青嘴里一直喊着的腰酸腿疼并非虚言。沈红红感到自己腰也酸了，腿也疼了，浑身懒洋洋的没有一点儿劲了。沈红红没有像其他知青一样骂娘喊累，她还是一丝不苟地干着，只不过摘辣椒的速度减缓了许多。

　　好在毛飞很快就回来了。回来的毛飞手里拿着一个写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绿色的小书包。沈红红无声地笑了一下，她知道毛飞喜欢吃辣椒。每次知青干活的时候，遇见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是要顺便带一点回去的。刚开始的时候，生产队长李明亮还提醒一下，后来知道说了也白说，也就不再浪费唾沫了。

　　一起干活的知青看见毛飞拿来了书包，心照不宣地笑了。毛飞和知青们调侃完，眼睛又不老实了，又把眼睛变成了手，一下一下在沈红红的身上抚摸，沈红红的脸又红了。红了脸的沈红红很快发现这双眼睛有点不对劲儿。以往这双眼睛不放过自己身上的任何部位，总是不停地在自己的全身上下逡巡，现在这双眼睛只看着自己的一个部位，那就是——裆部。沈红红的脸更红了，这次是羞红的。因为她顺着那双眼睛往自己的中间部位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每月一次的例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来了的例假已经把自己的裤子洇湿了一片。好在自己旁边的辣椒树很高，自己的个子却很低，正好遮挡在了大腿根，没有被更多的人看到。沈红红急忙往辣椒地旁边的玉米地走去，快进玉米地时，身后传来了毛飞俊朗的声音，沈红红，陕西八大怪，辣椒一道菜。晚上餐桌上的那道菜就交给你了。毛飞的声音还未落地，手里拿着的书包已经落在了沈红红的脚下。沈红红不敢回头，她拿起书包，钻进了玉米地。书包抓在手里的一瞬间，沈红红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就在那时候认定了一个男人，一个叫毛飞的男人。这个男人扔给自己的书包里，装着自己急需身上却没有的东西——一卷卫生纸。

　　这都是插队时候留在心里的美好回忆。

　　现在，沈红红已经无法捕捉到毛飞的眼睛，虽然毛飞的眼睛亮度依旧，却不再在沈红红的身上停留。本来沈红红已经死心了，从毛飞把她推给老夏那一刻起。十几年来，沈红红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直在“冬眠”，她已经对自己的身体、也包括对丈夫老夏没有了感觉。她本以为，她的身体已经死了，僵硬如柴，再也没有欲望了。那天晚上，当毛飞把自己拉入怀中的那一刻，当毛飞亮晶晶的眼睛又在面前闪烁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软了。身体由“硬”变“软”，是那么的迅速，那么不可理喻，沈红红知道，她的身体就在那一刻又“活”了，又有了欲望，对毛飞的欲望。也许，这具肉体是专为毛飞准备的。

　　单身楼的205房间，沈红红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去，但最后她还是做了自己身体的俘虏。在205房间，沈红红觉得自己又成了女人。尽管毛飞事后一走了之，沈红红还是觉得：做一个女人的感觉真的很好。就像在太子村的时候那一卷卫生纸印在自己心里一样，205房间的感受同样深深地被她藏在了心里。做女人真好，沈红红决心要把女人继续做下去。

　　毛飞却不再给她做女人的机会了。别说那双牵动自己心灵的目光了，现在，沈红红连毛飞的影子也看不到。沈红红当然知道毛飞有意躲避自己，她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拨打毛飞办公室的电话，要不是毛飞和赵老歪一个办公室，沈红红早就到办公室去堵毛飞了。工作场地不行，沈红红又无数次站在毛飞家的楼下，毛飞好像一直就没有回家，沈红红一次也没有看见毛飞的影子，反而遇见了牛慧慧好几次，惹得牛慧慧回家后不停地躲在窗帘后面偷看。沈红红当然也在毛飞下班的路上等过毛飞，他几次都远远地看见了赵老歪，却一次也没有看见毛飞的身影。

　　找不见毛飞，沈红红无法控制自己，孩子在心中的位置也不重要了。除了上班和偶尔给孩子做饭的时间，沈红红没事就在厂区里四处游荡。“死”了的身体好不容易“活”了过来，沈红红不想再让它“死”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找到毛飞，找到属于自己的毛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