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李英娜走了，走到大洋那边去了。

　　那天从宾馆出来后，李英娜恨不能把头垂到地上去。她感觉老天和她开了个玩笑，远处的山、近处的楼，身旁川流不息的人，都给了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切都是骗局，赵志强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李英娜满脑子只有这几句话。她感觉眼中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都在远处，或者近处看着她、嘲笑她。甚至连悬在头顶的太阳，她都觉得在挤眉弄眼地嘲弄她。李英娜突然觉得，偌大个桃栗沟，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觉得一切是那么的美好、令人留恋；而她，是那么的幸福，让人嫉妒。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自作多情、令人可笑。脚下的路通往学校，她知道，她还要给学生代课，她不能因为自己的遭遇而影响了学生上课。但迈出去的腿却越来越沉重，她难以想象她如何面对这些孩子。

　　厂里广播站的喇叭响了。现在是上班时间，厂里的喇叭一般都在上班前、下班后响起。现在突然响起，一定是发生了很大的事。果然，广播员的声音充满了激动和振奋。李英娜感觉脑子乱哄哄的，她不想听，但只要在桃栗沟，这种声音就往你的耳朵里钻，你想躲也躲不掉。何况广播里说的事儿，对全厂职工来说，是个天大的好事。但是，好事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李英娜烦躁地转身往小路上走去。她想找个清静、没有人的地方，好好想一想、静一静，或者好好哭一场。但是，广播声好像和她较劲似的，她走到哪里，满耳朵就全是这种声音——

　　特大喜讯、特大喜讯，全厂职工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销售战线捷报频传，我厂一跃成为全国汽车行业销售月度冠军。这是我厂在市场经济形势下，积极调整销售策略，满足用户需求而取得的重大收获。行业月度冠军的获得，表明我厂已经彻底摆脱了前一段市场不利的影响，重新站在了市场经济的风口浪尖。

　　另据销售总公司海外部信息，在获得国内销售佳绩的同时，国际市场也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我们已经在十几个国家和地区初步打开了局面。为了国内、国际市场齐头并进，总厂决定，在海外设立办事处，欢迎一切有语言基础、有志为总厂获取海外订单的人员加入……联系电话是……

　　不知不觉，李英娜来到了美人河边，这里是她爱情开始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是对过去发生在这里的事表示悔恨，还是来纪念一段本不该发生的爱情的葬礼。广播声反复在耳朵响起，李英娜站在河边，看着河水流动，却听不见流动的声音。耳朵里全被广播声覆盖了。李英娜只好看着河水无声地流着，看着看着，她觉得这些河水变成了自己的眼泪。

　　河水可以远去，而她自己呢？只能独自面对河水垂泪。她想向河水倾诉，却不知道河水能否理解她的屈辱和愤恨。李英娜真想像这河水一样，流过了就过去了，永不回头。

　　她又很认真地看了看河边的那块大石头，她曾经在那上面留下了多少开心的笑语和对未来无限的憧憬。还有这山、这树、这田地、这土路，以及地里的庄稼和众多的不知名字的小动物、小昆虫，它们都曾经见证了她的幸福和欢笑。现在，李英娜却觉得自己昔日的欢笑变成了今日对自己的嘲笑。她无颜再待下去了，她必须得离开了。

　　但是，哪儿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地？

　　李英娜头脑乱哄哄的，她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广播声还在耳边炸响，已经播了多少次了，李英娜不知道，但当广播声又一次钻入耳内时，李英娜眼前突然一亮。就在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她想，这可能是天意吧，广播声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响着，其实就是给她听的。李英娜的脚步不再游离、犹豫，她的脚步突然变得很有方向感，她加快了脚步，往学校走去。

　　进了办公室，同事直发牢骚，说好我们俩调课的，你一去不返，害得我多上了一节课。以后你要补偿我！

　　李英娜笑了笑，我可能补偿不了了。

　　不许耍赖。同事嘻嘻笑着说。

　　李英娜不再说话，低头拿出一张纸，写了起来。同事有点奇怪，凑过去一看，就叫了起来，你要辞职？

　　李英娜不说话，笔在纸上唰唰地写着。

　　为什么？

　　听见广播了吗？我想出去闯闯。李英娜说。

　　你想好了？同事点着头说，这次销售总公司招人，咱们英语教研组的人最有竞争力了。但是，即使要去，你也不用辞职啊。申请调动就可以了。

　　不，李英娜恶狠狠地说，我要和过去做个了断，我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你舍得你的如意老郎君？同事永远是一副开玩笑的神情。

　　别在我面前提他，恶心。李英娜冲着同事大喊大叫。

　　你有病啊，你们俩又怎么了，吓我一跳，同事不高兴了，对了，再多一句嘴，刚才你的如意郎君找你来了。

　　李英娜站了起来，走到同事面前，一字一顿地，我已经说过了，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这个人。

　　同事吐了吐舌头，溜之大吉了。办公室安静了下来，李英娜看着面前辞职报告几个字，泪水抑不住又流了下来，她一直告诫自己要冷静，但她实在忍不住了，她趴在了桌子上，肩头剧烈地耸动着。一阵实在压抑不住的哭声从桌面上扩散开来，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

　　李英娜没有理会校长诧异的目光，任凭校长怎么劝说，她一言不发。校长不签字，她就待在校长办公室，既不闹，也不催，就那样一句话不说，静静地等。

　　校长的话和同事一样，你非要去，也没有必要辞职啊。去干一段，不顺心了再回来，校长看着她，如果办了辞职手续，万一……

　　李英娜这才说，没有万一。真有了万一，我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校长问。

　　李英娜目光移到别处，又不说话了。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校长终于败下阵来，在辞职报告上签了字。李英娜走出校长办公室，在门外站直了，然后深深地冲着里面鞠了一个躬。再次抬起头来的李英娜就目中无人了，一起工作的同事看见她抱着自己的东西往外走，纷纷围上来询问原因，李英娜如入无人之境，一句话不说就往外走。李英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个陌生人。

　　一直走到学校外面，李英娜才哇的一声哭了。她不知道今天是第几次哭了，她不想哭，但她实在忍不住了。哭声伴随着她一步一步远离了学校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