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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林风骚》 作者:罗萌

第6章

  一

  对于程汉卿之死,程家上下和何暮桥、范沉香等亲家均颇费了诸多猜思,这些猜思不外两个方面:一是程汉卿的致死原因——如果仅仅被毒蛇咬了一口,程老御医是不会死得那么快的。且不说作为御医,他本人有很多治毒蛇咬伤的经验和办法。仅从事情经过看也颇有疑点:老御医被咬后,立即采取了自我吸吮伤口的措施,这样,从伤口渗入血液的毒素就应该大大减少,不会那么快就死人。而老御医那么快便猝然倒地身亡,这不免有违常理。当然,从老御医死后瞳孔明显放大和那条蛇确是五步之内能要人命的五步蛇这两点来看,又不排除这条蛇就是老御医的惟一致死原因,只是这个例证总让人感到太有些特别,缺乏普遍性意义,是个千百不遇的例外。另一个费猜思的问题就是这盒装了毒蛇的贺礼究竟是谁送来的?虽然据牛雨春称,那交给他礼盒的汉子清清楚楚说的是“闾阳山赵义卓”,但赵义卓第二天闻讯赶来时坚决否认有这么回事。而且,大家再三分析也找不出赵义卓这样做的理由,也都觉得这事与赵义卓无关。但到底是谁呢?经何守尉派本城骁骑校国燕雄亲自主持让牛雨春辨认证明,赵义卓手下那些与牛雨春描述的相貌与装束相近的人中,也没有送贺礼的人。最后,就只有是牛雨春自己搞鬼了,但一是没人能说出牛雨春这么干的理由;二是确实有人见到一个牵黄马、穿开怀皮大衣的人,和牛雨春从范家药园方向一同走过来。所以,也不该怀疑牛雨春撒谎搞鬼。就这样,在猜疑中,办完了丧事,但却始终留下了疑点。

  程老御医虽然意外身亡,可这台戏的其他角色都还健在,那么,原来的戏就得继续往下演,嫁的都嫁过来了,娶的都娶到家了,攀的都攀上了,附的也都附上了。所以,程家的日子就该按照既定的过法过下去——“回春堂”大牌子照样挂着,坐堂的程少伯、站柜的肖聪甫是程老御医生前安排的,现在又增加个国燕杰。自幼得乃父真传,这次按国省三老先生意见来跟程少伯见习,在程少伯往诊时,替他坐坐堂,或者,在程少伯坐堂正忙时,替他出去往诊,这就填补了程少仲漂洋过海去学西医留下的空缺。也弥补了国燕杰刚拜完师父,师父就驾鹤西归之遗憾。反正程少伯是程汉卿真传,辨证施治的理论和方剂都是一脉相承的。对于功底扎实的国燕杰来说,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与程老御医健在一般无二。

  程家的主事人自然又变成了程汉儒,他主外,兼顾药园的农事,指挥回春堂进药的采购。他的夫人主内,兼顾少伯、少仲两房晚辈家的大事小情。按照程汉卿原来的意见,少仲婚后过继给程汉儒为子,以便继承程汉儒这边的香火,然后再去留洋学医。所以,临行前特地举行了过继仪式,在三亲六故的祝贺之中,半生无后的程汉儒夫妇,一下子有了儿子又有了媳妇,并与本城守尉论上了亲家,自然喜不自胜。少仲走后,程二夫人便经常在何若菡房中,婆媳间说不完的私房话,倒也帮何若菡打发了许多的寂寞。

  程老御医匆匆而去之后,压力最大的是程少伯。

  老御医决定让程少仲出国留学后,曾和程少伯有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他说:你们兄弟二人,你是兄长,按中国传统观念,长兄为父,所以,继承祖业、光耀门庭的重担主要在你身上。而且,你兄弟既然去学西医,回来不知还能不能再走咱这四诊八纲的老路已是问号,更不一定再老守田园,肯定要满世界去飞。这样,继承程家医道,发扬程门医术都得靠你。爸爸没让你去留洋,也是考虑你性格稳重,比你兄弟成熟、懂事,更适合在我身边,把我这辈子的经验和尝试都继承过去。所以,从现在起,除了回春堂坐堂之外,你要和我一起把我多年来收集的医案一一整理出来,刊行于世。我的余生只想做好两件事:一是撰写《回春堂精要》,用以对中医界被弄得混乱了的理论及医术,去伪存真,以便不再发生被禁之事。二是把西医揉到中医里来,让中医有更大的发展。你们兄弟二人各帮我完成一件,我就死而无憾了……现在,老人家匆匆而去,弟弟也按计划去了美国。程少伯明白,整理《回春堂精要》的任务自然落到了自己的肩上。所以,每日坐堂,往诊之余,他还要秉烛夜读,从父亲遗物中,寻找有关资料,归纳分类,以便进一步整理。这样一来,日夜操劳,竟把新婚妻子常常忘在一旁。

  范小堇嫁到程家数月之中,心情一直郁郁寡欢。一开始,新婚燕尔,丈夫就给公公守孝,待到七七四十九天守完孝,丈夫又因丧父产生的心情压抑,对她毫无新婚激情。以后几个月,丈夫几次生病、出诊,又加上送弟弟远行,常常不在家中,就是在家的日子,也因日夜劳累,没多少时间与她厮守。这使她常生出被冷落之感,便偶尔寻个借口回娘家住上几天,趁机同牛雨春亲热一番。可每次都因有三娘马兰花在父亲范沉香耳旁吹风,父亲不让她在家久留,所以也不能与牛雨春尽兴。日子一长,反倒觉得嫁了人反比在闺中时还孤独,便不知不觉积了满腹的埋怨。同时,也就滋生出一种默默的反抗心理——几次在被范沉香赶回程家之后,趁程少伯不在家时,便暗将牛雨春招到自己的房中来过夜。一是程家作为大户人家,出入人多,牛雨春来往不大引人注意。二是作为新过门的媳妇,在常人心里不大可能红杏出墙,加之程少伯平日为人严肃、正统,与各类红尘万象缺少亲和力,谁也就不注意她身边的绯闻,范小堇和牛雨春的事也就一直没被察觉。谁知,世事难料,由于一件与此完全无关的事情的发生,使他们的隐私终于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二

  国燕杰承受父命来程家学艺,一向很勤勉、刻苦,他白天跟程少伯坐堂当助手,夜晚就同肖聪甫一起住在回春堂后屋的宿舍里。没事时他从不游手好闲,只知道抱着厚厚的医书静静地看,再就是将所看书中自以为有用的医案和方剂抄录下来,以供将来自己临床时参考。他看的这些书,都是从程少伯手中借的,经常是看一批还回去,再借一批。

  那天,傍晚时分,几十里外的八角台镇流行感冒,全镇千余口人竟有二三百人被感染,当地乡医没办法,前来求救,赶了车来把程少伯接走。当时,程少伯说今晚回不来,让国燕杰知会范小堇不要等他,并替他从范小堇手里取刮痧用的竹刀。国燕杰从范小堇卧房出来,瞥见外屋程少伯书房的几案上摆着厚厚一摞标明“秘”字的处方,从那种特殊格式的宣纸上看,国燕杰一眼就认出这都是太医院里专用的处方用纸,那么,这厚厚一摞肯定就是宫廷秘方无疑。这是他父亲再三叮嘱要注意搜集的好东西,便暗记在心。这天晚上,肖聪甫趁程少伯不在家,又跑到百草院去寻开心,深夜未归。国燕杰受那些宫廷秘方所吸引,辗转反侧睡不着,便趁上茅房之机一次次往内宅跑,但深夜之间,只敢往茅房走,不敢接近程少伯的宅门。犹犹豫豫间,见一人影从他通行的内院旁门蹑足而进,直奔程少伯的宅门,轻轻一推便闪身进了去。国燕杰开始以为是程少伯,后来看清此人比程少伯既高又壮,走路大步流星,决不是程少伯,再一想,程少伯去八角台镇根本回不来,心中便顿生好奇,也悄悄靠拢过去,轻轻推了推门,果然就开了。他深一步浅一步试着往前走,就接近了书房,隐约看见了书案上那模模糊糊的一摞灰白色的东西,料定就是那摞程少伯没来得及收起的宫廷秘方,正待上前去拿,忽听一串儿女人笑声从里面卧房传来,紧接着就听到一个男人说:“怕你的肚子受不了,我不敢太手重。不然,我让你乐差了气儿!”……国燕杰听出这是常给范小堇送东西或取东西的那个范家药工的声音,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但他此时顾不得听别人偷情,只想得到那摞宫廷秘方,便轻抬脚伸手去拿,谁知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断喝:“谁?”顿时吓得他啊的一声,差点跌倒在地上。回头一看,正是肖聪甫——原来肖聪甫从百草院回来,不见国燕杰在被窝里看书,便以为他是来内宅上茅房,后来等了许久不见他回去,就到后宅来看动静,结果没发现国燕杰在茅房。再一看,程少伯内宅的房门大开着,便凑上前细做观察,正巧见个人影在书房门前晃悠,便大喝一声,就这样把国燕杰捉住了。

  住在门房的女仆秦嫂和男仆秦诚夫妻听到厢房有动静,也提了马灯赶来。举灯一照,见是国燕杰,肖聪甫就厉声问:“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到大少爷这里来干什么?”

  国燕杰此时此地十分尴尬,如果实话实说,交待出想偷拿宫廷秘方,今后在程家就没法呆了;不说实话,只说范家药工与大少奶奶偷欢之事,又怕得罪范小堇今后在程家也没法呆,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上房的程汉儒与夫人以及对面厢房的何若菡都闻声赶来,听肖聪甫介绍情况后,也问国燕杰为何明知大少爷不在家,半夜三更撞入大少爷内宅是何居心?

  国燕杰万般无奈,灵机一动,便诡称起夜上茅房,见有人影在大少爷宅门前晃,心想大少爷不在家,怕大少奶奶不安全,便在暗中盯着那人,后来见他进了大少爷宅门,想喊人拿贼,可又怕万一是大少爷回来,闹出笑话,就跟进来细看……说到这里,故意不再说下去。

  “那人呢?”程汉儒问。

  “在大少爷屋里。”国燕杰这才说出下半句话。

  “那不就是大少爷回来了吗?”肖聪甫一时头脑没转过弯儿来,又呵斥说:“你还在这儿不走干什么?”

  “不是大少爷,听声音像是大少奶奶家的药工牛雨春。”国燕杰终于嗫嚅着说出了实情。

  这时,范小堇突然拉开了房门,边系衣带边说:“国燕杰说得对,是我趁少伯不在家,约了牛雨春大哥来给我做伴儿,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那我就把话挑明——在你们程家守活寡的日子我受够了,不想在程家呆了,要怎么处置都行,你们老程家看着办吧!”这样说着,竟挽着牛雨春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三

  范沉香原本想和程老御医攀亲后,他神农堂的草药都能沾些“王”气,他这药材大王的宝座更会镀上一层金。谁想到喜事当天程老御医撒手西归,让他许多好梦未做先已破灭,不由暗恨自己运气不佳。不过,对自己的女婿程少伯还抱有很大希望,期望他的回春堂重新名声鹊起之后,把回春堂里的验方、成方,挑选一些,由他安排加工成丸、散、膏、丹,统统打上宫廷秘方的标记,不怕三江四海的老客们不都给他范沉香送生意上门。到那时,银元小宝(当时流通的一种银锭)就得哗啦哗啦像雁栖河水一样翻着花儿往他范家淌。可谁又想到,刚刚过门不到半年的女儿,为了与自家长工偷情被捉,在程家还没做出处置的时候,先跟着牛雨春私奔到牛家庄去了。这样一来,让程汉儒抓住了理,告诉他本来看在长辈份上,能压就压下的事儿,弄得谁都没了退路,最后只能一纸休书了结亲家之情,这实在怨不得程家把事做绝。范沉香面对肖聪甫替程家送来的休书,心里发火,口中却无话可说,只是唉声叹气。

  肖聪甫自从事发之后,也非常后悔自己那天夜里不该多管闲事,最后竟把事情弄到这种程度。可他嘴上却又埋怨范小堇做事太有主见,那天当时,她应该打开窗户让牛雨春一走了之,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挽了牛雨春去,以致让他这当媒人的没法替她说话云云。

  听了肖聪甫一番抱怨,范沉香问肖聪甫:“依你说,小堇当时不认这笔账,事情就不会是这种结局?”

  “那是自然。”肖聪甫毫不含糊地说,“这事儿要是给我留个余地,想法遮掩遮掩,怎么也能过去,老程家碍着我的面子,也不能说别的话呀!”

  “这么说,你觉着你在老程家还挺有面子?”范沉香忽然阴着脸问。

  肖聪甫没听出范沉香话里的味道,还是一再自吹自擂:“这么说吧,程家门里,我姓肖的少说也当一半家!”

  “吹牛×吧!”范沉香勃然发了火,“姓肖的,你他妈是天字一号的丧门星!小堇这事没你搀和也不至于是这种结果!×你妈,姓肖的!”骂着,伸手揪住肖聪甫前后摇晃着:“这事儿到此结束!今后我不准你再提一个字,不然让我听到,我活扒了你的皮!你现在马上给我滚蛋!我再不想看见你这丧门星!”骂完,顺手一搡,活活把肖聪甫从屋里搡到院子里,跌了个仰面朝天。

  “你这人怎么翻脸不认人?”肖聪甫爬起来气呼呼道,“是你家小堇不争气,怎么还怨我?”

  “我×你妈!”范沉香顺手操起一把椅子,一边怒骂,一边追出门来,“你这种贱骨头,还敢跟我犟嘴!”话音未落,椅子已飞了出去。

  “好!你打人!你打人!”肖聪甫躲闪着迎面飞来的椅子,嘴里絮叨着转身逃去。

  听到动静赶来的马兰花,嘴里一边嗑瓜籽儿,一边酸溜溜地说:“行了,行了,当家的,事也出了,脸也丢了,跟这种人生气犯不上,赶紧给你那宝贝闺女几个钱儿,让她和姓牛的小子远走高飞就算了。”

  “住口!”范沉香猛转回身,怒喝道,“你多什么嘴!是不是肉皮发紧?”

  “怎么了?谁说跟谁来?有本事咋没管好你那宝贝闺女?”马兰花还想辩嘴。

  范沉香二话不说,脱下脚上的内联升皮底儿鞋,揪住马兰花劈头盖脑就打。

  马兰花被打得招架不住,便一头把范沉香撞倒,哭喊着夺路而逃。

  范沉香余怒不息,回到屋里抓起程家的休书,回到厨房又操起一把菜刀,把身上长袍大襟往腰里一掖,直奔五里之外的牛家庄而去。

  范小堇和牛雨春正在牛家院门前商量出路,远远望见范沉香提着菜刀而来,范小堇连忙让牛雨春从后门越墙而逃,自己却急走几步迎着范沉香扑通跪倒在当街上:“爹!事是我做的,要杀要剐我都认,你千万别气坏身子。把刀给我,我自己来。”说完,伸手夺过父亲手中的菜刀。手起刀落,将左手的小手指一刀砍下。然后擎起伤手说:“爹,这就是女儿的决心,我不想再守活寡,是福是祸我都跟定了牛雨春,你要可怜女儿,就放过牛雨春,要不可怜女儿,我现在就死在你老人家面前。”

  “你!……”范沉香虽然满腔怒火,可看到范小堇鲜血淋淋的伤手,也不免有些心疼,所以,欲骂开不了口,欲打又不忍心,一时不知该怎么好。

  “爹!”范小堇说,“说一千,道一万,女儿对不起你,我现在留在家乡,让你老人家脸上无光,所以,想和牛雨春远走高飞,希望你老人家高抬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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