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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林风骚》 作者:罗萌

第26章

  一

  收到程少仲的平安家书后,程家上下无不目瞪口呆。程老夫妇对儿子健在喜出望外,对安排何若菡改嫁一事也懊悔不迭。程少伯与何若菡二人心里则是说不清的滋味——一方面,亲弟、亲夫健在未死是个意外之喜,但一个作为兄长的娶了弟媳,一个作为结发之妻的改嫁给了夫兄,均都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不免尴尬。而且是新婚燕尔之时,如胶似漆,两情正浓,再不似原来长兄弟妇间的平静心态可以拉得开距离。所以,既无法为程少仲健在而开怀大笑,也无法为新婚的尴尬而嚎啕痛哭。何若菡便终日低泣,以泪洗面,又一次因为内火攻心而明显影响了乳汁的分泌量,使小杏圃经常为饥饿而啼哭不止。韩玉茑便冲何若菡嚷:“二弟还活着,这是喜事,你上的什么火呢?看看,弄没了奶又让我们小杏圃挨饿,这不是作践不会说话的孩子吗?”又说:“反正他外边早就有人儿,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这回见信后,他在外边再安个家,好好念书过日子,三四年光景,两边儿一时半会儿见不着面儿,日子长了什么别扭都顺当过去了。”

  程汉儒夫妇也觉得韩玉茑的话有道理,便一齐宽慰何若菡,同时,更强调这是命,是核婚时差了名字,其实一开始就该跟少伯,现在等于改正个错误。这样一说,何若菡便渐渐释然,心里的别扭也慢慢地调整过来。毕竟与程少伯日夜在一起,而与程少仲则是天各一方。一个相处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仅仅是想象之中的,两者的感觉毕竟不同。日子一久,心里也就不再那么别扭了。

  程少伯去年年底经师父点化一年之内有无妄之灾,归后便处处小心,凡事谨小慎微,不敢招惹是非,日子倒也平安。先是顺利过年,接着又添个小杏圃,然后是因方志武谎报军情与何若菡成婚……现在,平安度过了端午节、鬼节,马上就要到中秋节,为什么无妄之灾还没有降临?师父说的是今年年内,现在看这一年过去四分之三了,也就是说,再坚持忍耐三个多月就又过年了。那样的话,这无妄之灾就算躲过去了,便继续在坐堂之前专心致志、足不出户研读师父所赠之医药经书。

  应该说,四诊、八纲、二十八脉这类基本常识性的东西,程少伯与程少仲兄弟是在八岁那年学会的。十六岁那年,慈禧老佛爷一时高兴,将他兄弟二人叫到病榻前,让当时与左堂官程汉卿一起为慈禧会诊的右堂官罗兴翰即兴出题,考问他二人理论修养。罗兴翰从《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难经》、《脉经》、《针灸甲乙经》、《肘后备急方》这些中医原始经典问起,总共涉及《武威汉代异柬》、《刘渭子鬼遗方》、《雷公炮制论》、《诸病源候论》、《新修本草》、《外台秘要》、《月王药诊》、《四部异典》、《证类本草》、《串雅》、《理瀹骈文》等数十种中医典籍。少伯、少仲二兄弟有问必答,答必凿凿,满口珠玑,十分流利。不仅听得慈禧老佛爷笑逐颜开,听得罗兴翰也心花怒放,连呼“奇才!奇才!”慈禧老佛爷一高兴,当场破格任命程少伯、程少仲二兄弟太医补,赏八品爵位,戴鹌鹑补子,无眼蓝翎,准其与太医们同有出入大内的资格。

  尽管如此,程少伯兄弟自己明白,他们的基本修养还很不够,有诸多重要中医经典还未及深入、细致、认真研究,比如像《黄帝内经》一类古典医论中较为深奥处只是浅尝辄止,一直尚未精读消化。

  近日来,程少伯便翻来覆去捧着《黄帝内经》研读。这也是前次上山时,师父再三强调过的。他说《黄帝内经》读十遍只是扫除其盲,读百遍方能得其精髓。他边读边做笔记,将重点内容摘录下来:

  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

  ——《素问·宝命全形论》

  夫自古通天者生于本,本于阴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

  ——《素问·生气通天论》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气之常也,人亦应之。

  ——《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篇》

  心通于夏气,肺通于秋气,肾通于冬气,肝通于春气,脾、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通于土气。

  ——《素问·六节脏象论》

  春气在经脉,夏气在孙洛,长夏气在肌内,秋气在皮肤,冬气在骨髓中。

  ——《素问·四时刺逆从论》

  天地之变,阴阳之应……四时之动,脉与之上下,以春应中规,夏应中矩,秋应中衡,冬应中权。

  ——《素问·脉要精征论》

  人生十岁,五脏始定,气血已通,其气在下。……二十岁,血气始盛,肌肉方长。……三十岁,五脏大定,肌肉坚固,血脉盛满。……四十岁,五脏六腑十二经脉,皆大盛以平定,腠理始疏,荣华颓落……人体气血生旺。

  ——《灵枢·天年》

  …………

  程少伯研读中不断摘录着,他觉得这些论述极为精辟,又毫不含糊其辞。五千多年前,能将人体机理认识得如此透彻,无论如何,都是非常了不起的。

  一天,程少伯正研读间,韩玉茑匆匆进来告诉他,范沉香和赵义卓来了,现在上房与叔父说话,让他过去。

  程少伯快步来到上房,刚要给范沉香与赵义卓请安,却见坐在八仙椅上的赵义卓抢先一步对着他深深一揖说:“多谢少伯贤侄救命之恩!”

  程少伯赶紧还礼,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大瓢把子吉人天相,自当逢凶化吉,小侄只是略尽微劳,实在不足挂齿。”

  “哪里,哪里。”赵义卓连连摇头说,“那天你的岳父何大人刚刚过世,虽非我赵某开的黑枪,可当时你不明白真相,若挟私报仇,不用你动手,只是摆摆手把我推出门不管,我当时那种情况下必死无疑。可你不但赠送了蜂胶,又舍出了麻沸散秘方,这在杏林之中,实是难得!所以,今天赵某专程来谢救命之恩。”说完,从怀里掏出个红包儿,捧到程少伯面前,说:“我知道贤侄家里不缺钱,这是我们在山里自采的老山参和麝香,还有自种的大烟,请贤侄务必笑纳。”

  “这……大瓢把子如此厚礼,小侄实不敢当。”程少伯很为难地说。

  “收下!收下!”范沉香说,“今天,大瓢把子是诚心诚意谢你,刚才,我们还一起去祭奠了你何家的岳父,大瓢把子今年种鸦片发了大财,此来专为向你和你家何若菡表示慰问之情。你若不收,就是心里对大瓢把子还有疙瘩了。”

  “那就收下吧。”程汉儒说,“我就知道何守尉挨的那一枪,决不是大瓢把子开的黑枪。这话今天说开,一块云彩也就散了,谁心里都别再系疙瘩。”

  听了这话,程少伯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说:“既如此,小侄就愧领了。”接过红包儿后,递给韩玉茑,让她拿到何若菡西厢房去。

  程汉儒留范沉香和赵义卓喝酒,他们都说不喝,因为要一起去城里找国燕雄有事要办。

  送范沉香和赵义卓出门时,见到雁栖河北岸尘土飞扬,有穿黄色军装的部队和车队通过。远远望去,飘舞的白色军旗上像摊了块圆圆的膏药。

  “妈的,又是小日本儿的守备队!”范沉香对着那队人马骂道,“在奉天,辽阳和铁岭都有他们的驻军,说是保护南满铁路,其实什么坏事都干!”

  “哪天犯到我手里,非好好收拾收拾他们!”赵义卓说着,飞身上马而去。

  二

  中秋节前一天,程少伯骑着大黑叫驴给苦杏道人和智远长老分别送去些节日佳肴与美酒,苦杏道人与智远长老见面都说他有黑气罩顶,需要格外小心,特别不要出门远行。程少伯原想节后领何若菡和韩玉茑去奉天范沉香家小住,让两个夫人散散心,听了师父的叮嘱,便决定哪里都不去了,在家里一直躲过今年的无妄之灾,明年再出门。

  这样想着,一路骑着黑驴笃笃而行。很快回到镇上,过了中心码头,远远看见回春堂前围了许多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紧催黑驴往回赶,及至回春堂前,看清围观的是两辆军用卡车和一辆吉普车,以及站在自家杏林前面的一队日本兵,为首一个小胡子军曹刺刀上面挑着一面膏药旗。这是不久前经范沉香指点才认识的。

  “诸位长官,光临寒舍有何吩咐?”程少伯跳下驴来,紧走几步,迎着那些日本兵问道。

  “你的什么的干活?”那为首的反问。

  “在下程少伯,此即寒舍是也。”程少伯文质彬彬地回答。

  “你的程少伯?幺嘻!”那为首的马上频频点头说,“川岛中队长的正在等你的。”

  正在这时,程汉儒同一中一日两个军官模样的人从院子里走出来。

  程汉儒见程少伯正巧赶回来,便说:“少伯回来的正好,快来拜见二位贵宾——”他把手向那中国军官指了指说,“这位是接替你岳父、代理广宁城守尉的国燕雄大人。”

  程少伯赶紧上前施礼,口称:“拜见国大人。”

  国燕雄冷冷地看了程少伯一眼,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拜不拜我不要紧,倒是要拜见一下这位远道而来的日本贵宾——驻铁岭皇军工兵大队的川岛中队长。他今天是专为请你而来。”

  程少伯听了这话,有些纳闷儿,这个日本中队长请他有什么事儿呢?这样边疑问着边对那个日本军官说:“程少伯拜见川岛中队长。”

  “程少伯君,你好!”川岛太郎很古怪地笑了一下,握住程少伯的手说,“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因为你和程少仲君一模一样。喏,我叫川岛太郎,是去年十月从美国回来从军的,这之前在乔治城大学医学院留学,和程少仲君是好朋友。他还送给我许多蜂胶,我回国他还到华盛顿火车站送我。”

  程少伯一听是二弟的朋友,连忙以诚相让:“既是二弟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请到家里用茶。”

  国燕雄上前摆手说:“川岛中队长今天远道而来,先到城里找到我,说他们中队三百多人都闹腹泻,听说你家的名气,想请你帮他们去看看病,还提到和你二弟的这层关系,我就替你答应了,又把他们领来。眼下事情挺急,他也等你很久了,我看,你就抓紧时间快去吧,看病要紧。”

  程少伯听说去给日本人看病,怕惹出麻烦,便说:“国大人,令尊是本城医界泰斗,乃最佳人选,川岛先生不如请他老人家更把握些。”

  “这么说程少伯君是不肯给面子?”川岛太郎讪笑说,“在美国程少仲君送我的时候,还说让我到了中国东北,有什么事可以到家里来,家里人肯定会帮忙,看来,他程少仲君是在花言巧语欺骗朋友?”

  程汉儒一听,连忙解释:“川岛中队长言重了,小侄少伯医术确实不及国大人令尊。川岛先生既是为了治病,还是请国老先生更妥当些。”

  川岛太郎的脸色明显地阴了起来,他缓缓扭回头对国燕雄说:“代理守尉大人,看来你的承诺也是不算数的喽?”

  国燕雄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还请川岛中队长鉴谅。按理说,敝人作为本城代理守尉,应该能主宰一些事情,可因为我代理的是程少伯先生岳父的守尉,这之前,我的前程和功名也是程少伯先生的岳父赐给的,所以,在别人眼里我是代理守尉,在程少伯先生的眼里,我不过是他岳父手下的一名小卒而已。这样一来,他不听我的,我也毫无办法,只能让川岛中队长见笑了。”

  程汉儒历来为人软弱,一听这番刁话,知道国燕雄已经生气,便急忙赔笑,并不得不让步:“代理守尉大人这玩笑可开大了,少伯小侄虽是你老恩师的女婿,可从不敢轻慢您,既然代理守尉大人如此看重少伯,那就让他跟这位川岛中队长走一趟,只是明日中秋,家家团圆,今天若能连夜赶回最好,实在不能赶回,明日上午也定请川岛中队长分神派人送他回来。不知这样安排川岛中队长意下如何?”

  “哈哈哈哈……”川岛太郎仰天大笑起来,笑后说:“看来你们都很会开玩笑,既然程老伯这样吩咐,川岛无话可说。但为了把握起见,代理守尉大人能否再请你家那位国老先生也一并走一趟,以便在程少伯君不能久留之时,由他取而代之?”

  “家父的事情好办,他怎么也不会和我端架子不给我面子呀。”国燕雄说着,瞥了程少伯一眼,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川岛太郎迅速捕捉到某种信息,觉得其中意味无穷,也笑起来。

  程汉儒是个厚道人,听国燕雄的话虽有些不入耳,却也没想太多,跟着凑热闹似地笑了两声。

  只有程少伯没笑,他似乎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三

  国省三上了吉普车后,坐在程少伯身旁,他的前座是川岛,川岛左边是司机,这样,他就不便和程少伯说话,只是用手紧紧握了一下程少伯的手。意思是:尽在不言中,或者,现在不方便,有时间再告诉你。

  川岛的汽车到达铁岭西郊已是傍晚时分,日军守备队工兵大队队部就设在这里。这是一支由地探、林管、水利、冶炼专家和各种技术人员组成的队伍。川岛是这个大队后勤中队的副队长兼医疗小队队长,是守备队为对付瘟疫特别从辽阳日军的关东都督府调来的。铁岭西郊是块平川地,原有一俄国人开的糖坊,有一幢俄式小屋,四周是铁皮封的顶,楼与屋的后面是一排中式结构的青砖房,原是作坊和仓库。

  一个月以前,俄国人被日军赶走,这里就成了工兵大队队部。

  汽车在小楼前停稳,程少伯和国省三下了车,川岛紧随其后,到了楼口,见一位大胡子日本人迎上来,噼噼啪啪就给川岛一阵嘴巴,嘴里还哇哇地叫骂不停。川岛虽被打得浑身摇晃,却又努力如木桩似地矗在那里,口里连声嗨嗨地应着。大胡子日本人又对川岛哇啦哇啦说了很长一段话。说完,又转向程少伯和国省三,脸上笑着,露出一口很白的牙齿,问候道:“你们好!”是很流利的汉语,然后就向楼后走去。程少伯和国省三怔着:他们很少见到这种野蛮和斯文鲜明融为一体的人,这也许就是日本人的风格。

  川岛转回身,很窘地冲程少伯和国省三笑道:“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大队长,他刚才也受到了上司的训斥,所以要把受的气再撒给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日本的气候与这里差异很大,工兵大队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人,抵抗力很弱,这里的水质不好,去年这一带遭灾,不便就地筹集粮食,我们海运过来的粮食大都受潮,所以腹泻应属正常。但这几日的腹泻明显异常,用日产的消炎药根本不奏效,前几天从北平运来的药也无效。本月统计,已有二十九人死亡,一周内如控制不住这种疾病的蔓延,工兵大队队部将东迁,我们中队的三百二十人,现正在采取封闭式治疗。大队长说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在大队部用过晚饭,川岛又偕同程少伯和国省三重新上车,顺着小楼东的一条沿河而下的窄路,直往北开,又行了十几里,汽车驶进一个村庄。这个村庄的百姓显然都被赶走了,所以很冷清。村子中间有一条小路,没人走。路旁有几个日本人捂着肚子,咧着嘴,露出很白的屁股,在痛苦地大便,看见汽车来了,那几个日本人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挥着帽子,嘴里哇哇地叫,发出的声音都很弱。

  程少伯和国省三被川岛领进一座青砖青瓦的宅院,进了屋,程少伯和国省三坐在椅子上,也不客套,让川岛先叫来几个轻病患者切脉。川岛马上在院里叫,刚才大便的几个人,都跑了过来,他们什么也不顾,挤进屋里就哇哇地叫。

  川岛让他们站成一排,依次让程少伯和国省三切脉。

  切脉完毕,程少伯和国省三又向川岛问了一些他们是否呕吐,吐起来是否喷射一般?又问大便是否很稀薄,像泔水?还问是否四肢痉挛、冰冷?是否有人休克?等等。川岛连连点头,口中连称“是的”、“是的”、“正是这样”、“一点不错”,眼睛便露出很亮的光。

  程少伯和国省三相互看了看,都笑了:“霍乱!”

  川岛见状忙问说:“不知此病两位可有办法?”

  国省三道:“煎药,每人只服三剂药,即可止泻。”

  川岛听了,高兴地搓着手说:“东方医学,中医汉方才是核心,这次就指望你们二位了,就请二位一起处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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