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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的山村》 作者:智量

第74章 尾声(1)

  王良先生遗留的手稿在他离开人世几十年后,终于以《饥饿的山村》的书名出版了。就是您刚刚读过的上文。这本书印出后,最出我意料然而也应该不出意料的一件事,是我收到这封寄自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来信。是他的儿子小王写的:

  亲爱的老师:

  您好!我在图书馆里见到《饥饿的山村》。感谢您用这种理想的方式把父亲的书稿永远保存下来。这样,它不仅不会丢失,而且还会得到众多的读者;并且会成为下一代和以后许多代的中国人了解历史、了解人性、了解生活的教材。您给它加的这个书名是很合适的。这的确是一个“饥饿的山村”,这里有的,不仅是人们肚子的饥饿;还有头脑、知识的饥饿,做人的权利的饥饿和人类本性需求的饥饿。这些,我父亲在他的书稿里都已经很好地描写出来了。我已经在国内和国外的许多报刊上见到了对它的报道和评论。这样热烈的反应,是我没有想到的。您大概也没有想到。

  中国现在所实行的改革开放的政策取得了伟大的成效。父亲所描写的那种生活和那个时代,在我们国家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觉得,现在正是中华男儿报效祖国的大好时机,在父亲在天之灵的召唤下,我已决定回到祖国来参加建设。我回来要办的第一件家里的大事是:埋葬父亲的骨灰,让他入土为安。我考虑再三,决定让他长眠在李家沟里。他说过,他一定要再回到那里去的。应该让他和那里的人永远在一起。这也算了他一个心愿。他将不再是李家沟的过客了。那部木刻版的《诗经》和那只用布巾包着的顶针一定也被您妥为保存着。我想把它们,连同他的手稿和这本印出来的书(请您为我准备一部精装本),一起放在他的身边,永远陪伴他。

  我到上海首先来找您。见面详谈!

  祝您安好!

  您的学生王小良一九九五年九月十五日一个月后,我陪小王乘西去的列车从上海出发。我们在行车时刻表上找到牛庄和东驿这两个地名,那就一定能找到李家沟了。到达牛庄的时间是上午九点。现在这里是一个很大的车站,完全不像王良先生书里描写的那样荒凉。不需要任何打听或询问,车站门前绿树荫下巨大的路牌上有一个朝铁路另一边指着的箭头,那上面就写着“李家沟”三个大字。而且,那路牌下正停着几部等着载客的由农用汽车改装的小客车。

  “可以坐你的车到李家沟去吗?”我们问其中一部车子的司机。“当然可以。近得很,过铁路就到,沿水渠边的公路走。你们是去李家沟里哪个村?”司机热情地说。“想先找个地方住下。”小王回答他。

  “那好办。我送你们到矿上的招待所去。在中村,李家沟的乡政府也在那里。”“你说什么‘矿上’?”好像王良先生的书里没提到过什么“矿上”,我不由得要问。

  “金矿上呀,招待所是李家沟金矿管理局办的。”金矿?管理局?招待所?水渠?公路?还有什么乡政府?这是王良先生的那个李家沟吗?但是不会错呀。这人不是刚刚还说到“中村”吗?这里不是牛庄车站吗?

  我们上了汽车。穿过一个隧道,驰上一条平整光滑的水泥路,就进了李家沟。进沟的山口很宽,显然是人工开辟的。并不见王良先生书中所写的什么狭窄的隘口,也不见那条吓人的地层断裂的大沟壑。远处的蓝天白云下,是两座并立的美丽的圆形山峰,那一定就是王良先生所描写的奶子峰。两旁山坡上梯田层层,庄稼茂盛,绿树成荫,蔚然深秀。这哪是一个黄色的世界呢,这里完全是一片绿色的天地。大路右边不是大沟,而是一条宽阔的水渠,渠中倒映着西边的绿色的山。渠底和两壁全是用石块和水泥砌就的,渠边树下有公园式的靠椅,还种着花草。路左边是一排高大的白杨,含蜡质的树叶迎风沙拉沙拉响。路上奔驰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和拖拉机,也有摩托车和自行车,左边沿路都是连续不断的楼房。司机说,这条路横穿李家沟,直通到金矿上和南边的几个县城里。谈起李家沟,他说,这里依老习惯,还保有上村、中村和下村三个地名,其实早就连成一片,分不清楚了。说话时我们的车子已开过下村,总共不到十分钟,我们便停在了一幢背依山坡、面临水渠的青砖红瓦的三层楼建筑前。这就是金矿管理局的招待所。

  接待小姐说,这里的设备全是省城宾馆供应公司按三星级水平配置的。墙壁和门窗上大红大绿的色彩虽是刺眼一点,但卫生和陈设确实不错。

  午饭时小王让我点菜。我想在菜谱上寻找“荠菜”、“野韭菜”、“苦菜”这些名称,但是找不到。服务员小姐推荐说,他们这里的名菜是甘草党参蒸鸡和枸杞百合羹。我们欣然接受。她在写菜单时,我忍不住问一句:

  “有苦菜吗?”我知道这样问有些唐突,但是我实在急于见到苦菜,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服务员小姐亲切地微笑着回答:“先生想吃苦菜吗?这要事先预定。”苦菜难道如此宝贵吗?我正在纳闷,那位小姐已在和蔼地做解释了:

  “过去苦菜是这里人的救命粮,不过现在早已经不吃了。它清凉泻火,苦中带甜,营养价值很高的,蛋白质非常丰富。我们用它做成的特色菜很受客人的欢迎。自从这里开金矿以后,苦菜很少见,要专门派人上坡去挖来,再种在暖棚里。所以价钱比别的菜都贵呢。”

  我们便欣然预定了第二天吃的“苦菜拌海蜇”。的确是两份党参蒸鸡的价钱。和这位小姐熟了,我便向她打听起我们要找的人来。我是想或许能尽快地寻得途径,及早把事情办好。我问她:

  “请问小姐,您知道这李家沟里有一位年纪大些的农民,女的,名叫张秋眉的吗?”我准备先问这个名字,再把李七姑、李山梁、李秀秀、赵秀贞……一个个问下去。然而我立刻达到目的,不需再费力气了。服务员小姐一听我问的这个名字,马上笑容满面。

  “你问张老师呀!李家沟里谁会不知道她呢?我们都是她的学生呀。”我和小王的脸上都露出惊喜,服务员小姐便接着说:“张老师她早就不是农民了,她现在是李家沟金矿矿办中学的校长呀。”“校长?”我不觉脱口而出,心中浮起《饥饿的山村》中秋眉嫂的形象。“她在哪儿住?”我和小王急忙同声地问道。“就在宾馆右边几步路,学校宿舍里。李家沟就这么大地方,好找得很。”饭后,我们当然马上去找这位张校长。我们来到学校宿舍的门前,最先朝我们奔出来的,是一条老大的灰色狼狗。

  紧接着它的主人便出来迎客了,这是一位不到六十岁的女同志,她就是张秋眉校长。她连忙喊一声:“老灰!”那狼狗便乖乖回到她身边,不再扑向我们。她面带笑容地说:“它从来不咬人的,别怕!”说着便引我们向室内走去。张秋眉校长穿一件整洁的蓝色棉布两用衫,一条布裤,戴老花眼镜,一头浓密的花白头发,显得风姿绰约,仪态端方。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颇有一些神采。她虽然身体已经发福,仍然相当漂亮。(小王后来告诉我,他第一眼见她时,无法相信她当年会像父亲书中所写的那样,脸上有三个白圈圈。)一听说我们是这样两个人,她略有惊讶,但马上平静下来,脸上露出欣喜而快慰的笑容,我们便愉快地进了她的书房,坐在一只硬硬的土制沙发上。这间二楼朝南的大房间里,贴墙是八只一个式样的未经油漆的老式大书橱,里面摆满了书,大部分是中文的,也有几本外文书。有些摆不下的,还摞在成排直立的书顶上。玻璃和书本间的空隙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有海螺,有小小的兵马俑,还有绣花的香包。墙上有几幅农村流行的玻璃框西湖风景画,两边贴有红纸条,显然是有关方面赠送的纪念品。还有一幅她自己年轻些也更漂亮些的放大的彩色肖像。一张宽大结实的书桌设在窗前,正接受着微微西斜的宜人的阳光。她给我们泡来红枣枸杞茶,拿出一大堆水果来招待我们。有苹果、葡萄、很大的梨,还有石榴,她说这些都是李家沟出产的。然后她自己坐在我们对面的小沙发上为我们削果皮。那只大灰狗亲切地偎依着她,卧在她脚下。她摸着它的头,含笑地对我们说:

  “我一个人住这儿,养它做个伴儿。”这狗让我想起《饥饿的山村》中那只不吃人的大灰狼。我们的确是到了李家沟。不需多作介绍,我们好像已经和她很熟。她慈爱地打量着小王,把他从头到脚仔细地看,看得小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这才含笑地对他说:“我见过你的!”

  小王刚显出惊异,她接着解释说:“在照片上。”说完她立起身来,打开一只抽屉,从一个精致的本子里取出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来,一边递给小王,一边说:“是你爸爸当年给了别人,别人又给我的。”她指着照片上那个被祖母抱在怀里的小男孩说:“这是你吧?”她脸上那慈爱的笑容绽得更开了。小王立即兴奋地回答:“是我!我也有同样的一张!”我觉得他们之间已经像骨肉亲人一样地接近了。

  马上又有一件我们没有想到、但似乎也应该能够想到的事:张秋眉校长走到一只书橱前,拉开玻璃门,拿出一本书来给我们看:《饥饿的山村》!

  她含笑不语,趁我们惊讶又快乐的时候,再走到另一只书橱前,拉开那橱的下半截的木门,任两扇门敞开着,手指着橱里,说一句:

  “你们看!”那里还存放着整整两大排的《饥饿的山村》,足有一百多本。

  那一刹那间,我兴奋得几乎站了起来。我和小王紧紧地捏住彼此的手,来相互表达我们内心的激动。张秋眉校长脸上的笑容变得严肃了,但仍是笑容。她轻轻合上那橱门,坐回到小沙发上,然后对小王说:

  “你爸爸写的句句是实话。他真了不起。我也想过写的,可是我写不出来。我买这些书是要留下给后人们看,我们不应该忘记那一段生活。”

  这时小王激动地站起来,走到张秋眉校长面前,默默地、深深地对她鞠了一个躬。他的头顶贴到了她的膝盖。她不动,也不避开,伸手在他的头发上抚摸一阵,等他站直时,再把他的双手紧紧地拉住,抬头凝视着他。

  然后张秋眉校长对我说话。她说她感谢我,只是在看到我印出来的书以后,她知道王良先生早已不在人世,才停止了多年来不断的找寻。她说,“文化大革命”后,她向各方面写过上百封信。她还自己到上海去过。

  张秋眉校长没有向我们述说她和李家沟人在王良先生离开以后在那场饥饿中的境况,也没有说起在所谓的“文化大革命”十年中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大约是过于辛酸了,无法提起。她只说:“我们终于活过来了。”她对小王说,是在他爸爸的影响下,她努力地读书学习,后来接了李江玉老师的班,当了这里的小学教师。七九年她被群众推选为当地的劳动模范。八十年代初,她都四十岁出头的人了,还去省城师范大学中文系进修了几年,回来创办了这所中学。原本是民办的,八五年这里发现了金矿,成立管理局,就归矿上出钱办了。金矿的矿体分布在从李家沟上村到张家洼到奶子峰脚下的几十里宽的一带。矿床露头,被发现。她说,就在那天王良先生等候李江玉老师时仰天长啸的地方。她笑了笑对小王说:

  “也许就是你爸爸那天的一声呼啸给喊出来的,他为我们李家沟做了好事了。”她说,起初是一个村民在通后山的山口边挖到一个人心形状的金块,化验下来,含金量有百分之九十多,几乎是纯金的,从而引起领导的注意,派人勘探和开采,便发现了这个大金矿。说到这里,她颇有诗意地说:

  “这块纯金大概就是我们的祖先那个神仙妹子的心吧。现在她觉得时间到了,她把它捧出来贡献给祖国人民了。”

  说完这句话,她意犹未尽,起立走到窗前,背向着我们,继续对小王说:“看了你爸爸写的书,我才知道他把我讲给他听的那个故事记得那么完整,而且记得那么美,他真是个有心人啊。他还做过那么美的一个绿色的梦。他真是个会做梦的人!你看,他梦里想到的那些事,自从改革开放以来,李家沟里不是全都有了吗?李家沟现在不正是像李江玉老师诗里说的和你爸爸梦里见到的‘青山绿水’了吗?而且你爸爸他没梦到的好多东西现在都有了。比如这金矿,这大路、汽车,这学校、楼房、工厂……”

  张秋眉校长沉入一阵动情的遐思中。她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又对我们说:

  “世界上没有谁是从来不走弯路的,重要的是要善于总结经验,要虚心对待,要记取教训,过去走过的弯路以后不要再走。过去那段日子的确是非常沉重,但是,从整个历史的深度和广度上来看,它毕竟还是暂时的。它不是,也不可能是我们生活的主流。现在我们国家的现实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

  说这话时,她给我们的印象是一位颇有修养的学者和长者。

  这时,我对她说:“李家沟现在又回到您说的那个神仙妹子的时代了。”

  听我说起那故事,她再次微笑着给了我们又一个惊喜。她打开另一只书橱,取出两本书来,说是她送给我们的,向我们请教,并留作纪念。原来是她所采录、整理、编写的两百多页的一本《妹子沟的传说》。

  她谦虚地向我们介绍说,她写得不好。要不是有李江玉老师留下的一份这个神话故事的采录稿作基础,她是写不出来的。而且,就现在,也没有王良先生书里那一节写得好。

  《饥饿的山村》中说,秋眉嫂是一个“自卑的,柔弱的,温良恭俭让的女人”,我们面前的张秋眉校长和那个秋眉嫂又像又不像。张秋眉校长毫不自卑,她柔而不弱,但是她的确是“温良恭俭让”的。

  在我们兴奋地翻阅着她的作品时,她继续说,她正在写另一本书,如实记录李家沟在打倒“四人帮”以后和改革开放以来这十几年间的巨大变化。她说书名将叫做《妹子沟的新神话》。

  接着我们一一向她问到王良先生书中写到的每一个人。李山梁碰巧不在,他和秀贞嫂夫妻俩去省城他们小儿子家了。那个儿子现在是省里一家大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他们的大儿子现在是这里的县委书记。李山梁说话算数,他真的一直干到李家沟家家户户都吃饱饭喝上甜水的时候。全村没有一个人现在过的好日子里没有他付出的劳动。全村没有一个人心里不敬重他。

  李秀秀那年从县里接回李江玉老师的遗体后,在李老师坟前跪了好几个整天,然后一咬牙奔外乡去了。想不到她十几年以后又回到了家乡,人变得坚强、稳重、开朗了,也能干多了。她跟张家洼的几个人一起办起了一家药材加工厂,前几年跟张家洼的一个农民结了婚,领养了一个孩子,日子过得很安定。她的父亲和后娘没熬过那场饥饿,在王良先生走后不久双双去世。后娘家的两个侄女儿生活困难,便找到她,她把她们都送到金矿上,还给她们都找了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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