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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鸡》 作者:阎连科

第10章 斗鸡十(1)

  人生的事情,神秘莫测,难以捉摸。

  解放后,东京百业待兴,到处都需要劳动力。新办工厂,虽都是小型,但需要的人数不少。其中最早的是东京煤球厂。那时候,东京烧煤户大都是政府的干部和家里有固定收入的工人,普通市民,还多是烧柴禾或散煤,并不烧煤球。因此,政府对煤球厂比较重视,从上海买回了几个煤球机,虽是旧的,用起来还顺手。打煤球这活,又累又脏,为了改造资产阶级分子,就把为数不多的东京资本家,及经商在城,乡里有地,雇有长工的地主,安排在了煤球厂。不消说,这些人,没有一个机器操作手,不是说他们不会,其实他们比贫下中农有文化,主要是怕他们破坏机器。机器这东西,是社会主义的生产资料,是需要重点保护的。蒋介石每天都在台湾叫着要反攻大陆,有些事情,就不能不小心。东京有句老话,说“小心没大差”,这都是先人古训。方先生本来是够不上资本家的。一生经商,在东京有几处门市,划分阶级时弄个“奸商”比较合适,可成份序列里又没有“奸商”这一款;后来,计算手中资产,他刚好把我姥爷的杂店赢去,结果财产数目大了许多;加上东京在当时,名声很大,但工厂在解放前只有益中烟厂、普临电厂,天丰面粉厂,铁路修配厂四家,若不多划出几个资本家,就显得在执行政策上,干劲似乎少了些,这样就把方明归入了这一列。进了这一列,就分配到煤球厂改造了。具体工作,就是拌煤。发给他一张铁锨,一个推车。推五车黑煤,一车黄土,用锨一翻,就算完成一道工序。

  真不知道方先生是如何完成这道工序的,后来我姥爷见他时,他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身煤色工作服里,裹着一个瘦薄的煤身子。一哼鼻子,就能从鼻孔落下两团黑泥。原来高高的身子,已经佝偻成一个虾米……

  姥爷则不同,他被安排在政府办公机关的一个文化股,负责东京的民间文化工作。一个股,三个人,他是老人,那两个都是青年,因此工作并不靠他,只每年有民间游艺活动了,让他出面组织一下斗鸡项目。所以,他很少进那个办公室,只月中去一次,领回几十元工资。终日就在家里,抱抱孙儿、孙女,喂喂鸡子,日子还算安逸。

  有次,姥爷去煤球厂买煤,见了方先生的那个模样,简直都不敢认他。两个人相互看了很久,姥爷才说:

  “这几年……你在这里呀!”

  “还能、在哪?”方明问。

  谁也不再说啥儿,默过了老半天。

  “还喂、鸡吧?”

  “不喂啦。”

  “喂吧,喂着人老得慢。”

  “合适?”

  “政府不管。喂吧,我给你鸡苗。”

  “要喂……我还喂南派鸡。”

  “好,我给你南派鸡苗,大了,咱俩还斗。”

  后来的几个年月,姥爷和方先生时常在一块儿。鸡时,都是早晨五点半起床,各赶一只鸡子,从家里起程,十分钟后,到包公湖边碰面。

  “你早啊。”

  “不早。”

  “厂里忙?”

  “惯了。”

  这么两句,或说两句和这意思一样的话,就并着肩,小步绕湖半周。拐回来,找一块平地坐下,斗鸡在草地随意走动,他们则望着湖心,长久默默不语地呆看。每逢有乡下进城卖特产的人问他们“去马道街朝那走”时,他俩就抢着热心地、细微地给乡下小贩说明道路。

  “解放那年,咱俩要不斗那场就好了。”终于有一天姥爷这样后悔地说。

  其时,方先生十分豁达:“是我找你斗的嘛。”

  姥爷又道:“我要赢你……不定你就是小商成份了。”

  “都是命,”方先生面有赧颜,“说实话,那场斗鸡我怕输,我把南派高把式的鸡子抱去了,和你的鸡斗的,不是你事先约定的纯红鸡……”

  姥爷怔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他没说他也有意换了一只必输的鸡。

  对二位年已临暮的人来说,这段岁月是极安静的日子,是倪、方两家,从上一辈开始,几十年里真正处好的岁月。可惜,这段光阴也不长,几年之后,事情又有了更大的变故……

  有一段众人皆知的岁月,中国想立马赶上洋人的国家建设,跑步跨进共产主义社会,就想了个突击办法,在农村开展大跃进运动,在城市开展追赶超建设。眼下,东京三十五岁以上的人,都还记得清楚,那时候的东京城,到处是“超英赶美,走向世界前列!”“猛起直追,以最快速度跨入共产主义!”“为一人一吨钢而战!”等等口号。站在寺后街或马道街的口上一打量,标语、横幅,花红柳绿,景象十分壮观。路两边的国槐树上,每隔十五步吊一块牌儿,每个牌儿大小均匀,涂了彩漆,写了宋体红字、黄字、黑字,远远一看,把个古老的东京装扮得确有几分青春。东京人呢,也对未来怀着十二分憧憬,加班加点地工作,从没有人说过一句劳累。除此之外,各区,各街道,各厂,各公司,都在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发起了班余炼钢活动。炼钢炉城里城外遍地林立。

  东京煤球厂,当然要为钢铁运动提供燃料。于是,在工人不增加的情况下,改白班制为三班倒。形势已经是十分热闹,可政府的一个领导来检查工作时,还批评煤球厂,反应太迟顿,农村大炼钢铁把树都砍光了,可煤球厂却守着黑煤不炼!

  东京煤球厂也开始炼钢了。

  在南郊的一块荒地上,一下上马了五个炼钢炉。

  年近六十的方明,依旧负责他的拌煤工作。五座钢炉像五口砖窑那样,组成一朵梅花立在平原上。每到晚上,野外四处都是灯光火光,天下通明。星星和月亮,在天空显得无比羞涩、黯淡。夜风习习,把炉火的热气,朝着东南方向刮过去。稍远一点儿,星罗棋布的汽灯、马灯,凝固在宽阔无边的田野里。深翻土地的庄稼人,把土地挖下三尺有余还在挖,像在寻找现成的金银财宝,干劲十足。陇海铁路线上的火车,显得比过去繁忙了,一趟接一趟,气笛每隔几分钟就要嘶鸣一声,把中原的夜晚动员得轰轰烈烈。

  炼钢炉是双班作业,各班工人,都吃住在“梅花炉”的中心。方明和另一个地主分子,轮流作业,一个夜班,一个白班,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把汽车运来的煤和上沙土,装上手推车,由各钢炉的推车工推到炉子前。这活他能顶下来,已经干了半个月,只是他弄不明白,半个月过去了,却没见炉子流出什么。

  有一夜,他问了一个推车工。

  “小李,还没烧成?”

  “方师傅,这事你别管……烧坏了,又回了炉,千万不要吭。”

  后来,方明果然终日不语,只管自己拌煤。有天吃饭的时候,临时食堂的张师傅,给每个工人分了一碗玉米汤,轮到方明面前,刮刮锅底,也就半勺,他才憋不住了。

  “我干的活重,张师傅……”

  “重?谁的轻?够照顾你的了,别的厂的钢炉食堂,早就给管制分子分一半饭了。”

  这他才明白,能吃这一勺汤,已经是很大的面子。听说农村已经有人饿死,他原本不信,现在他信了。推车工小李还对他说,他家乡有个村,一共建了七十八个炼钢炉,先烧煤,煤尽了,又烧树,树尽了,烧房子。各家只留一间暂时住,其余全部扒掉炼钢铁。小李又说,他们那个村,人饿得摔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有一家七口人,饿死了六口,活的一口是孩子的娘,说男人孩子都死了,自己活着干啥呀,就一下扑进了炼钢炉。炼钢炉边上的队长本来能够拦住她,可队长没拦。队长说:“早不死晚死。”小李说这些时,不当一码事,话很快,把吃饭的女工人吓得浑身抖。小李他爹是南派斗鸡的一个老把式,和方明很熟,方明就把小李叫到一边劝了他。

  “你不要乱说。”

  “你才不要乱说呢,”小李讲,“农村都把坏分子看管起来啦。”

  方明哑然,身上生了一股寒气。

  那个年月,东京的光景要比乡村好多了,国家定量供给市民粮食,虽绝大部分变成了粗粮,量也小了,但人一般不会饿死。问题是出在劳动竞赛上。一竞赛,力气耗得大,供给量便远远显出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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