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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裂》 作者:霍达

第58章 天若有情(1)

  零丁洋上的轻舟扯满风帆,飞速北上深圳湾,从尖鼻嘴转舵掉头,前面便是屏山河入海口。小船乘着晚潮驶进内河,远远地已经望见聚星楼的塔影和卧虹般的拱桥。

  “落帆!”舵工大声吆喝着。龙仔解开缆索,降下船帆,卧倒桅杆,撑起竹篙,轻轻一点,小船穿过拱桥,沿屏山河迤逦向南,经上璋围、杨侯古庙、邓氏宗祠,直达觐廷书室门前。龙仔把手指含在嘴里,一声唿哨,岸上便有儿名精壮汉子朝埠头跑来,待船停稳,搭上跳板,忙着登船,帮着龙仔搬运药品。

  邓伯雄扶着易君恕,踏着跳板,登上岸来。

  “这是什么地方?”易君恕抬头看着前面,夜幕下只见远方山影黝黝,近处屋舍俨然,却并不认得,好像从没有来过这里。

  “我们已经到了屏山,”邓伯雄朗声说,“这里和锦田一样,也是邓氏聚居之地,方圆十里的土地都姓邓,梅轩利的手插不进来,兄长尽管放心!”

  觐廷书室门前的灯笼上,醒目地书写着一个斗大的“邓”字。

  大门“呀”的一声敞开了,一位面目清癯、蓄着花白胡须的长者迎了出来,他便是在此教子侄读书的那位邓老夫子。

  “噢,是伯雄回来了?”

  “老夫子,我还请来了一位贵客,”邓伯雄说,“这位就是……”

  “不必说,让我猜一猜,”老夫子拦住他,眯起双眼,就着门前的灯笼端详着客人,自语道,“二十七八岁,面目很清秀……”老夫子眼睛骤然一亮,“莫非是易先生?”

  易君恕不禁一愣:“老夫子怎么会认得我呢?”

  老夫子肃然一揖:“邓某仰慕先生已是许久了!先生请!”

  “不敢当,”易君恕连忙还礼,“老夫子请!”

  老夫子带领邓伯雄和易君恕进了大门,穿过庭院,来到“崇德堂”旁边的客厅。房梁上吊着一盏酒樽形的紫铜三嘴油灯,弯弯的灯嘴跳动着三朵火焰。灯下,几案、坐椅一尘不染。

  三人分宾主落座,便有侍者奉上茶来。

  “老夫子,我们今天好险!”邓伯雄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说,“梅轩利拿着那份木版揭帖去搜捕易先生,君恕兄险些落入了他的魔掌!”

  “噢?”老夫子一惊,“那份揭帖的底细,极少有人知道,莫非有内奸私通外鬼?”

  “若是查出内奸,我要亲手结果了他!”邓伯雄愤然说,一拳擂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碗跳了老高。

  “看来,以后倒要格外留心才是!”老夫子说着,站起身来,“好在易先生安然无恙,也是不幸中之万幸。我去吩咐下人备些酒饭,以表庆贺!”

  “不必了!”易君恕摇摇手,“我已经两番险作刀下之鬼,逃来逃去,恍若游魂,还有什么值得庆贺!”

  “兄长说哪里话!”邓伯雄说,“你大难不死,这是苍天有眼哪!”

  “唉!”易君恕喟然长叹,“天若有情,又何必给人间降下这许多苦难啊!”

  此刻,侥幸脱险的易君恕,一颗心却牵挂着远在维多利亚港对岸的翰园,突如其来,祸从天降,柔弱的倚阑小姐怎能受得了这惨重的打击?她现在怎么样了?

  林若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翰园的卧室里,床前围着倚阑、阿宽和阿惠,他们眼里含着泪水,焦急地望着他。见他醒来了,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仿佛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Dad……”倚阑猛地扑在父亲的床头,号啕大哭!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当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了翰园,她是多么希望父亲能在身边!十五年来,父亲像鸟儿护雏一样保护着女儿,用自己的身躯为她遮风蔽雨,排忧解难,在这险恶的人间,如果没有父亲,没有翰园,也早就没有了她倚阑!可是,当女儿遭遇了十五年来最大的劫难,父亲却恰恰不在翰园,千钧重量突然压在她那柔弱的肩膀上,面对着穷凶极恶的警察,她在心里焦急地呼唤着:Dad,你快回来啊……深夜,父亲回来了,却是躺在担架上回来的,他那高大的身躯倒下了,翰园的顶梁柱坍塌了!

  “倚阑,”林若翰呼唤着女儿,声音哑哑的,伸出虚弱无力的手,抚着女儿抽动着的肩背,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而病倒了,“我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Dad,”倚阑抬起泪眼,望着父亲,“家里出了……”

  “小姐,不要多说了,”阿宽轻声提醒她,“医生不是交代了嘛,让牧师好好休息,避免精神刺激……”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刺激!

  “告诉我,快告诉我……”林若翰抖抖索索地抓住女儿的手,“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事!”倚阑泪如泉涌,向父亲哭诉,“易先生他……他……”

  林若翰心脏猛然一阵悸动,他想起来了:就在他怀着胜利的喜悦乘坐“荣誉号”从广州回到香港,即将踏上添马舰海军码头的时候,前来迎接总督的梅轩利带来了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他当时就失去了知觉……

  “易先生……”这个亲切的称呼在此刻听来却像炸弹爆裂,令人惊心动魄!林若翰那双疲惫的眼睛突然充满了惊恐,“易君恕……在……在哪里?”他急切地张望着周围,在他所亲近的人们当中并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是不是……被警察司抓走了?”

  “没有,dad,真是万幸啊!”倚阑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说,“易先生当时正好不在家,梅轩利和迟孟桓没有抓到他,就到处搜查,连dad的文件都抄走了……”

  “啊?!”林若翰大吃一惊,倏地抬起头来,看着窗前的写字台,那上面除了摆着一些药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文件,文件……”

  阿宽默默地拉开了被打掉了锁的抽屉,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噢,上帝啊!”林若翰痛苦地一声呻吟,抬起的头又颓然倒在枕头上,“那些文件,是我几个月来辛辛苦苦工作的见证,你们不知道那些事情是多么艰难,舌战王存善,勘定边界,一直到今天漂洋过海去游说谭钟麟,每一步简直都像打仗一样!我为大英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总督已经……船到了码头,总督还亲口对我说……唉,完了,我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连文件都抄走了,什么都可以不认账了,统统一笔勾销了,突然之间一切都不存在了!”

  骤然而来的失落感猛击着他那颗老迈衰弱的心脏,这一击远远超过去年痛失出任中国皇帝顾问之机,香港是他的立足之地,总督在他心目中“仅次于上帝”,失宠于总督,他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Dad,你本来就不该去做那些事,失去了有什么要紧啊?只要你还活着,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家,就比什么都重要!”倚阑哭着说,“可是易先生呢?现在到处都在搜捕他,也不知道他脱险没有?如果落到了梅轩利手里怎么办啊?会判他死罪的!”

  “他呀,”林若翰的心中本来就像一池沸水,丢进一颗石子又激起层层波澜……“他去年在北京就已经犯了死罪,如果不是我在紧急关头救了他,他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那时候,他性命难保,分文不名,是我带着他闯过了一道道关卡,千里迢迢护送到香港;是我把他收留在自己家里,负担他的衣食住行,把他待若上宾……这一切,在英国,在中国,在香港,都很难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得到,而我都做到了,我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过了亲兄弟和最好的朋友,几乎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林若翰一一历数他为易君恕所做的奉献,不禁为自己的善行而深深激动,苍白的脸涨红了,多皱的眼睑充盈着泪水,“这一切,我都认为是自己应该做的,主教导我们要救助苦难的人,给饥饿的人以食物,给寒冷的人以衣服,给濒临死亡的人以生命的希望,用自己的热血和爱心去温暖他人!这些我都做到了,一个基督信徒所该做的一切,都做到了,可是却不能温暖一副铁石心肠!我太天真了,太善良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竟然会背叛我,竟然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Dad,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父亲的话深深刺痛了倚阑,在她的心目中,易先生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任何非议她都不能容忍,何况易先生现在已经离开了翰园,再一次踏上流亡之途,生死未卜,父亲再这样指责他,未免太残忍了!“Dad,他不是这样的人,”倚阑擦着脸上的泪水,说,“他没有背叛你,没有忘恩负义,他曾经无数次对我说起你给予他的真诚帮助,对你满怀感激之情,在他漂泊异乡、与世隔绝、心情极度痛苦的时候,仍然克制着内心深处的焦虑和烦恼,尊重你的安排,为我讲授汉语……”

  “这也是他惟一可做的事了,”林若翰鬈曲的大胡子抖了抖,眼角眉梢泛起一丝怜悯,“我和中国的许多读书人打过交道,我了解他们,他们可以忍受生活的清贫,却不能忍受精神的苦闷,在政治上失意的时候,不是流连于山水,便是寄情于诗酒,杜鹃啼血般地吟咏,独怆然而涕下,借以抒发胸中的郁闷,打发无尽的闲愁!我知道,易君恕正是这样一个人,我维护他的自尊和虚荣,不让他有寄人篱下之感;为了排遣他的寂寞和烦恼,我客客气气地请他教你汉语,那仅仅是为了帮助你吗?同时也是为了他啊,一个读书人如果长年累月无事可做,他会发疯的!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理解我的这一番良苦用心?我的书房里有上千册图书,我曾经花费了几十年的心血研究汉学,难道自己不可以教女儿学习基础的汉语吗?如果他连这一点事也不肯做,也就太愧对我了,要知道,我为他付出了一切!”老牧师脸上的那一丝怜悯不见了,而代之以委屈和愤懑,胸腔急促地起伏,“可是,这一切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啊?倚阑惊讶地抬起泪眼,望着朝夕相伴十五年的老父亲。在她的记忆之中,父亲既没有经过商,也没有放过贷,更没有向任何人索取过任何利益,总是在不断地关怀别人,救助别人,对他来说,最大的乐趣就是施舍、奉献,可是,今天却第一次听到父亲向别人“算账”了,这种话像是一位牧师说的吗?

  “Dad,你想从他那里换来什么?你对我说过:要善待他人,不求回报;如果你给了别人好处,还指望如数收回,甚至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大的好处,那就和放贷没有区别,还算什么善行,有什么值得称道啊?”

  “呃,我的孩子……”林若翰被女儿问住了。这些话,都是爸爸千遍万遍告诉她的,从小把基督的爱心灌输给她的灵魂,要她做一个善良、宽容、无私、无怨的人;而现在,女儿长大了,反过来用这些话来教导爸爸,质问爸爸,他该怎么回答呢?“我这一生,为别人奉献得太多了,为中国的无数灾民,为香港成千上万的教友,耗尽了心血,付出了几十年的生命;而在他们当中,最使我动心的是易君恕!他的仪表,他的气质,他的学识,在我看来都是极为难得的,他应该成为基督的最优秀的儿子,我是在为基督而牧养他,照拂他,而从未想过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回报,甚至连他是否愿意受洗入教都没有丝毫的勉强,耐心地等待基督的种子在他心中成熟。唉,现在我终于等到了结果!英国人救了他的命,不求他报答,他也不必报答,但总不该以怨报德,住在英国人的家里却在反对英国政府!中国人不是最讲‘信义’二字吗?他的信义何在?”

  “英国人,中国人……”倚阑喃喃地像是在自语,内心深处却汹涌着巨大的波澜。如果今天的事发生在四个月之前,她也会像父亲那样,甚至比父亲更激烈地谴责易君恕的背信弃义,然而现在不同了,四个月的时间她好像重新经历了一次生命,生父的惨死和情侣的逃亡在英国警察的紧急大搜捕之中重合了,一颗屈辱的心脏在她的胸膛里悸动,当年曾令她为之自豪的英格兰民族如今已经蒙上了仇恨的血污,她不再是往日的倚阑了!“dad,不是易先生背信弃义,而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信义!我从小就听你讲过不知多少遍:仁慈的上帝是人类之父,他爱天下所有的人,他燃起和平、正义的爱火,要消灭人类的一切仇视、嫉妒、侵略、残暴之心,把国际间的一切纷争化为真诚的合作,让万国之民都成为兄弟。可是,这一切都在哪里啊?我们只能看到,远在欧洲的英国、法国、德国、俄国都开着炮舰来到亚洲,像撕裂牛羊一样瓜分虚弱的中国,香港、九龙和新租借地本来都是中国的,却一步步都变成了英国的领土,这难道是上帝能够允许的吗?dad帮助港督去舌战王存善,游说谭钟麟,迫使他们不要和英国对抗,乖乖地把土地献出来,这难道也是‘爱’吗?也是把他们当做‘兄弟’吗?”

  “啊?”林若翰愣了,他突然觉得女儿变得十分陌生,十五年前在泰晤士河边无忧无虑地嬉戏天鹅的那个小姑娘哪里去了?四个月前在维多利亚港高傲地接待易君恕的那个少女哪里去了?林若翰倾注心血着力塑造的英格兰名门闺秀像泡沫一样消失了,眼前的倚阑分明成了另一个人,除了性别和年龄的差异,简直是易君恕第二!“倚阑,你……这一套理论是从哪里听来的?是易君恕,只能是他!我请他教你学习汉语,没想到他却给你讲这些东西……”

  “Dad,这有什么错吗?”倚阑并不否认,坦然地说,“易先生只不过说了一些真话!作为一个中国人,看到自己的国土沦丧,人民遭难,你说他该怎么办?难道他应该像迟孟桓父子那样,帮助英国人去攻打自己的祖国?dad,你不是一向鄙视迟氏父子吗?”

  迟孟桓!林若翰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像被扎了一刀!是的,多年来,他一直看不起迟天任那个靠发国难财起家的政治投机商,为迟天任荣登太平绅士的宝座而愤愤不平,为港府重用这样的势利小人而感叹欷歔;正缘于此,他断然拒绝了迟孟桓的无耻纠缠,两家结下了仇恨,这仇恨生了根,发了芽,现在终于结出了毒果。迟孟桓向他射出了复仇的箭,和梅轩利一起来抄他的家的是迟孟桓,跟着梅轩利向卜力总督邀功请赏的也是迟孟桓,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林若翰一个冷战,猛然想起在三个月之前他在总督办公室里第一次正面遭遇梅轩利时的情景,当时他出于礼貌,邀请这位警察司闲暇之时光临寒舍,梅轩利皮笑肉不笑地说过一句好似玩笑的话:“如果我在哪一天突然造访府上,但愿不至于吓你一跳!”现在想想,那句话真是意味深长,也许那时候梅轩利就已经在注意易君恕,危险和预谋早已悬在林若翰的头顶?那么,向梅轩利提供关于易君恕的信息的人又是谁呢?说不定就是迟孟桓,因为去年秋冬正是他频繁地前来纠缠的时候。林若翰好不容易从一团乱麻似的蛛丝马迹理出一些来龙去脉,却使他更为沮丧!

  “迟孟桓品格低下,固然不值一提,而他报复我的手段却相当高超!”林若翰哀叹道,“英国牧师的家里竟然藏着一名抗英分子,这叫我还有何话说?这是犯法的!”

  倚阑心里在“咚咚”地跳:dad哪里知道,家里的“抗英分子”不止一个易先生,还有她倚阑和宽叔、阿惠呢……

  “据梅轩利说,易君恕写了一份煽动暴乱的传单,叫什么《抗英保土歌》,”林若翰说,忧郁的目光望着倚阑,“那么,他是在什么时候写的呢?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你见过他在家里写这些东西吗?”

  “没有,dad。那张纸在迟孟桓的手里,上面并没有易先生的署名,”倚阑说,尽管她当时一眼就看出那是易君恕的笔迹,但是这句话决不能说,对dad也不能吐露半字,既然査无实据,就绝对不能承认,“也许那是迟孟桓伪造的,有意栽赃陷害易先生!”

  “嗯?那个恶棍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哪里是报复易君恕?是在报复我!可是,只凭一张没有署名的传单怎么能定一个人的罪名?易君恕一直待在我家里,外面的传单和他有什么关系?又有谁能够证明?”林若翰心里一动,事情似乎在突然之间出现了转机,他伸手支撑着床铺,挣扎着坐起来。

  “Dad,你要做什么?”倚阑赶紧扶住他。

  “我要去见警察司,”林若翰迫不及待地把腿伸下床去,“我要向梅轩利作出解释,那张传单和我的客人易君恕没有关系!”

  “啊,谢谢你,dad,你这样就救了易先生了!”倚阑激动得两手发抖,热泪模糊了她的眼睛,“dad,你的病刚好,自己去是不行的,我陪你去!宽叔,宽叔,”倚阑急切地叫着阿宽,“快去给dad备轿啊!”

  “好,我这就去!”阿宽说着,弯着腰往门外跑去。

  “哦,不,阿宽,等一等……”正要下床的林若翰却又愣住了,脸上泛起疑云,“不能这么做!我对易君恕的行动并不完全了解,他在北京就曾经激烈地反对香港拓界,来到香港又和锦田的邓伯雄有过来往,而且还到那里去住过半个月之久,邓伯雄是上了港府秘密名单的抗英分子,谁知道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也许,那份传单就是在那里写的?”

  “不,dad!”倚阑的心慌了,她最担心的就是把易先生和邓伯雄联系起来,而dad的思路却恰恰想到了这里,事情就不妙了,“dad,这种没有根据的事,你可不要随便猜测啊,易先生到锦田去,只是吃吃饭,过过元宵节,不会有别的事情的!”

  “你怎么知道?凭什么做出这种担保?”林若翰疑惑地看着女儿,倚阑今天为易君恕辩解得太多,已经使做父亲的很难再相信她了,“我去广州的时候,他为什么恰恰外出?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他提出了一连串的问号,并且认为在女儿这里可以找到答案。

  “我……我不知道……”倚阑说,心怦怦地狂跳起来,她担心dad追问她更多的问题,那就更麻烦了!

  “不,你知道!”林若翰威严地说,同时向旁边的阿宽和阿惠扫了一眼,“你们都知道!在这个家,他不可能瞒着所有的人,就突然地飞走了,消失了,无影无踪了!”

  “我们都在忙家务事,没有注意易先生出门,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阿惠睁大了眼睛说,“他连午饭都没有回来吃,我……我还替他着急呢!”

  “牧师,我们真的不知道,”阿宽也说,“我向你起誓……”

  “算了!”林若翰烦躁地摆摆手,“你们中国人动不动就起誓,斩鸡头、焚黄表,信誓旦旦,谁知道是真的假的?我看得出来,你们在保护他,不愿意告诉我他的去向!但是,我也可以猜得出来,离开我这里,他只有去投奔邓伯雄!”

  倚阑的心脏“扑通”一声,她没有想到,自己和宽叔、阿惠刻意保守的秘密,竟然被dad猜中了!

  “我去!”林若翰光着脚下了床,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去见警察司!不,去见总督和辅政司!告诉他们,我是冤枉的,他们只要找到易君恕,就一切都清楚了!”

  “牧师!牧师……”阿宽和阿惠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Dad!你是要去告发易先生?”倚阑猛地扑倒在地上,抱住父亲的双腿,“不,你不能去!他是个好人,是个无辜的人,已经被警察追赶得走投无路,你还忍心再追上去刺他一刀吗?dad,你是上帝的信徒,基督的使者,你声称自己爱天下的人,发誓要救助所有不幸的人脱离苦难!你曾经把易先生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难道现在要亲手把他送上断头台吗?上帝不能饶恕你!”

  女儿的热泪滴在林若翰的双脚上,他猛地一个战栗!

  “上帝,上帝啊……”林若翰痛苦地一声呻吟,颓然跌坐在床上!

  翰园的上空,一片漆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镂花铁门外,两名荷枪实弹的英警像幽灵似的在山道上徘徊。

  天将拂晓,梅轩利便遵照总督的指示,匆匆赶往大埔,随行的有迟孟桓和四名印度锡克族警察,经过九龙寨城,又向大清国的驻军“借”了五名兵勇。于是,这支不大的队伍便呈现了肤色驳杂、服饰不一的独特景观:碧眼黄发的梅轩利头戴尖顶帽盔,身穿上尉警服,腰挎指挥刀;面孔黝黑的印警裹着猩红包头,身穿绿色警服;黄脸低鼻的迟孟桓西装革履,中国士兵头戴伞形帽,身穿大清号衣。为什么队伍中没有一个英警?这是梅轩利的有意安排,他已经在屏山领教了华人对“英夷”的反感,所以,在正式接管新租借地之前,暂且先由“红头阿三”出面而尽量不向那里派出英警,以避免冲突。从九龙寨城“借”来的这五名清兵准备用来接替原来留守泮涌警棚的两名“红头阿三”,万一当地乡民闹事,就让他们来弹压,“以华制华”。

  下午三点钟,梅轩利一行到达泮涌。运头角山上的警棚仍然没有完工,木架上稀稀落落地覆盖着一些草席和葵叶,大部分还露着天空。两名“红头阿三”怀抱步枪,瑟缩着靠在柴草堆上,好似被航船抛在孤岛上的鲁滨孙,猛然看到警察司阁下带着队伍来了,如同盼到了救星,腾地弹跳起来,向他立正敬礼。

  “稍息!”梅轩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向他们喝问道,“我上次从这里回去,又是三天过去了,为什么仍然毫无进展?”

  “报告上尉!”“红头阿三”可怜巴巴地说,“这里的老百姓简直不可理喻,新雇来的苦力又被他们赶跑了,没有办法!上尉,我们实在没有办法!”

  “哼!”梅轩利不禁心头火起,“你们两人继续守在这里,我去找聋耳陈!”

  梅轩利和迟孟桓带着印警和清兵下了山,直奔聋耳陈家。

  聋耳陈见了梅轩利,慌得磕头如捣蒜:“长官,请你饶了我吧!我把钱退给你,搭警棚的事我不管了,那两位黑脸总爷的饭我也不送了,这笔生意我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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