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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浪天涯》 作者:霍达

第36章 遭遇“食人族!”(1)

  失踪的渔船突然来电呼叫

  1998年10月6日,夏历戊寅年八月十六日,尼日利亚最大的城市——“经济首都”拉各斯。

  清晨,还不到8点,在中水驻尼日利亚代表处宿舍三楼,船队副指挥王静恒就早早打开了单边带。这是他每天起床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先通过单边带和所属各船联络,了解海上生产情况,然后再去代表处上班。突然,单边带里传出了急切的呼叫声:“08,08,84呼叫!”

  王静恒立即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08”就是代表处,“84”是它的生产指挥船“海豚”4号的电台呼号。按照代表处规定,每天上午8点、11点,下午5点、10点,是代表处和所属12艘渔船联络的时间,都要例行通话,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昨天的情况却有些异常,下午5点就没有听到“海豚”4号的信息,代表处反复呼叫,也不见回答,到晚上10点,在规定的通话时间仍然联络不上。在这个中秋之夜,代表处代表李学林心里七上八下,对王静恒说:“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儿?是因为船开到深海去了,离岸太远,信号不好,还是出了什么事故,撞了?沉了?”

  “是啊,很难说……”王静恒也捉摸不定。本来,他这个船队副指挥已经任满到期,接替他的郝培春也已经到任,在这个新老交替的当口,王静恒没有马上离去,还要“扶上船,送一程”,9月26日郝培春随“海豚”4号出海了,哪儿想到新官上任之后第一个航次就出了问题,和代表处失去了联络……

  现在,终于等到了他们的音信,王静恒抓起单边带:“84,84,08听到,请讲话!”

  “我们的船被劫了!”是郝培春的声音。

  “啊?!”王静恒大吃一惊,“在什么地方?现在情况怎么样?”

  单边带里再也听不到声音,显然被强行关闭了。王静恒一分钟也不敢耽误,立即下楼,报告了李学林,住在李学林隔壁的翻译王旭阳也被惊动了。渔船被劫是一件大事,不知劫船的是官、是民、是兵、是匪?出于什么目的?一切都是未知数!李学林命令在海上作业的其余各船,单边带一律不再关闭,随时准备接听4号船的信息,任何船听到任何信息,立即向代表处报告。然后,打电话给尼方合作伙伴,约定马上到码头见面。

  李学林、王静恒和王旭阳匆匆穿好衣服,立即赶往码头。他们所说的码头,实际上指的是设在码头的代表处,同时也是中尼合资的海豚渔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办公室。

  合作伙伴也很快赶到,一位是海豚公司尼方副总经理金吉尔,一位是公关部经理奥斯丁。大家围在单边带前,焦急地等待着哪怕是只言片语的信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一个小时之后,单边带突然响了,这一回不是我们的人了,而是一个沙哑而粗暴的声音,讲的是带有当地口音的英语:“听着!你们的船,撞死了我们五个人!你们要赔钱!不然的话,就把你们的人都杀掉!”

  李学林和王静恒都不懂英语,王旭阳翻译给他们听,李学林一听,又惊又怒,说:“你告诉他们,图财可不能害命,要是伤了我们一个人,我就一个子儿也不给!”

  王旭阳赶紧用英语向对方说:“钱没有问题!请一定要保证我们人的安全,我们马上派人去!请告诉我们,你们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我们用什么方式和你们联络?”

  对方又在嘶叫,不规范的英语中夹杂着一些方言词汇,加之信号不好,声音时断时续,听不十分真切。王旭阳便请奥斯丁出面和对方交谈,毕竟他是本国人,对民间的方言土语、风土人情总比外国人了解得多些,从情感上也容易沟通,可以缓和一下对立情绪。奥斯丁和对方断断续续地谈了几句,弄清楚了:劫船的是依爵部族的人,住在一个叫“阿肯尼”的村子里。

  原来如此!尼日利亚全国有二百五十多个部族,大部族有豪撒——富拉尼族、约鲁巴族、伊博族等,此外还有名目繁多的小部族,除了专门研究民族问题的学者,一般人很难说全,依爵族就是其中之一。据说,这是一个水上部族,信奉原始宗教,由酋长统治,民风强悍,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无法无天。

  王旭阳突然想起,在海豚公司的黑人雇员当中就有两名依爵族人,他们因为水性好,被公司雇来管理浮在水上的油驳,负责给渔船加油。于是把这两人叫来问话。他们并不是为非作歹的人,但谈起自己的部族,却并不避讳,说,既然船被依爵族的人扣了,就得赶快送钱去赎出来,要不然,真的性命难保!在他们手里,活生生的一个人被剜心剖肝、生吞活剥,就像家常便饭,根本不当回事儿!

  闻听此言,李学林惊出了一身冷汗!被劫走的“海豚”4号上有二十个人呢,其中,中国人八个,尼日利亚人十二个,这二十条汉子,哪一个不是人生父母养?不管谁被人家杀了,吃了,李学林都没法儿交代!

  他忙问那两个加油工:“你们知道那个叫‘阿肯尼’的村子在什么地方吗?怎么走?”

  加油工说:“在瓦里地区的福卡多斯附近,从瓦里市的快艇码头有船去那儿。”

  事不宜迟,李学林赶紧向拉斯办汇报,吴湘峰指示:马上派人去营救!

  “让我去吧!”王旭阳挺身而出,“在咱们的人当中,只有我一个人会英语,和他们交涉没有语言障碍!”

  说得也是。李学林想,王旭阳是代表处的翻译,涉外事务样样离不开他,别的人包括李学林在内,都不懂英语,即使去了,也等于“哑巴”,要开口说话,还得陪上一个翻译,还不如干脆派他去。可是,这件事又不同于一般的涉外事务,让他独自一人去闯龙潭虎穴,与吃人的原始部族交涉,李学林实在不放心,考虑再三’决定让公关部经理奥斯丁和他同去。虽然奥斯丁并不是依爵族人,但总是尼日利亚人,仅凭那张黝黑的脸,就是通行证,遇事比我们方便些。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王旭阳和奥斯丁立即起航。

  王旭阳,祖籍上海,1963年出生于内蒙古乌兰浩特市,1985年毕业于上海师大专科,1993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学院英语二系,同年应聘进中水任翻译,1994年被派到驻尼日利亚代表处工作至今。1997年5月,他和妻子刘群在这远离祖国的地方举行了婚礼,成立了一个两人之“家”。刘群原是北京理工大学附中的教师,为了陪伴丈夫,她辞了公职,随他远走海外,当了家属。

  现在,一项重任突然落在王旭阳的肩头,事情紧急,说走就走!李学林交给他几张空白支票,又拿上一些现款,以便见机行事,王旭阳赶紧回家换了一身出门的行装:T恤衫,牛仔裤,胶底皮鞋,又拿了几件替换衣服,就匆匆出门了,连刮脸刀也忘了带。他这个人胡子特别茂盛,一天不刮脸就冒出胡茬儿,要是留上它十天半个月,还不长成个大胡子?所以,刮脸刀虽小,却很重要。但是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他也就顾不得胡子了!

  “等等,我陪你一块儿去!”刘群追上去,抓住丈夫的手。

  “那怎么行?”王旭阳说,“这可不是在国内出差,这是在尼日利亚!我去和那些原始部族的人谈判,怎么能带上你?他们可是杀……”说到这里,他急忙把后半句话咽住了,“杀人不眨眼”绝对不能说,不然,妻子会拦住不放他走的!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他强迫自己作出一些笑容,尽量减轻妻子的心理负担。

  刘群眼巴巴望着车子走远了,一颗心也随之而去。

  寻访“阿肯尼!”

  一辆蓝色三菱吉普由黑人司机驾驶,载着王旭阳和奥斯丁,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向东南方向疾驰,奔向瓦里市。王旭阳心里着急,要司机“快点儿”再“快点儿”。尼日利亚的公路质量极好,平整而光滑,车速提到了140迈,一路风驰电掣。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亭亭玉立的棕榈树,碧绿的山坡,掩映着参差错落的房舍。面对如此美景,很难想象就在离这里并不太远的地方,居住着吃人的原始部族。王旭阳在尼日利亚已经工作了五个年头,仍然很难说对这个非洲人口最多的国家有透彻、全面的了解。初到拉各斯这个尼日利亚最大的城市,看到临海而立的摩天楼群,仿佛置身于香港的维多利亚港,你会怀疑:这是非洲吗?尼日利亚拥有丰富的油矿,是石油输出国组织成员之一,天然气、煤、锡、铌、铁、石灰石等矿产的储量也相当可观,热带木材产量居世界前列,它的富有在非洲仅次于南非。可是,当你领略了它幅员辽阔的乡村,看到那些在极度匮乏的物质条件下竟然还能够生存的人们,才会明白,非洲到底还是非洲,要让非洲人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比登天还难,连神话里都不会出现这样的离奇情节。富有和贫穷,两者奇迹般地融为一体并且长期共存,这就是尼日利亚。国际上有个组织,年年评选全世界最腐败的国家,尼日利亚屡次蝉联第一,只是近年来让孟加拉国夺了魁,才屈居第二。

  车过贝宁城,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这里的警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每过一辆车都要检査,说是为防车匪路霸,其实也是个“创收”手段,每辆车少则30奈拉,多则50奈拉,都进了警察的腰包。而警察对此也并不隐讳,他会公开对你说:我们已经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请你帮帮忙吧!简直像乞丐似的求人施舍,倒也“坦率”。说白了,这里的警察不是靠工资,而是靠“罚款”和“行乞”过日子。

  车子奔波了七个小时,才到达瓦里,朝发夕至,整整跑了一天,下了车,双脚都已麻木。先找个旅馆住下,打电话向远在拉各斯的代表处报个平安。那时候,手机远不像现在普及,砖头似的“大哥大”还是凤毛麟角的稀罕物,尚属“大款”们携带的奢侈品,王旭阳只能借助于旅馆或邮局的电话和代表处联系,可急坏了李学林和刘群!

  瓦里是个石油城市,石油公司林立,白人居住区建设得很漂亮,充满欧陆风情,但只要转到纯粹的黑人区,马上就看到“脏乱差”的另一番景象,摩托车满街乱窜,完全不讲交通规则,这在非洲原殖民地国家都是“正常”现象。

  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为行动方便,他们雇了两名向导,一个叫奥布摩,一个叫赫尔,当晚在旅馆见了面,两人都衣冠楚楚,手持文明棍,说起话来文质彬彬,抑扬顿挫,刻意作出“绅士风度”。这又是原殖民地国家的一景,当年的殖民者虽然撤走了,但仍然给当地的“上流社会”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当下和这两人谈好了价钱,全程陪同,每人15000奈拉,相当于1500元人民币,约定明天早晨在旅馆会合,出发去阿肯尼。根据他们的建议,王旭阳还给酋长买了见面礼:四瓶红酒,八根长面包。酒是当地用棕榈树籽酿造的土酒,连个商标也没有,面包也极其粗糙,但对依爵人来说,这已经是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次日一早,奥布摩如约前来,却不见赫尔。奥布摩说,昨晚这儿发生部族騷乱,赫尔被警察打死了。王旭阳听得骇然,昨天刚刚见过一面,一夜之间,一条生命就消失了。奥布摩还说,瓦里地区有三个较大的部族,不仅与官府作对,而且互相争斗,枪战、死人是经常的事儿。他说话的口气,世间少了一个赫尔,就像砍了一棵树、杀了一只鸡,这儿的人真拿生命不当回事儿!奥布摩本人巧舌如簧,两只贼眼滴溜溜乱转,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不过,要在当地办事,需要的正是这种人。

  于是,王旭阳、奥斯丁由奥布摩带路,乘车前往瓦里快艇码头。到了码头,当然还是由奥布摩出面,去雇一艘快艇,经过反复砍价,最终说定5万奈拉,相当于5000元人民币。按照当地规矩,当时就得付钱,因为司机还等着拿你的钱去买油呢。

  三人上船,快艇出发了,从瓦里前往福卡多斯。这里是尼日利亚的南部,全长4200公里的日尼尔河,在流经马里、尼日尔、贝宁和尼日利亚四国之后,从这里人海,沿海地带河汊纵横,水网密布,一片水乡泽国,此地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不是汽车而是快艇,犹如我们出门打“的”。

  快艇在河网中游弋,进人浓密的原始森林,满眼是色彩驳杂的野树繁花,时时有倾倒的大树横陈,伸展着化石般的枝丫,仿佛已经在这里沉寂了亿万年,从未被人触动。水面覆盖着红色、黄色、绿色的水草,快艇好像从一片草原中“犁”过去,水草被船头划开,至船艉又合在一起了。难得快艇司机拥有如此熟练的技巧,竟然能在没有任何标志的野林荒草中蹚出路来,就像惯于走街串巷的出租车司机在他所熟悉的胡同之中轻松自如地穿行。船走得极快,就像扔出去的一块瓦片儿,跳动地打着水漂儿。据说,这里的河水中有鳄鱼和蟒蛇,为防止意外落水,王旭阳和奥斯丁都穿上了救生衣,这架势真正是去“探险”了。

  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尼日尔河的一条支流多多河的河口,密林中现出一片木屋茅舍,这就是阿肯尼了。一面挂在竹竿上的白旗竖在村口,这是依爵部族的标志。河港里停泊着一艘轮船,在这片毫无现代气息的原始村落里显得特别突出,王旭阳一眼便认出,这就是他苦苦寻找的“海豚”4号!他激动不已,朝着“海豚”4号挥手高呼:“喂!……”

  离得太远了,船上的人听不见。他对快艇司机说:“快,朝那艘大船开过去!”

  正当此时,河岸上跑过来一群手持梭镖的年轻黑人,赤身裸体,仅在小腹以下胡乱裹一块布,算是他们的“服装”了。快艇司机说,这是依爵族的“青年帮”,负责站岗放哨。“青年帮”们站在用木棍支起的简易码头上,朝着快艇呼喊,快艇司机也大声嚷着,和他们对答,说的都是依爵族的语言,王旭阳当然不知所云,猜想大概就像杨子荣初到威虎山,那边问:“么哈么哈?”这边答:“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总之是把口令对上了,快艇司机按照他们的指令,就地靠岸。

  王旭阳迫不及待地要见被困在此的郝培春、刘定龙和船员们,一上岸就本能地朝“海豚”4号跑去!

  “不!不可以!”“青年帮”喝住了他,“跟我们去拜见酋长!”

  说的是英语。尼日利亚虽然部族众多,却因为曾是英国殖民地并且至今仍是英联邦成员国,以英语为官方语言,当地人不管操什么方言,英语都可以讲几句的,标准不标准另说了,听还是听得懂的。

  王旭阳生怕触犯了这里的规矩,不敢违抗,只好随着“青年帮”朝酋长住地走去,眼睛仍然情不自禁地盯着“海豚”4号,暗自感慨:这么大的一条海船,竟然开进了河港里,真是难以想象!毫无疑问,这是他们以武力威胁的结果。好险哪,稍有不慎,船一旦翻倒,将无法从这里拖出去,就完全报废了!

  他一边感慨,一边往前走。离“海豚”4号更近了,可以看到甲板上走动的人影了,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毫无疑问是我们的同胞,他心里一热,双眼湿润了,挥手喊道:“我来了,我们的人来了!”

  与此同时,船上的人也认出他了,看见从“家”里来的人,全船立即沸腾了,二十名不同肤色的船员,疯狂地朝着王旭阳欢呼:“王翻译!”“旭阳!”

  “我们来了,你们放心吧!”王旭阳朝他们喊着,“别着急,等着我们的消息!”

  这就是酋长的“威虎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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