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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火光》 作者:方方

第18章

  三个月后,英芝从船上走了下来。船上有三个男人,都留她,但没能留住。英芝想,我不是为了挣一笔路费到南方去,我来干这个?你们当我是什么人了?

  英芝腰里揣了一千多块钱,这是她三个月来挣的。她白天洗衣做饭,夜里陪床,轮流着伺候船上的三个男人。在她随船走水时,她的心情竟是十分平静。天越来越寒了,船上的日子也寂寞空虚。英芝算了算,觉得她到南方去的路费一定够了,于是她决定回家。她计划在家里过完年,然后跟村里其他打工的人一起到南方去。三个男人无奈,眼睁睁地看着英芝头也不回地下船而去。

  英芝的脚重新踏在了稳定的泥土上,她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另外一个世界活过了一场,现在返回家园。

  英芝在县城里为自己买了一件红色的高领毛衣和一件蓝色的外套,然后她穿着它们去踢踢踏歌舞厅找文堂。英芝到踢踢踏时,刚要打问,一个小姐就一眼认出了她是谁。小姐说:“你还来这里干什么?你老公砸我们几回了,害得文堂连县城都呆不下去,一个人闯新疆了。现在的音响师根本都不行。”小姐的语气中满是鄙夷。

  英芝立即就目瞪口呆,不晓得自己在船上漂泊赚钱的日子里,这世上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她就想到凤凰垸自己的家里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英芝匆匆地赶回家。一进门,英芝的妈便哭着扑了上来。英芝妈说:“我的伢,你还活着呀?”

  英芝迫不及待地问:“出了什么事?”

  英芝的爹说:“你还晓得回来?你回来干么事?你还不如就这么死不见尸哩。”

  英芝说:“发生了什么事?贵清来家里闹了?”

  英芝的妈说:“前一阵,见天就来一趟,来了就瞎打闹,硬说我们把你藏起来了,弄得家里成天人心惶惶。你看,这屋子叫他给烧了半边。你哥他们报了公安,说你是在婆家失踪的,找他要你的人,他这一个月才没有来惹事。”

  英芝抬头,这才看见家里的堂屋右一半被烧得漆黑,顶上的梁也被烧得像炭。英芝的妈说,那天她在店铺里,家里刚好只有苕伢在家,如果不是几个过路讨水喝的人帮忙扑火,这房子就烧完了。

  英芝心里好是悲凉,想到自己竟然连累得家里如此这般,便对贵清的痛恨更加深一层。英芝的妈指给她看贵清留下的汽油壶,英芝说:“好,他敢烧我屋里,我夜晚就用这瓶子灌一壶油,去把他的屋烧掉。”

  英芝的爹破口骂道:“你还惹祸!贵清不是个好东西,你也是个烂货,你搞野男人搞到他家里去了,他能不打你?你一个女人跑得几个月不见人影,他能不烧你娘家的屋?你还不乖乖回去跟他赔个礼?由他打骂一场,日后老老实实地给着人家过日子。”

  英芝的妈抹着眼泪说:“英芝呀,我们做女人的不能这样呀?这要遭人骂遭天谴的。”

  英芝听她爹妈这么一说,气不打一处来。英芝说:“你们如果非要我回去,就给我一瓶农药,我喝死算了。”

  英芝的爹说:“你拿死来吓我?你要死就去死!莫给家里丢面子。”

  英芝被她爹的一顿骂,弄得心烦意乱,她满心的恨意中,又加上了对她爹妈的,她心想,我弄到这步,你们怎么一点也不帮我呢?怎么不让我觉得我自己的家里人是卫护我的呢?英芝绝望道:“那好吧,妈,你把农药给我,我立马死在家里。妈,我死过后,你们如果觉得把我埋在凤凰垸丢了你们的脸,就把我丢到荒野里让野狗啃掉,你们莫把我埋到老庙村去。如果你们不答应我,我做了鬼也会恨你们,我天天都来祸害你们。”

  英芝的妈急了,说:“英芝你不要瞎讲呀。我晓得你也有蛮多委屈。”

  英芝被她妈的后一句话说得鼻子酸胀,忍不住便又放声哭了起来。

  晚上,英芝的哥嫂都过来看她了,没有人问她这几个月跑到哪里去了,只说回来了就好,家里打牌多了一个角。

  第二天的早上,天很明亮。冷风虽然嗖嗖地加重了寒意,但太阳却是在一点点地往外升起。两个哥哥这天要到县城打年货,英芝在家没事,就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早饭便都在英芝爹妈这边吃的。英芝的爹吃完就去替英芝的妈守铺子,英芝把新衣服换到了身上。她想她得光光鲜鲜地在家里过几天。想时,心里有些怅然。

  一行人还没出门,贵清竟然一个人拎着一桶汽油找上门来了,脸上凶巴巴的样子。贵清还没有到院子,英芝的侄儿苕伢便飞跑着回来报信。英芝的哥哥丢下饭碗赶紧找了绳子和棍子。贵清刚走进英芝家的院子,正欲叫骂,英芝的两个哥哥便扑上去,把贵清掀翻,然后将他捆了起来。

  英芝到这时才从屋里出来。英芝看到贵清,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来,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直等她的两个哥哥把贵清绑到了树上,她才缓解了自己。英芝走到树跟前,照着贵清的下身踢了一脚,说:“王八蛋,我跟你的事,你找我了结就行了,你烧我家的屋干么事?”

  被捆住的贵清看见英芝,脸一下子涨成猪肝红。英芝穿着在县城里买的新衣服,浅蓝的底色上开着一朵朵浅白色的菊花。英芝在船上的三个月里没有晒太阳,倒比以前更加白净妩媚。贵清一阵醋意,又一阵愤恨,不禁暴吼道:“你这个狗日的小娼妇,老子这样疼你,你竟然不守规矩。老子不杀了你,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英芝大声说:“你疼我?你怎么疼我的?你成天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把我辛辛苦苦挣的钱输了个干净,打起我来就往死里打,你这样是疼我?”

  贵清说:“村里哪个男人不是这样?你凭么事要我听你的?将来你老了我养得了你就行了。你跟我爹妈再怎么闹,我都算了,可是你背着我在外面跟别的男人胡搞,你叫我怎么饶得下你?”

  英芝说:“你爹妈怎么对我的,你也晓得。我偏不跟他们一起过。叫你挣钱你不挣,叫你找你爹妈要钱你不要,我只好自己挣,我凭什么来挣,不凭我的身子,我怎么个挣法?告诉你,我借的三千块钱,就是我睡觉睡来的,你怎么样?你不是照样高高兴兴地拿去了?”

  贵清气得奋力地挣扎起来,贵清说:“我拼了我的命,我也要斩了你。我不斩你我在这世上怎么有脸活?”

  英芝说:“你早就没脸了,你现在说已经晚了。你烧了我家的房子,我家报了公安。公安说了,只要你一出现,就把你抓起来,让你坐牢!”

  英芝的一个哥哥说:“英芝你跟她吵个什么。让他晒一下太阳,我叫公安去。”

  英芝说:“妈,你跟公安弄顿饭吃,让他们吃得饱饱的,送这个狗日的东西坐牢去。”

  院子里只剩下贵清和英芝了,贵清呼呼地喘着粗气。英芝突然心里又有些怜惜他,觉得自己只要跟他离婚,就犯不着跟贵清结成冤家,更何况,贵清也有对她好的时候。英芝想到此,便说:“其实,我也可以要公安放了你。不过,我有两个条件,第一你得同意我们离婚,反正我们都这样了,我再跟你过,你也没什么面子,对不对?第二,盖房子的钱和你赌掉的钱,前前后后加起来起码也有一万块,我也不要你都还给我,可你得还我一半,这该可以吧?你要答应这些,我就帮你求公安,放你一马。你想想,这不是比坐牢合算得多?”

  贵清说:“不要脸的东西!你这辈子休想从我身边跑掉,我掐也要掐死你在我的床上。房子钱一分钱也别想要走,你想要钱,就在我家做牛做马,做老了,才都是你的。”

  英芝叫贵清这么一说,心里刚刚生出的一丝怜惜之情,立即就没有了。她冷笑了一声,说:“你休想。我是绝对不会回你家的。我给你台阶下,你不下,那你就只有活该了。”

  贵清说:“我活该就活该。我老婆把外面的野男人弄到家里来胡搞,还要把自己的男人送到牢里去,我看你在这世上还有什么脸面活!”

  英芝说:“我不要脸,又怎么样?那都是你逼的?我被你打得像野狗一样到处躲到处跑,我哪里又还有脸面?我天天听你爹你妈阴阳怪气地骂我,我又有什么脸?告诉你,我出去的这三个月,天天在男人堆里混。我天天夜里跟自己说,我这么做,就是要气死你贵清!你贵清不好好待我,我就让贵清的老婆去伺候别的男人,让别的男人消遣。”

  贵清暴跳着,树干在他的奋力下摇晃起来。但绳子却绑得很紧,贵清无法跳起来,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十分狰狞。贵清说:“你以为你不遭报应?英芝我告诉你,你这么做必遭报应。”

  英芝说:“谁来报应?你爹?你妈?你坐牢了,他们还管得了我?你做你的秋梦吧!”

  贵清咆哮着:“就算我坐牢,我能坐几年?只要我出来,我不光要杀了你,我还要杀你全家。让你家绝户!”

  英芝狠狠地盯着贵清:“你敢!”

  贵清依然咆哮着:“我做么事不敢?!我坐牢也坐不了十年。我保管在十年里,地球上就没有你家的人了!英芝你这个臭娘们的骚味在这个世上一点都留不下来,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我要把你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喂野狗喂野猪喂驴喂马喂鸡喂鸭喂蛤蟆喂蚯蚓喂天下所有的畜牲。你要不信,就等着好了!我贵清说得出做得到!”

  贵清的话说到后面变成了嚎叫,嚎声如山间的野狼,从英芝家的屋顶传到屋后的园子里。英芝的妈在园子里摘菜,听到声音跑过来,惊声道:“么样了?莫让他跑了。”

  英芝说:“妈,没你的事。”

  英芝妈说:“我打瓶酱油去,你千万再莫跟他闹了,让公安的人来带他走。”

  贵清狂笑了起来:“带我走,我能走几年,几年回来,你家连根草都莫想留下来。”

  英芝不禁打了个寒噤,她毛骨悚然,心里涌出巨大的恐惧。侄儿苕货和侄女菊菊正追打着笑闹,笑声越过院墙外落在了英芝的脚下。叮叮咚咚着,犹如银铃。这声音突然就驱走了英芝的恐惧,使她产生一股冲动。这冲动是什么,英芝不知道,英芝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因此而燃烧,烧得她无法站,无法坐,甚至也无法说话,烧得她在院子里团团地转着,只转得自己眼花缭乱。她想她应该做点什么了。可她想做什么呢?她想做什么呢?她问了自己半天,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她急得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突然她就看到了贵清拎来的那壶汽油。贵清是来烧她家的,这是一壶比上回还要大的油壶。英芝所有的混乱和焦躁瞬间就凝固成一个念头,一个很坚硬很坚硬的念头:你要是敢这样,我还能让你活吗?如果你活在这世上,我这辈子还有什么出头之日?而且我的全家都要因此而遭殃。贵清呀贵清,你活着,就等于我死,等于我全家永无安宁,我何不先让你死呢 ?

  英芝冲上去,拎起它,她拧开盖子,将壶里的汽油全部泼在贵清身上。贵清仍然狂笑着:“你敢谋杀亲夫?你杀了我,你以为你还活得成?你以为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搞野男人?你得跟老子陪葬!”

  英芝也如贵清一般狂嚎道:“我死不死关你个屁事,我今天就要你死!”

  英芝泼完了汽油,四下里找不着火柴。她突然想起贵清是抽烟的人,便扑到贵清身上,在他口袋里乱摸着。贵清的手被绑着,动弹不得,他便用头撞击英芝。英芝疯了一般,她摸出贵清口袋的火柴,连想也不想便划着了它,她把燃烧着的火柴就手往贵清身上一扔。火柴出手的一瞬,英芝看到贵清惊愕的眼睛,那眼睛仿佛说:你来真的?

  英芝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蓬”一声,贵清便成了一团火球,贵清在火球里惨叫着,声音凄厉异常。

  英芝呆了,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结果会是这样。

  在英芝的呆望中,绳子烧断了,火团突然离开了树干。一头红得发亮的猛兽对着英芝扑去。在门外玩耍的苕伢听到惨叫声跑进院里。他见英芝傻了一样,尖厉地叫了一声:“细姑快跑呀!”

  英芝醒了,她拔腿向院外跑去。院外的路一直通到村头,路边有杂乱的房子和零星的绿色,鸡狗都乱跳着。阳光已经出来了,许多人家墙垣的阴影都倒在路的中央。但英芝的眼里这一切都不见了。追逐在她身后的是一团明亮耀眼的火团。它比夏天的太阳更加刺眼,比夜空的流星更加快速,比下山的野兽更凶猛。英芝甚至能感觉到那火的热浪,滚滚而来,一直扑到背上。

  全身带着火苗的贵清嗷嗷地狂叫,他的眼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英芝。英芝像一只蓝色的蝴蝶,在贵清的眼皮前飞扑着晃荡着,那飘动的姿态,令贵清的心发紧。贵清只想一把抓住她。贵清喊着:“别跑呀!别跑呀!”他的声音越来越怪异。

  不知是什么人尖声地叫了起来,村里好多人都跑出屋来看,来一个人便发出一声惊呼,人们都呆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英芝的头发跑乱了,鞋也跑掉了,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喊着救命,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把自己的声音送出嗓门。英芝想起三个月前的夜晚,她也这么跑过,英芝想,早知道今天被火烧死,不如那天就死掉好了。

  英芝几欲崩溃。便在这时,一个人突然冲过去想要拦下贵清。贵清的眼睛已经被火烧瞎了,他只觉得一团阴影迎面而来,他一把将那团阴影抱住,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英芝,你跑不掉的……”说完他便轰然倒下。被他抱着的阴影也惨烈地叫着,跟着倒了下去。

  有人喊了起来:“快,拿水来!快泼水。”

  几分钟后,那团火熄了。贵清已经成了黑炭,被贵清扑倒在地的人痛苦地呻吟着。有人把他翻过身来,他的面孔已然看不清楚。他的手上拿着一个酱油瓶。直到苕伢出现,他哭着叫了起来:“那是我婆哩。我认得我婆的鞋子。”

  这一切,英芝都不知道。英芝一直跑到村治安组,她在治安组的门口倒了下来。

  英芝醒来后,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见,眼前晃动的只有那一团火光。于是她便开始哭。不管什么人跟她说什么,她都只用眼泪作答。县里的警察很快就到了,他们把英芝带上了警车。

  几天之后,英芝才知道,她的母亲替她挡下了贵清,自己却被贵清身上的火烧伤。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七十以上。县里医院救不了她,英芝的爹和哥哥连夜用车送她到了汉口。他们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连牛都卖了。可是,英芝的妈还是死了。死的时候,面孔漆黑,没有人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的嘴里一直哼哼地叫着,只有英芝的爹听得出来,她在叫着英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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