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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眼》 作者:张炜

第40章 父亲(1)

  1

  从南山归来的瘦老头用奇怪的目光瞅我。他大概不信我是他的儿子——正像我也不信他是我的父亲一样。他一刻不停地吸烟,最后又盯了我两眼才去做活。他是前一天下午回来的,可后来我才知道,前一天的午夜他就踏进这片小果园了——当时他倚到一棵树上,瞅着小茅屋的后窗,直盯了我们半夜、一个上午。母亲在黑夜里怎样照料我、外祖母什么时候睡下,大概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天亮了,外祖母最早一个起来给鸡喂食,扫院子,忙来忙去;妈妈做早饭;早饭简单得很:三两把干菜、一块窝窝,还有一把豆子。鼓胀胀的盐水豆子是我们最好的食物。吃过早饭母亲就急匆匆到园艺场打工了。我跟外祖母在茅屋里结鱼网。我们就靠结鱼网和采蘑菇挣来一点小钱。父亲那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像要暗中考察一下茅屋里的生活似的。大概他觉得满意了,这才悄悄从树下溜过来。

  从此他就走进这个小窝里来了。

  也就从那一天开始,我的恐惧增加了数倍,巨大的不幸也算开了头。晚上母亲搂抱我睡觉——每天我就盼望这个时刻,盼望天黑。我只有在母亲怀抱里才能感到幸福。可是这天晚上我看到母亲那么不安。她躺下来,给我盖盖被子——但她不像过去那样把我搂在身边。她和衣躺下,一下下拍打我。我盼望着母亲的手……午夜即将来临。那个可怕的人在院里吸烟。我从窗户上看到了一明一灭的火头。他吸了那么多烟。妈妈一会儿出去了,大概在跟他说话。一会儿妈妈又回来了。我觉得她有着抑制不住的失望。她叹着气,重新躺下。院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妈妈伏在窗上看着。院子里那个瘦削的老头仍在吸烟。这时已经是午夜了——我看见那个黑乎乎的影子站起来,咔咔地磕了烟斗,接着大步往屋里走来。他也不怕惊醒了别人的睡眠,“砰”一声把门打开,接着径直走向了西间屋。他走进来,用手摸索着,一下摸在了我的身上。他哼一声,差不多就是揪着我后背的衣服把我提起来。他说了一句什么,这声音低沉而威严,不可抗拒。我明白了。

  我溜到了外祖母屋里。

  从那以后我就永远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我感到这个瘦削的小老头是我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人。我明白,我们的茅屋更加不能安生了。

  满脸横肉的那个家伙死了之后,小果园里又来了两个背枪的人,他们与老骆一块儿盯视着我们。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父亲只要离开茅屋几百米远,就必须向背枪的人报告——他们应允之后他才能走出去。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哪,他干起活来竟然一刻也不愿停歇,把茅屋四周的泥土翻得松松的,在上面种了向日葵和各种各样的蔬菜。他还在离茅屋一两尺远的地方挖成一道深沟,施上肥,填了松土,然后再搭起山药架子。它们围在小院四周像一道篱笆,又漂亮又好看,同时又可以有一些收获。我们的院子本来很小,可他又将其搞成了几个整整齐齐的菜畦。整个过程像绣花一样:小心地松了土,捏上种子,再细细修筑土埂……小院长出了韭菜、几棵茄子。屋后那一排向日葵长得格外茂盛,黑乌乌的,向日葵秆甚至比我的胳膊还要粗。

  总之一切全变了。我想这就是有父亲与没有父亲的区别。父亲有时候长时间蹲在向日葵下看着它们,好像在为它们鼓劲儿,又像是与之交谈。他铁青着脸一声不吭,那时连烟斗也不吸。他只要有一点时间就要给向日葵浇水。小茅屋四周一到了夏天和秋天就变得一片葱绿,生机盎然。

  2

  刚开始的时候父亲被指定在小果园里劳动,再后来不知为什么有人又通知我们:他必须到离这儿几里远的那个小村去做活。有时候母亲让我跟上父亲,说:“你去吧,跟上他,如果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照应。”就这样我成了他的尾巴。那个小村里的人都不认识父亲。他们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他。领头的人粗暴地支使他做这做那,他像一头最老实的牲口,不停地做。我觉得他一个人干的活抵得上很多人。我亲耳听见有人议论,说真是大山里炼出来的啊,真是一只“穿山甲”啊。他们这样说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就是他的儿子。有一个人甚至指着他弯腰曲背的身影对我说:“看见那个老家伙了吗?他真能做……”

  有一天他被指定去浇水。辘轳架在一口土井上,那土井由于长久失修,井壁已经剥空了一大截,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所有人都说那个井不能用了。可是领头的非让父亲在这口井上干活不可。父亲没吭一声,闭着眼睛摇辘轳;当水斗到了井口时,他也闭着眼睛去抓水斗梁子——手搭在上面竟然一丝不差。往下放水斗时他的手轻轻按在转动的辘轳上,让其发出动听的“隆隆”声。我一直待在一边看。谁知就在那天下午,只听“轰隆”一声,那口井坍塌了。辘轳和水斗一块儿跌进了井里。说起来没人相信——干瘦的父亲竟像猴子一样灵巧,就在那可怕的一瞬猛地跳开了……所有人都一下围上去,高声喊着:“快些挖井,有人埋在里面了。”他们认为父亲肯定完了,而只有我看得清楚——他在最后的关头跳开了……一些人呼喊着,父亲却在一边蹲着。他浑身沾满泥水,脸上木木的。大家喊了一会儿,领头的发现了父亲,先是一惊,接着就破口大骂。他呵斥着去踢父亲:“你毁了一口井,毁了辘轳,你赔得起吗?”那个人怒吼着,父亲仍然无声。再后来那人竟然照着父亲的胸口就是一拳——一拳就把父亲击倒了。他躺在那儿不愿爬起。我这时真想去抱他一下,可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是他的孩子。很奇怪,我当时就在那儿站着。我想,打吧,打吧,当你再打一拳的时候我就会冲过去,我会把你的拳头咬破,咬得你露出骨头……

  父亲躺了一会儿就爬起来,再也没人去理他。他一拐一拐地走开。他的腿可能在跳开那一霎受了重伤。他往回走了,我远远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我盯着他的后背,觉得他那么瘦小。这就是我的父亲吗?我想叫一声“爸爸”,但我忍住了。

  一回到小果园,就有背枪的人盯着他。

  晚饭时,母亲把咸饭糊糊端到父亲面前。他喝了一口,像被什么硌了牙似的,马上吐了起来,吐了一会儿,就把碗掀翻了。母亲一声不吭,外祖母赶紧收拾饭桌。可是父亲突然两手捂住胸口那儿揉起来。妈妈赶紧问:“怎么啦?怎么啦?”她想掀开他的衣衫看一看——就在这时父亲一巴掌打在妈妈的手腕上。他打得好重啊,接着他一声连一声地喊起来。喊了一会儿,外面有人砰砰敲门;门开了,几个背枪的人走进来。他们用脚碰一碰父亲问:“怎么啦?”父亲不做声。外祖母说:“他大概是什么地方伤着了。”那些人哼几声就走了。

  这天晚上父亲一直在喊。外祖母说:“去叫个医生吧,叫个医生吧。”离这儿不远的那个镇上有个老医生,几年前外祖母得病时也叫过他。

  天亮前我们把他请来了。老医生没有牙齿,说话含糊不清。他仔细地给父亲看过,说:“这是当年断了的肋骨又发作了,就是它们在刺他,一动就刺……”我们立刻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尖声喊叫。母亲脸上的汗水哗哗落下,她是急的。她问老医生怎么办?老医生说没有办法,断掉了的肋骨在他这样的年纪长得很慢,要躺下好好养息……最后他给父亲贴上了碗口大的膏药。

  从那以后父亲就没有好受过,我们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好受了。他在床上躺了没有两天,就有人吆吆喝喝进来。他们手里提着绳子——原来因为土井塌陷的事情,他们要来绑走父亲——母亲苦苦哀求,外祖母也哀求。我吓得不知怎么才好。后来不知母亲是不是跪下了,反正母亲当时显得很矮小——我隔着窗户看去,见母亲一点一点缩下去、缩下去……她大约是跪下了。那时父亲突然像猛虎一样冲过去。我以为他要干什么,跑去一看,见他狠狠扯了母亲一把——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母亲是跪在地上还是坐在地上——反正父亲主动伸开两手,由那些人把绳子缠在了他的胳膊上。他们用力地煞紧绳子。一个满脸胡碴的人笑着对勒绳子的年轻人说:“你这小子还少吃了几年咸盐,看我的吧,”说着把手里的烟塞到嘴角,接过绳子,奇怪地挽了一个花,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那个扣,右手的三根指头勒住绳头,只轻轻一揪,父亲就哎哟哎哟叫起来。他继续揪,父亲继续叫。母亲去扯那个人的衣服,那个人就利落地用后脚把母亲蹬了一下。一边的人都不吭声。外祖母抱住了母亲……就这样我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父亲拉走了。

  3

  母亲让我在家里好好照顾外祖母,然后出门去了。我想去追母亲,可母亲已经飞快地跑远了。我害怕外祖母一个人留下会出事,只得听母亲的话。

  深夜母亲没有回来,天亮了母亲还是没有回来。第二天外祖母终于让我出门找她了。我打听过,知道父亲被押到集市上去了。我赶到那儿时,集市上的人已经拥挤不堪;有人胡乱呼喊,一群又一群人围拢着父亲往前走。母亲就在这一群人里跌跌撞撞跟上。

  那个夜晚父亲被关在镇子上的一个小草棚里。半夜看管父亲的人睡了,母亲就摸进去照看父亲。天亮了,她再一个人偷偷溜走。就这样,他们在一块儿过了两天。父亲被放开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不能走路了,母亲就扶着他。可怕的是父亲解了绳子反而走得更加艰难、更加缓慢了。母亲扶他时稍有不慎就会挨他一声骂,甚至是一顿拳脚。当我在路上迎接他们时,母亲已经像父亲一样鼻青脸肿了——母亲脸上的伤竟是父亲打的。

  我从来没有看到谁的父亲这样凶残,也没有看到谁的母亲这样温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一辈子看来都不会弄个明白。那天我想扶父亲一把,母亲却不敢让我挨近他。因为我的手无论沾上哪他都不会满意。

  尽管这样我还是扶住了父亲。

  母亲一开始不愿撒手,后来见我扶得挺好,也就离开了他,在后边走着。父亲咬着牙,发出咯咯声。他身上真的有一种骨头相摩的声音,我怀疑那就是断掉的肋骨。他身上没有一点地方是干净的,我离他很近,所以能闻到一种血腥味儿和臭味儿。他的头发被扯掉了不少,整个头皮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被血水染过。我觉得可怕极了。

  事情糟透了。那时我真盼望这个不幸的、让我深深惧怕的人快些死去吧——他死了对自己、对全家,都未必是一件坏事……

  外祖母在小果园最东边的那棵大杏树下坐着,她在等女儿和女婿。我老远就喊了外祖母一声,被父亲瞪了一眼。他要像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小茅屋。他这一次也许是对的。

  当我们挨近茅屋的时候,父亲一下子喊了起来——我们全都呆住了——父亲千辛万苦栽种的那一排向日葵不知被谁用刀从半腰一一斩断……已经开始绽花长籽的向日葵就那么被砍掉了,茁壮的躯干渗出了豆粒大的晶莹,又顺着躯干往下流淌,不停地流淌……我想这肯定是那个背枪人砍的。我问外祖母,外祖母说不是他们——从外面进来一帮人,他们丈量茅屋,硬说这些向日葵种在了公家的土地上。

  父亲跪着喊叫,伸手抚摸那些向日葵。再后来他抬头仰望那棵大李子树,一动不动地望着;接着他的目光又去望天空。我记得天空是碧蓝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父亲像老牛一样昂天叫了几声,回家去了。

  我们进屋不久,老骆偷偷地溜进来。他从来不理父亲,只跟母亲说话。他说:“肯定是其他两个背枪人去告密了,那些坏蛋才来了……”我们知道他是真诚的。母亲很感激他,说:“没有办法,我们知道你也无能为力……”

  老骆只待一会儿就赶紧走开了。他虽然是监视我们的,可他自己也处在另外两个背枪人的监视之下。他在公开场合从来不敢表露对我们的热情。我们都知道,有一个老骆是一家人多大的幸运。

  炒杏仁

  1

  在旅途上,在所有滞留的日子、独自一人的时刻,总是让我更多地理解着人生的孤单。冷寂的夜晚或无人打扰的整整一个白天,我都难免陷入长长的缅怀和追忆。此刻,眼前这一切简直就像一个梦境,自己竟然置身于这样一个地方:一片海滩平原,离海岸仅有五公里的一处园艺场……确凿无疑的是,我在这里出生,这里铸就了我的生命,这里有我铭心刻骨的记忆,有我的根,我生命的土壤和我昨天的一切。可是我明明跋涉过、远行过、逃离过,曾经像逃脱灾难一样远远地规避它——然而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它仍然是、一直是装在了心的深处,它几乎一刻也没有与我真的分开过。无论是什么时候,只要有一点可能,我就会驾着思绪的飞车在这片炙烫的土地上驰骋……没有办法,忆想是我的呼吸,我的空气和饮食。比如时下,我在这样的环境中不能不一遍遍咀嚼那个岁月,品咂它难以消散的凄苦和孤寂的滋味。我甚至觉得今天与昨天有着更为惊人的相似之处,那就是:等待。就像当年小茅屋里那些数不尽的日日夜夜一样,我们等待着,无头无尾地等待、等待——好像前方真的有过一个周密企划的未来……其实前方究竟怎样我们谁也不知道,就像不知道开端一样,我们也不知道结局。

  今天仍然不是二十多年前的结局,就像中年也不尽是少年和青年的结局一样。时间是一个奇怪的循环,一个圆周,而旅人总期望自己的轨迹能化为它的一条切线——可最终还是未能如愿,时间还是一如既往,循环往复,让人空空地等待……

  那时总在苦苦等待的,是我的母亲。

  每天,爸爸迟迟不归时,她就坐立不安。等啊等啊,太阳落山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一次次走出茅屋,后来干脆站在了海棠树下,一动不动。

  “妈妈回来吧,回来吧。”我乞求着。

  妈妈一直望着远处的黑夜。我抱着她的一只胳膊,依偎她。

  慢慢听到刷啦刷啦的脚步声了。妈妈的手臂抖得那么厉害……父亲离开茅屋那么多年,她都能够忍受;可是现在他只要晚回一会儿,她就会变得坐卧不宁——脚步声近了,那个瘦干干的身影出现了。即便在夜色里,我也能看出他的目光有多么凶。他瞥了妈妈一眼,又瞥我一眼,径直往小茅屋走去。

  我和妈妈跟在后面。

  他走得多快,急匆匆的。我们都听见他把什么东西当啷一声扔在院里,接着又是咒骂声。他骂着,砰砰叭叭砸着碰到他身上的一切。他肯定又把立在墙边的铁锹一脚踢翻了,再不就是把放在猪圈墙上的一个陶钵掀到了地上。他火了就是这样。妈妈对这些早就习惯了。

  她扯着我的手跟在他的后边……

  我最害怕看到他们吵起来。每逢他们吵架我就吓得一声不吭——我想一个人躲到果园深处,又怕离开时发生什么更大的事。我只好坐在门槛上看着。实际上这往往是爸爸一个人的咆哮,妈妈偶尔回一句什么,那声音也是低低的。越是到后来,妈妈越是不敢顶撞爸爸。有一次妈妈的声音高了一点儿,他竟顺手拣起一个竹耙子打过来。妈妈的头发一下就给打散了,披下来。她一动不动站着。我跑过去。妈妈眼里没有泪水,就那么望着他。爸爸两手都抖。

  那天他们再没吵下去。事后我才发现,妈妈不光是头发给打散了,而且耳朵上方还留下了一块血斑。

  “妈妈,我恨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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