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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鹿眼》在线阅读 > 正文 第60章 永恒的原野(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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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眼》 作者:张炜

第60章 永恒的原野(5)

  我的视膜从此将烙上一个永久的映像:一个少年怀抱鲜花,微笑着,站在野椿树下。

  陌生的少年!你为什么一大早就在这条小路上徘徊?

  为什么?

  为——什——么——

  我一次次呼喊你的名字。

  可是我听不到回答……

  缀章:墨夜独语

  1

  对我来说,你永远是那个手捧鲜花的孩子……今天——怎么突然就到了“今天”?真快啊,仿佛只一眨眼,什么都晚了,如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只剩下了自说自话。我的孩子!我一辈子牵挂的人,你到底在哪?

  我不敢相信,可又不能不信。那个吓人的传闻让我一下就蒙了。同事们后来说:我当时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怔着,然后就失去了知觉。我醒来时是在一间山区医院里的,好心的山里人把我抬到这儿。他们说虚惊了一场,因为我一会儿就好了,医生还没有来得及输液我就缓过来了——这里的医生和别处的一样,接下病人的第一件事就是输液。

  缓过来就是难受,我的心空了,荒了,什么指望都没有了。我坐着躺着都发呆,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难受过啊。

  我躺在小床上,泪水一串串流,他们问我怎么了,我不吱一声。我不能告诉他们,再说他们也听不明白,谁都听不明白。隐在我心中的一个秘密是,在上一年的早些时候,一个初夏,我一直装在心里的男人,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直到今天才得到消息。我听到“准信儿”的时间,已经是来年的春天了。

  老天,这个消息如果是误传、是假的多好啊!可惜——是真的。也就是说,你真的不在人间了。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最大的罪过,就是没能在你活着的时候,再去那个小果园一次。我没能看到你,因为我一再犹豫,害怕,羞愧,还有——虚荣。我总觉得还有时间,总是心存侥幸。可如今,真的只有靠一夜一夜地回想来留住你了。

  我已经用这种方法度过了大半生,再对付几年,大概也就完结了。

  2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一个坚强无畏的男子汉。与我不同,你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后来一有机会就想找到我。一位小学老师在你心中会有这样的位置和分量,是我始料不及的。但不久我就知道了,知道你在找我。

  当年我的突兀离去,对你和菲菲来说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你们会痛苦,会觉得奇怪。但你们不会伤心太久——我那时想,你们也许会一点点忘记,因为新来的老师很快就会取代我;你们终将习惯没有我的校园。

  我后来才知道自己错了。无论是她还是你,都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我最后一直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追悔不已,却没有任何补救之方。我当时只能如此,因为我没有更好的办法离开,没有。我那时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能再见到你们,也不能向你们告别——你们今天听了一定会一遍遍追问:为什么?

  因为生不如死,因为痛疼,因为羞愧,因为恨,因为绝望,还因为怜悯。是啊,我不想让你们——还是两个孩子啊,这么一点点年纪就知道这些龌龊和不幸,不愿让你们心上结疤。特别是你,小小年纪经历得已经太多了,已经足够不幸了,我不能再让你知道这些、看到这些,不能让我的故事再一次装进你沉甸甸的心里。

  就这样,我趁着开学前的一段时间,在天亮前,离开了园艺场子弟小学。

  你却一直记住了我的微笑,我的面庞,我的声音。

  我只愿永远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你会想起我,会笑着说到我——一个女音乐教师的故事。还好,她没有多少心酸故事和离奇故事,她只是教过你,和你好好相处过一段时间。

  3

  问题是我也忘不掉那所小学,忘不掉那里的一切啊。你们家的小小茅屋,在我看来既是苦难的象征,又是一个童话中的居所。它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棕黄色,屋顶又厚又大,屋墙矮矮的,远看像一个肥大的蘑菇。记忆中它总是爬满了豆角秧子,还有大个的南瓜结在上面。南瓜的颜色是火红的,直到瓜秧瓜叶全蔫了时它还要在屋顶上待好久呢,记得你告诉我:它待得越久就越甜。你说最好的大南瓜比红薯还甜,一层壳儿下面是粉粉的面面的瓤儿,烤了吃蒸了吃都好。

  我没有吃上你们家的南瓜。

  我总是小心地到你们家里去,就像有的人一样。大家都尽可能地回避着你们的小茅屋。我不是因为胆怯,而是怕给你们一家带来更大的不幸。他们一有不快就会迁怒于你们,那时你们的小茅屋在整个小平原上是如此悲哀:它成了所有坏蛋们发泄不快、发泄莫名焦虑和愤懑的一个处所。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这样做。我们所有人都该感到羞耻。可是反省的日子还远远没有到来,今天,也就是当年那些人,他们都长大了,有的已经过世,可是他们当中活下来的,并没有将这些大声地、一再地告诉自己的下一代。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现在又让自己无知的孩子牵上手,一直走到最下流的欢乐、走到最粗鄙的享乐之中了,而且心安理得。

  这是我们最没有希望、最卑劣的方面。

  这是我们最让人齿寒的方面。

  因此我要说:我们这一代人不配有更好的命运。

  回想起那些夜晚——我只有趁着夜色才敢走到你们家里去——在小茅屋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这样的时光再也没有了。通常你的父亲独自待在一间,你妈妈和外祖母和我们在一起说话。她们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们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我听着她们说话,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童话的世界。冬天,她们会把火盆拨得旺旺的;同时灶里的炭火总是红红的,锅里正好蒸了山药和红薯。一种甘甜的气味、野草焚烧才有的香气,让人惬意极了。你外祖母的满头银发都被灶里的炭火映红了。你妈妈微笑着,她的笑容是我所看到的最美的。她的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声音像小溪流水,清朗而透明。你这时候偎在外祖母身后,老人家正不知为什么小声叮嘱你呢。

  许久了,我最向往的地方就是这间深棕色的小茅屋。它几乎装得下我所有的青春岁月,我所有的欢乐,我在那个平原上所有的幸福。写到这里,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愿所有逝去的人都安息吧。

  4

  我固执地认为,你不会先我而去。因为你在我心中还只是个孩子,手捧一束鲜花,就那样站在我的面前——我至今一闭眼还能看到你的身影、你的神情。你站在那儿,嘴巴微张,带着稍稍的惊异和欣悦,眼睫毛一动一动,直直地看着我……

  那些传说多少有些矛盾——一个真真切切地说你不在了,说那一刻有人亲眼所见;而另一个传说中,你是在最后一刻离开的,后来一直往西,往西,如今已经抵达了高原。

  如果后一个传说是真的该有多好。可怕的是,我没法确定其中任何一个的真伪。我只能说,你永远活着,是的,你与那片不朽的高原同生同在。

  我的孩子,这会儿你的目光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在注视我,这样已经许久了。我的脸上热乎乎的,心跳加快。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又坐在了那架风琴旁。屋子里全是鲜花的清香,是你的呼吸。

  我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再也不愿走到镜子前面。我老了,比一般人稍稍提前了一些,很快就将变得老态龙钟,一整天坐在那儿打瞌睡,想一些往事。我的头发稀疏,基本上全白了。我的腰弓了,走路十分吃力。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多了,目光浑浊。我没戴眼镜,好像这样就能像原来一样——也许我藏在心底的,还有一个奢望,就是某一天在大街上相遇,彼此会一眼认出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也害怕与你相逢的一刻。

  我说过,其实我知道你曾苦苦地找过我。那时我真想见到你,但犹豫了几次,还是忍住了。没有别的,我只想让你一直把我留在心里,留下那个原来的我。瞧我多么虚荣。可如今,我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见到你,可惜这大概永远也办不到了。

  5

  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不再有任何隐瞒,告诉你我离开园艺场子弟小学到底是因为什么。你大概还记得那个秋天徘徊在校园里的黑影吧?我说那是一头野兽,还不如说那是最大的凶兆。野兽在打我的注意,它要伺机吞噬我。我其实早有所察觉,也知道这些人是谁、来自哪里。他们是周围村子里的人,平时与园艺场那些背枪的人搅在一起。这些人几年来都在折磨你们一家,他们把折磨小茅屋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乐事。

  我留你夜里做伴,实在是迫不得已。我既害怕,又自信。我不相信自己会让他们得逞,甚至想不论对方有多么凶暴,对我都无可奈何。这是青春的鲁莽。我那时最担心的是远在城里的那个家,是父母的命运。因为风声越来越紧,我们家在城里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虽然我们家还不像你们的小茅屋,但也开始在北风中发抖了。我们家倒下来的一刻,我也就完了。我的命运与我们全家的命运连在一起。

  我刚出现在园艺场里时,许多人都惊讶。因为当年没有多少城里人愿来这么偏远的海边工作。就为了赎罪似的,我没有商量父母就报名来了。谁知他们尽管舍不得我离开,最后也还是谅解了我。他们好像也知道自己是有罪的人,觉得亏欠自己女儿的太多了。他们都是老实人,一辈子都在辛苦工作,一个是教师,一个是街道医疗站的医生。他们惟一的罪孽、不可饶恕的罪过是从原籍带来的——我的爷爷是城市南边那片大山里最有名的财主,爷爷曾经拥有过几座大山、上万亩的土地。尽管爷爷早就过世了,但他遗留的巨大罪过却永远都没能消除。

  先是爸爸妈妈的失业,后来又是遣返的恐惧——当年有个传言,说总有一天要把我们这样的人家从大城市一户户全都清查出来,然后一块儿遣返原籍。为什么?不知道,其中的一个解释是战争快要来了,一旦战争起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待在如此重要的大城市,那是极其危险的。什么危险?说法之一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会一齐投向敌人,或趁机破坏这座城市。

  尽管这样说,我们一家还是住在城里,只不过忐忑不安。爸爸妈妈都是出生在城里的人,他们对于回到大山里多少感到害怕,更多的,还有不解。他们觉得冤枉极了,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老一辈的生活,也不熟悉那片大山。

  一开始我在园艺场子弟小学是颇受欢迎的。校长和同事对我都客气得很,他们喜欢我,对我和我出生的那座城市感到好奇,充满了友好之情。可后来事情就起了变化,这我心里知道,知道是因为他们一点点得知了我们家的事情。于是四周的笑脸再也没有了,有人好像开始躲避我。再后来,一些园艺场里的人就用眼斜着盯我,还议论起什么。难过的日子来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你记得我们一起过夜时,我曾经取来一个相册给你看吗?相册里有一个穿海军服的人——你记得吗?他是我城里的同学,参军后去了海岛要塞。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就是平常说的青梅竹马。当我得知他的驻地就离我们的海岸不远、他每次探家都要路过离我们这儿不远的一个车站时,我高兴得快要晕过去了。这该不是命中注定的吧?

  他平时往这儿写信,还有,他来过我们学校。你会想象我多么幸福。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有了这段经历,也许我不该再抱怨什么了。我们学校有人见过他,说他身着军装的样子真是帅气啊!没有人不羡慕我们,都说:人世间啊,还有这样完美幸福的一对!

  我觉得空气中都是芬芳迷人的气息,都是他的气息。我那时无论多么辛苦都不觉得累,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我几乎天天都要在心里与他对话,做每一件事都要在心里和他商量。我觉得没有比他再宽容再善解人意的了,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他都赞同。

  他信上说,他也像我一样,每一天都是高高兴兴的,每一天都在思念对方。

  我常到海边上去,就为了远远地看一会儿海雾中的岛屿——从这边的海岸上还看不到他们的那个岛,但我一直看着海雾深处,就像看到了它一样。他来这里的时候,我们一块儿待在海边,他指给我看那个岛的方向。

  可是后来我突然接到了他的一封信。

  从这封信开始,我的生活就被划成了幸福和痛苦的两半。这之前我是被甜蜜淹没的,这之后一下掉进了苦海里,并且一天天挣扎着、一生都在挣扎。

  你会想象这是一封怎样的信。他显然经过了极其痛苦的折磨,最后才下定决心写这封信。信上说:我们的关系不得不终止了,原因就是我出生在那样的一个家庭里,而他目前是一位军人,并且在——要塞!他的工作性质与我目前的情况简直是水火不容……我惊讶,害怕,慌得要死。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最后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一切都对,因为他在“要塞”。

  你不会怀疑我和他的判断。因为我们都从那个年代过来。这绝非后来的人所能理解。

  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会让这样的一种爱情关系毁掉最神圣的东西。我一天到晚默念着“要塞”两字。我们认为“要塞”就是献身,而且,这种献身,人的一生难得一次——那是绝对不可放弃的机会。是的,为了要塞,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讨论也不可能再想了。

  就这样,我相信他和我一样,都在忍受一场煎熬。

  也就在那些日子里,我一个人默默地、把所有的一切都咽下去了。最不能忍受的是后来——它很快就来到眼前了。

  因为城里的事情不久就传到了这边,那时这种消息总是灵通极了。仿佛一下子,周围的气氛全变了,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我的身上:惊讶、鄙视、警觉。可我心里的最大痛苦还在别处,在那个海岛上!眼前压过来的这些不容我喘一口气,连眼泪都不容掉一滴……而他们则乘机而来,落井下石……

  6

  我说过,爸爸妈妈最害怕的就是把他们遣返大山。他们对那里完全陌生,生下来一次都没有去过。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下半生会与那个地方纠缠一起,并且无法解脱。他们日夜不安,就像等待一个判决。

  一个春天过去,接着是一个夏天。秋天刚来,落叶铺地时,遣返的命令真的来了。爸爸妈妈慌忙收拾所有东西——这些东西是多半辈子积累下来的啊,却限期让他们在一个星期内清理完,然后走开……我当时没在他们身边,这是我一生都要后悔的事。我不知道他们那些日子该怎样难过、怎样痛不欲生。反正当时究竟怎样,都要后来去想象了。

  我那时像别人一样天真,在心里痛恨战争。我想如果没有战争的威胁,也许就不会遣返我们一家了。我不敢想爸爸妈妈多半辈子过去了,回到一丛丛大山里该怎么过下去?妈妈可以为大山里的人看病,爸爸可以给山里孩子教书,可他们是带着屈辱回去的啊!我不知道他们将怎样度过大山里的日子,也不知道山里的人会不会饶恕他们。

  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一段记忆。就在我们一家在城里忍受煎熬的同时,我也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他因为恐惧,还有其他,再不敢和我有一丝联系。他当然不会来我这儿了,也不会写一封信。但我相信他像我一样,永远都不会忘记对方。我是他不得不放弃的爱,这是我一直确信的事。我也正因为深深爱着,才要远远地躲开,我不能让他受一点点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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