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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相遇托付给别离》 作者:苏曼殊

第12章 苏曼殊小说 (12)

  余既别庄湜、灵芳二人而归,辗转思维,终不得二子真相。庄湜接其叔书,谓灵芳将结缡他姓,则心神骤变,吾亲证之,是庄湜爱灵芳真也。余复思灵芳与庄湜晋接时,虽寥寥数语,然后窥伺此女有无限情波,实在此寥寥数语之外;余又忽忆彼与余握别之际,其手心热度颇高:此证灵芳之爱庄湜亦真也。据二子答问之言推之,事或为其叔中梗耳。庄湜云,与莲佩凡三遇,均其婶氏引见,则莲佩必为其叔婶所当意之人。灵芳问我“密发虚鬟、亭亭玉立”此八字者,舍湖上第二次探问庄湜之女郎而外,吾固不能遽作答辞也。然则所谓莲佩女士者,余亦省识春风之面矣。第未审庄湜亦爱莲佩如爱灵芳否?莲佩亦爱庄湜如灵芳否?既而余愈思愈见无谓,须知此乃庄湜之情关玉扃,并非属我之事也,又奚可以我之理想,漫测他人情态哉?余乃解衣而睡,遂入梦境。顾梦境之事,似与真境无有差别。但以我私心而论,梦境之味,实长于真境滋多,今兹请言吾梦:

  梦偕庄湜、灵芳、莲佩三子,从锦带桥泛棹里湖,见四围荷叶已残破不堪,犹自战风不已,时或泻其泪珠,一似哀诉造物。余怜而顾之。有一叶摇其首而对余曰:“吾非乞怜于尔,尔何不思之甚也?”

  将至西冷桥下,灵芳指水边语莲佩曰:“此数片小花,作金鱼红色者,亦楚楚可人,先吾亲见之而开,今吾复亲见之而谢,此何花也?”

  莲佩曰:“吾未识之,非花耶?”

  庄湜转以问余。余曰:“此与同种而异类,俗名‘鬼灯笼’,可为药料者也。”

  言时,已过西冷桥。灵芳、莲佩忽同声歌曰:“同携女伴踏青去,不上道旁苏小坟。”

  俄而歌声已杳,余独卧胡床之上,窗外晨曦在树,晓风新梦,令人惘然。

  余饭后复至医院,以紫白相间之花十二当赠庄湜。庄湜静卧塌上。昨夕之事,余不欲重提只字,乃絮论湖上之游,明知此于庄湜为不入耳之言,然余不得不如是也。余见昨夕女所遗簪,犹在枕畔,因谓庄湜曰:“此物子好自藏之。”庄湜开眸微视,则摇其首。余为出其巾裹之,置枕下。

  已而,庄湜向余曰:“吾婶晨朝来言,吾叔将归,与吾同居别业。”

  余曰:“令叔年几何?”

  庄湜曰:“六十一。”继曰:“吾叔屡次阻吾与灵芳相见,吾至今仍不审其所以然。然吾心爱灵芳,正如爱吾叔也。”

  余顺问曰:“灵芳之兄何人也?”

  庄湜曰:“吾同学,而肝胆照人者也。”

  余曰:“彼今何在?”

  曰:“瑞士。”

  余曰:“有书至否?”

  曰:“有,书皆为我与灵芳之事者。”

  余曰:“云何?”

  曰:“劝我要求阿婶,早订婚约。但吾婶之意,则在莲佩。”

  余曰:“莲佩何如人耶?”

  曰:“彼为吾婶外甥,幼工刺绣,兼通经史,吾婶至爱之。”

  余即接曰:“子亦爱之如爱灵芳耶?”

  庄湜微叹而答曰:“吾亦爱之如吾婶也。”

  余曰:“然则二美并爱之矣?”

  庄湜复叹曰:“君思‘弱水三千’之义,当识吾心。”

  余曰:“今问子,心所先属者阿谁?”

  曰:“灵芳。”

  余曰:“子先觌面者为莲佩,而先属意者乃灵芳,其故可得闻欤?”

  曰:“前者吾游京师,正袁氏欲帝之日。某要人者,吾故人也,一日,招我于其私宅,酒阑,出文书一纸,嘱余译以法文。余受而读之,乃通告列国文件,盛载各省劝进文中之警句,以证天下归心袁氏。余以此类文句,译成国外之语,均虚妄怪诞、谄谀便辟之辞,非余之所能胜任也,于是敬谢不敏。某要人曰:‘子不译之,可,今但恳子联名于此,愿耶?’余曰:‘我非外交官,又非元老,何贵署区区不肖之名?’遂与某要人别。三日,有巡警提余至一处,余始知被羁押。时杜灵运为某院秘书,闻吾为奸人所陷,鼎力为余解免。事后弃职,周游大地,今羁瑞士。灵运弱冠失父,偕灵芳游学罗马四年,兄妹俱有令名者也。当余新归海上,偕灵运卜居涌泉路,肥马轻裘与共。灵运将行,余与之同摄一小影,为他日相逢之券。积日灵运微示其贤妹之情,拊余肩而问曰:‘亦有意乎?’余感激几于泣下,其时吾心许之,而未作答词焉。吾思三日,乃将灵运之言闻于叔婶,叔婶都不赞一辞,吾亦置之不问。一日,灵运别余,萧然自去。灵运情义,余无时不深念之。顾虽未见其妹之面,而吾寸心注定,万劫不能移也!”

  余曰:“子既爱之,而不愿见之,是又何故?”

  庄湜曰:“始吾不敢有违叔父之命也。”

  余曰:“佳哉,为人子侄,固当如是。今吾思令叔之所以不欲子与灵芳相见者,亦以子天真诚笃,一经女子眼光所摄,万无获免。此正令叔慈爱之心所至,非猜薄灵芳明矣。吾今复有一言进子:以常理度之,令叔婶必为子安排妥当,子虽初心不转,而莲佩必终属子。子若能急反其所为,收其向灵芳之心,移向莲佩,则此情场易作归宿,而灵芳亦必有谅子之一日。不然者,异日或有无穷悲慨,子虽入山,悔将何及?”

  余言至此,庄湜面色顿白,身颤如冒寒。余颇悔失言,然而为庄湜计,舍此再无他言可进。余待庄湜神息少靖,乃去。

  数日,其叔婶果挈庄湜居于江湾之别业。余往访之,见其叔手《东莱博议》一卷,坐藤椅之上,且观且摇其膝。

  庄湜引余至其前曰:“阿叔,此吾友曼殊君,同吾游武林者也。”

  其叔闻言,乃徐徐脱其玳瑁框大眼镜,起立向余略点其首,问曰:“自上海来乎?”

  余曰:“然。”

  又曰:“吾闻汝足迹半天下,甚善,甚善。今日天色至佳,汝在此可随意游览。”

  余曰:“敬谢先生。”

  时侍婢将茶食呈于藤几之上。庄湜引余坐定,其叔劝进良殷,以手取山楂糕、糖莲子分余,又分庄湜。余密觇其爪甲颇长,且有黑物藏于爪内,余心谓墨也,彼必善爪书。

  茶既毕,庄湜导余观西苑。余且行且语庄湜曰:“令叔和蔼可亲,子试自明心迹,于事或有济也。”

  庄湜曰:“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顺,独此一事,难免有逆其情意之一日,故吾无日不耿耿于怀。迹吾叔心情,亦必知之而怜我!特以此属自由举动,吾叔故谓蛮夷之风,不可学也。”

  尔时隆隆有车声,庄湜与余即至苑门。车门既启,一女子提其纤鞋下地,余静立瞻之,乃临存湖上之第二女郎也。女一视余,即转目而视庄湜,含娇含笑,将欲有言。余知庄湜中心已战栗,但此时外貌矫为镇定。

  女果有言曰:“闻玉体有恙,今已平善耶?”

  庄湜曰:“谢君见问,愈矣。”

  女曰:“吾前归自青岛,即往武林探君,不料君已返沪。”言至此,回其清盼而问余曰:“曼殊先生归几日矣?”

  余曰:“归已六日。”

  女少思,已而复问庄湜曰:“湖上遇灵芳姊耶?”

  庄湜曰:“彼时适外出,故未遇之。”

  女急续曰:“然则至今亦未之见面耶?”此语似夙备者。

  斯时庄湜实难致答,乃不发一言。女凝视庄湜,而目中之意似曰:“枕畔赠簪之时,吾一一知之矣。”

  少选,侍婢请女入。余同庄湜往草场中,徘徊流盼。忽而庄湜颜色惨白,凝立不动,余再三问之,始曰:“余思及莲佩前此垂爱之情及阿婶深恩,而吾今兹爱情所向,乃乖忤如是,中心如何可安?复悟君前日训迪之言,吾心房碎矣!”

  余见庄湜忧深而言婉,因慰之曰:“子勿戚戚弗宁,容日吾当代子陈情于令叔,或有转机,亦未可料。”实则余作此语,毫无把握。然而溺于爱者,乃同小儿,其视吾此语,亦如小儿闻人话饼,庄湜又焉知余之所惴惴者耶?

  余辞庄湜归,中途见一马车瞥然而过,车中人即莲佩也,其眼角颇红。余心叹此女实天生情种,亦横而不流者矣。方今时移俗易,长妇姹女,皆竞侈邪,心醉自由之风,其实假自由之名而行越货,亦犹男子借爱国主义而谋利禄。自由之女,爱国之士,曾游女、市侩之不若,诚不知彼辈性灵果安在也!盖余此次来沪,所见所闻,无一赏心之事。即旧友中不少怀乐观主义之人,余平心而论,彼负抑塞磊落之才,生于今日,言不救世,学不匡时,念天地之悠悠,惟有强颜欢笑,情郁于中,而外貌矫为乐观,迹彼心情,苟谓诸国老独能关心国计民生,则亦未也。

  迄余行至黄浦,时约十句钟,扪囊只有铜板九枚,心谓为时夜矣,复何能至友人住宅?昔余羁异国,不能谋一宿,乃往驿路之待客室,吸烟待旦;此法独不能行之上海。余径至一报馆访某君。某君方埋首乱纸堆中,持管疾书,见余,笑曰:“得毋谓我下笔千言,胸无一策者耶?”

  余曰:“此不生问题者也。夜深吾无宿处,故来奉扰。”

  某君曰:“甚善。吾有烟榻,请子先卧,吾毕此稿,即来共子叙谈。吾每日以‘勋爵勋爵,入阁入阁’诸名词见累,正欲得素心人一谈耳。”

  余问曰:“子于何时就寝?”

  某君曰:“明晨五六句钟始能就寝。子不知报馆中人,一若依美国人之起卧为准则耶?”

  余曰:“然则听我去睡,明晨五六句钟,适吾起时也。”

  某君曰:“子自卧,吾自为文。”

  余乃和衣而睡。

  明晨,余更至一友人家。友人顾问余曰:“子冬衣犹未剪裁。何日返西湖去?”

  余曰:“未定。”

  友人出百金纸币相赠曰:“子取用之。”

  余接金,即至英界购一表,计七十元,意离沪时以此表还赠其公子上学之用,亦达其情。余购表后,又购吕宋烟二十元之谱,即返向日寄寓友人之处。

  翌日,接庄湜笺,约余速往。余既至,庄湜即牵余至卧室,细语余曰:“吾婶明日往接莲佩来此同住。吾今殊难为计,最好君亦暂寓舍间,共语晨夕;若吾一人独居,彼必时来缠扰。彼日吾冷然对之,彼怅惘而归,吾知彼必有微言陈于吾婶也。”

  余曰:“尊婶尚有何语?”

  庄湜曰:“此消息得之侍婢,非吾婶见告者。”

  余曰:“余一周之内,须同四川友人重赴西湖,愧未能如子意也。”

  庄湜曰:“使君住此一周亦佳,不然者,吾惟有逃之一法。”

  余即曰:“子逃向何处?”

  庄湜曰:“吾已审思,如事迫者,吾惟有约灵芳同往苏州或长江一带商埠。”

  余曰:“灵芳知子意否?”

  庄湜曰:“病院一别,未尝再见,故未告之。”

  余曰:“善,余来陪子住,细细商量可也。子若贸然他遁,此下下策,余不为子取也。”

  余是日即与庄湜同居,其叔婶遇余,一切殷渥,余甚感之。

  明日,莲佩亦迁来南苑,所携行李甚简单,似不久住也者。余见庄湜与莲佩每相晤面,亦不作他语,但莞尔示敬而已。有时见莲佩伫立厅前,庄湜则避面而去,莲佩故心知之而无如何也。

  一日,天阴,气候颇冷,余同庄湜闲谈书斋中。忽见侍婢捧百叶水晶糕进曰:“此燕小姐新制,嘱馈公子并客。”庄湜受之。

  侍婢去未移时,而莲佩从容含笑入斋,问起居。庄湜此时无少惊异,亦不表殷勤之貌,但曰:“多谢点心。请燕小姐坐近炉次,今日气候甚寒也。”

  莲佩待余两人归原座,乃敛裾坐于炉次,盖服西装也。上衣为雪白毛绒所织,披其领角。束桃红领带,状若垂巾。其短裾以墨绿色丝绒制之。着黑长袜。履十八世纪流行之舄,乃元色天鹅绒所制,尖处结桃红Ribbon。不冠,但虚鬟其发。两耳饰钻石作光,正如乌云中有金星出焉。

  余见庄湜危坐,不与之一言,余乃发言问曰:“燕小姐尝至欧美否?”

  莲佩低鬟应曰:“未也。吾意二三年后,当往欧洲一吊新战场。若美洲,吾不愿往,且无史迹可资凭睇,而其人民以Make money为要义,常曰:‘Two dollars is always better than one dollar.’视吾国人直如狗耳,吾又何颜往彼都哉?人谓美国物质文明,不知彼守财虏,正思利用物质文明,而使平民日趋于贫。故倡人道者有言曰:‘使大地空气而能买者,早为彼辈吸收尽矣。’此语一何沉痛耶!”

  言已,出素手加煤于炉中。庄湜乘间取书自阅。莲佩加煤既已,遂辞余两人,回身敛裾而去。

  余语应湜曰:“斯人恭让温良,好女子也。”

  庄湜愁叹不语。余乃易一新吕宋烟吸之,未及其半,庄湜忽抛书语余曰:“此人于英法文学,俱能道其精义,盖从苏格兰处士查理司习声韵之学五年有半,匪但容仪佳也。此人实为我良师,吾深恨相逢太早,致反不愿见之,嗟夫,命也!”

  庄湜言时,含泪于眶。顷之,谓余曰:“君今同我一访灵芳可乎?其兄久无书至,吾正忧之。”

  余曰:“可。”遂同行。

  至巴子路,问其婢,始知灵芳母女往昆山已数日,乃怅怅去之。比归别业,则见莲佩迎于苑门之外,探怀出一函,呈庄湜曰:“是灵芳姊手笔,告我云已至昆山,不日返也。”

  翌日,天气清明。饭罢,庄湜之婶命余等同游。其别业旧有二车,此日二车均多添一马,成双马车。是日,莲佩易紫罗兰色西服。余等既出,途中行人莫不举首惊望,以莲佩天生丽质,有以惹之也。甫至南京路,日已傍午,余等乃息于春申楼进午餐焉。当余等凭阑俯视之际,余见灵芳于马路中乘车而过,灵芳亦见余等;但庄湜与莲佩并语,未之见,余亦不以告之。餐罢,即往惠罗、汇司诸肆购物,以莲佩所用之物,俱购自西肆者。是日,莲佩倍觉欣欢,乃益增其媚。庄湜即奉承婶氏慈祥颜色,亦不云不乐。余即类星轺随员,故无所增减于胸中。莲佩复自购泰西银管四枝,赠庄湜一双,赠余一双;观剧之双眼镜二,庄湜一,余一。诸事既毕,即往徐园,而徐家汇,而梁国,而崔圃。

  游兴既阑,庄湜请于其婶曰:“今夕不归别业,可乎?”

  其婶曰:“不归,固无不可,但旅馆太不洁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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