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是中国人，而不是中国佬，这里面就含着几分敬意。这一来，于虎倒有点纳闷，但他给这美国人拉着手腕，身不由己，只好放开手上牵着的马，跟上这人走进那红彤彤的火影之中，那里站着四个美国人，其中一个身躯高大、肥胖，满头卷曲的棕灰色头发，从鬓角一直到下巴都是须髭，--他伸出长长的手臂跟于虎握手，于虎从他稳重的眼神上，看出他的威严神态，料到他是这一小群人的带头人。于虎身上中国人不卑不亢的尊严气度，立刻也引起对方的重视，那人从胸膛里发出深沉的声音，讲出浓重美国腔调的英语：

　　“减廉，汤姆斯曼。”

　　经通名道姓，大家便围了篝火在地毯般松软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立刻有一只手伸过来，于虎递来一小碗呼酒。于虎一看他们也是在这里打尖，火影在包、干牛肉、西红柿和刀叉上微微摇晃着，这些东西给火气一熏，一股香味扑上鼻头，引起于虎强烈的食欲。于虎按照中国的礼貌风习，两手举碗，向身旁的人做出拱手的姿态，仰起脖颈，一饮而尽，而后，把空了的碗亮给大家一看。于虎爽然一笑，用叉子叉了一块干牛肉，就着面包吃了起来。他这种豁达豪爽，严谨礼仪，使得几个美国人又尊敬、又欢乐，大家很快热成一团。言谈之间，威廉饧姆斯曼忽然郑重其事地对于虎说：

　　“你们听说了没有，我们要修一条大铁路。”

　　于虎对此确实一无所知，只好摇了摇头。

　　威廉说：“我们美国西部是个富饶的地方，可是中间隔着大片的沙漠、荒野和群山。加利福尼亚要发展，就得打通一个出路，跟工业发达的美国东部联接起来。”威廉具有美国人的一个优点和特点，只要能达到他的目的（不管是个人的还是群体的他就坦诚相见，“我们是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派出来找中国人的。”

　　于虎警惕地望了望威廉给火光照得蓝而发亮的眼珠，以判断虚实，把口中的一块西红柿吞下，就说：

　　“美国有的是人，为什么要找中国人？”

　　“靠不住！靠不住！修铁路是苦活，美国人懒得很，一干活磨磨蹭蹭，有时简直就不干活，工薪一拿到手就喝得烂醉如泥，一醒过来，人就溜跑了，两年才修了50英里那么一小段。”威廉说着摊开双手摇了摇头，一瘪嘴唇。

　　于虎问道：“你们找中国人怎么到这儿来找？”他指了指树林和河流。

　　“我们听说这一带山里有中国人，可是找不到。”

　　于虎见威廉这么急切，脑子里不禁灵机一动：

　　“我看你们找中国人是想勒扣些工薪--少出钱，多干活。我看中国人不情愿让人勒脖子的！”

　　最后一句话，逗得几个美国人哈哈大笑起来。有的还用手在脖子上比画着。不知是火光还是恼怒的关系，威廉的面孔变得一片赤红，也许是他心里盘算这个谈判对手，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也许是他后悔刚才把什么和盘栎出了？于虎觉得这个弯得自己给他转。中国人的忠实厚道的本能这时在于虎身上占了上风，便说了句缓和的话：

　　“威廉，汤姆斯漫先生！说句老实话，中国人是不怕吃苦的。”“我知道中国人是怎样干活的。”

　　“中国人是讲义气的，你信得过中国人，中国人也信得过你，我就是这深山里淘金的人，我引你们到那儿好好合计合计……”威廉一听不禁大喜，可是忍不住一把抓住于虎的手：

　　“那就说定了！”

　　“那可不行，我只是一个淘金的劳工，我说话不算数，还是到那里再说。”

　　话至此处，他们已经风卷残云，把面前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面前的酒喝得干干净净，于是大家围了篝火，七倒八歪，不久就发出雷鸣般的鼾声，可是，只是一个人没有睡，这就是于虎。他看到他的那匹白马不跟美国人的马合群，而缓缓迈着腿走近于虎，伸出脖颈，用柔软而温和的嘴唇在于虎手上、脸上轻轻抚摸。于虎伸手拍了拍它，它就在于虎身边卧下来。这时于虎想到和欧阳铁石分手的时候，已经来到眼前，一阵轰动世界的淘金热落得如此冷清的结局，想到此处，心下觉一阵凄凉。可是摆在眼前这个局面怎么收拾？要不要带这些美国人到山沟里去？会不会上当受骗？想到此处，他很想牵起马来，骑上溜走，但他捉摸着威廉刚才那一片话，急迫中倒也露出诚意。我们中国人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反正淘金热已经冷却，修铁路也是一条出路，把美国人带去，也许欧阳铁石不会加怪他。他把这个思路放下，另外，更杂乱的思路又涌上心头。自己怎么办？大家怎么办？欧阳铁石怎么办？欧阳铁石早已吐露心情，怕他要走那一步路了，大家的事得大家商量，最后他把心落到自己身上，自己琢磨来琢磨去，修铁路是件新鲜事，不知自己能否承担，可是自己还年轻力壮，筋骨坚实，说不定这也是一个奔头。他很想再干上一场，“阿蒙！阿蒙！你再等我一两年吧！”在想来想去的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从河流上，从草地上飘来一股子凉气，一开始他以为是露水，可是春天还没有露水，仰头望望天空，这是一个无月之夜，漆黑的天上无数细细亮点，像撒满了碎水晶，每一个碎片都在闪闪发光。这时，他才醒悟过来，转眼一看，果然篝火的火苗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片红红的火烬，已经冒不出热力。他于是站起身来，去看美国人砍下的木柴堆。他抱了几大把，于是又燃起熊熊的火焰。一阵劳累与疲倦袭上身来，他也就躺下来酣然入睡了。第二天，这一行人在于虎引导下，又在草原上跋涉了半天，来到他们山沟里的部落。

　　于虎先把美国人安顿在自己的窝棚里，找“弥勒佛”给他们提供饮食，自己却快步朝欧阳铁石那里走去，谁知欧阳铁石屋里空空当当，并无人在内，他一打听，人们告诉他说：

　　“这两天欧阳大哥心事很重，老坐在河边上抽烟。”

　　于虎立刻跑下山，果然看见一块岩石上有一个孤独的人影。欧阳铁石听着这条河水还是照样潺潺急流，可是撩起一把水，眯细两眼仔细看，一点金砂的影子也没有了。他已料到于虎不会带回什么叫人高兴的消息，因此当于虎放轻脚步，走到身边，唤了他一声，他才转过头来。于虎从欧阳铁石眼神里看出，既没有惊奇，也没有期待，只淡淡指了指身边，让于虎坐下，缓缓说：

　　“于虎兄弟！你辛苦了。”

　　于虎还是把内华达山上美国人撤退得干干净净的景象告诉给欧阳铁石，欧阳铁石点了点头，把烟袋递给于虎，他说：

　　“你这几年为大家劳累得后脚跟不上前脚，你尽到了你的心音”

　　“大哥！你怎能说这话？没有你打头，我能做出什么？”

　　欧阳铁石这个伟岸魁梧、胸襟开阔的人，好好沉吟了一阵，一抖身把自己身上消沉的意气一下扫尽。他站起来，于虎跟着也站起来。他说：

　　“世上哪里有不散的筵席，眼下是对大家得有个安排。”

　　至此，于虎告诉欧阳铁石：“路上遇着几个美国人在寻咱们，说是要招工修一条大铁路，我就把他们引来了。”

　　于虎把欧阳铁石两眼霍地一亮，“有这等事？我去见见他们？”

　　于虎把欧阳铁石和威廉饧姆斯曼互相介绍过，于虎对威廉说：“这是我们的领头人。”

　　欧阳铁石雍容大度，他并不因山头上埋着在内华达山上惨遭美国人毒手的七条人命而仇恨所有的美国人，他是最讲礼教的人，现在人家找上门来总是客人嘛！他欢迎了他们，然后跟他们一道喝了酒吃了饭。美国人跟欧阳铁石详细地谈了要从东西两面修通横贯美国大铁路有多么重要，欧阳铁石嘴里衔了烟袋管慢慢吸着，听着，他那红暄暄的大脸膛上几乎没有一点表情，但他那端庄的仪态、大方的神情，引起威廉很大的敬意。当威廉讲到他们急需找中国劳工，并且说了“中国劳工到哪儿也能够发一笔大财”时，欧阳铁石仰头哈哈大笑，那洪亮的声音震动得窝栅上的灰尘簌簌颤落下来。他说：“我看修了铁路能救活这荒凉的西部，你们要加利福尼亚发起来，这是好事，至于钱，美国人向来不会把给美国人的同等的薪水给中国人的，要我们帮一手，可斟酌，不过，中国人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欧阳铁石一番话，说得威廉满面涨红。他发现他过分急迫了，连忙说：“我们不要美国人！”

　　“怕不是你们不要，是他们不肯吃大苦，受这大劳吧！”这句话一下又捅到威廉的心尖上，威廉讷讷半天说不出话，欧阳铁石在鞋底上磕掉烟灰，有意地缓和一下空气，就问：“那么，还有哪国人？”

　　“爱尔兰人。”

　　“爱尔兰人是好样的。我看见过他们是怎样干活的……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我不能一言为定，大家的事得大家合计一下，你们在我们这儿吃两天中国饭，怎么样？”

　　“于虎兄弟，把客人安顿在你们这个窝棚里，你们分散到旁处挤一下。”欧阳铁石转向威廉说：“祝你们晚安！”

　　于虎明白欧阳铁石有话跟他说，就跟上他走了。出了门，欧阳铁石跟于虎说：“请各家领班兄弟来议论议论吧！”不一刻时间，六七个人都拥挤在欧阳铁石的窝棚里坐定。欧阳铁石把修铁路的事一说，一大家沉闷了好一阵，有一个迟迟疑疑地说：

　　“我连铁路也没见过，怎么去修？”于是好几个人七嘴八舌跟上说：“这事干不了。”还有的发出疑问：“美国人这样远道到这深山沟里来找咱们，大概料到无金可淘，没路能走，一找咱们必有如意打算。”于虎看了欧阳铁石一眼，他深感到这伙美国人是他带来的，万一吃亏上当，他也不好担当，就问了一句：

　　“他们是不是把我们骗去受死罪？”

　　欧阳铁石说：

　　“这倒不一定。他们需要咱们，你想两年时间才铺设了50英里铁轨，他们叫什么公司？”

　　“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

　　“是啊！他们搭得了那么多本钱吗？他们不得不求咱们能吃劳耐苦的人，加快他们修路的快劲。”

　　于虎：“那么！这事能干吗？”

　　于虎这一问引起欧阳铁石心中无限的离情别绪，一他沉默了一阵，于虎突然发现这个顶天立地的钢铁汉子，在灯光照亮之处，两眼闪出两滴泪珠，但欧阳铁石吞了一口气，没让泪珠流出来，但这已使得于虎有点惊慌，便说道：

　　“大哥！你心里有话，都跟我说了吧！”

　　“于虎兄弟！到了我们分手的时候了，这一别，今生今世怕难得再见了……”

　　于虎一听，心里一烫，冒出一阵痛楚，但于虎是一个很能克制自己的人，他劝解欧阳铁石：

　　“怎么能这么说呢？”

　　欧阳铁石振了振精神，他说出一段使大家又动情、又佩服的话：

　　“先说一说我，一我带上山头的七家兄弟的尸骨回乡的时候到了。我明白咱们中国已经穷愁潦倒，破烂不堪。香港在美国人手里，我杀死过英国人，咱们家乡那一带能有我欧阳铁石存身之处，不论太平洋上有多么危险，多少灾难，只要我活着，我一定把内华达山给美国人杀死的冤魂带回故土，作个安顿……至于我自己，我是林则徐大人的亲兵。林大人烧了鸦片烟长了中国人的志气，反而发配到新疆。这事这么多年我一想起来心里就愤愤不平，也许林大人早不在了，可是我还是要远走高飞到那荒寒的新疆去，哪怕能寻到林大人留下的一只脚印，也算报效林大人的那种忠心爱国的心意。人，活一辈子，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这些金子？”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人要有志气，活上一场，不论是给中国还是给美国，总要建点功，立点业，也好向子孙后代交代交代么！”

　　“于虎兄弟！我看你还年轻力壮，又会石匠活，又会木匠活，一美国人修铁路，不论他们存什么心，对他们国家总算是一项功德，中国人能帮就帮一手，你看怎么样？”

　　于虎见到欧阳铁石这般心胸豁达，不觉心中一动，可是他没有马上回应。

　　……角落里有一个人悄悄说了一句：

　　“要是于虎干，我也跟上干！”

　　欧阳铁石点点头说：“这就对了。”

　　至此，于虎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哥！这番话，化石点金呀！要是有人愿意干，我这个石匠、木匠，也跟上拼几年……”

　　于虎一说，立刻又得到两个人的响应。

　　欧阳铁石连连点头，他又说出一句警世之言：

　　“美国有个荒凉的西北部，中国也有个荒凉的西北部，我就不相信，美国人能整治这块国土，中国人就不能整治咱们那块国土！你们多留点心眼，学得一手修铁路的本事，将来回去也许比金子还值钱呢！”言至此处，于虎深为这位林则徐的亲兵的髙大豪迈的心劲所感动，更坚定了他去修铁路的信念，不过，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