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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风雨雨太平洋》 作者:刘白羽

第83章

  王亚芳心里想:我绝不能再见他,可是不知怎么又想见他,一定要见他。至于在什么情况下能和他见面,她就无法设想了。

  是呀!人生也许注定是要经过苦苦的磨折的,那我就忍受这磨折吧!

  ……在这些日子里,她就把整个精力都投在苦苦地进行基础医学的学习之中。

  但,有时,脑子一下又停了下来,想:

  “谭漱芬到哪里去了?她在信里告诉我,老政委会给我来信,可是老政委所在朝鲜前线距离如此之遥远,何况老政委在日日夜夜从火线上抢救伤员输送伤员,哪里有闲功夫给我写信呢?”一不过,她的心总往那边想,她脑子里所谓的“那边”,内容包括甚广。美国探照灯交织闪烁,炸弹炸得通红的夜晚,关闭了车灯运送弹药、给养的卡车,络绎不绝从车阵里宛转穿行的志愿军,--当然首先是于飞。是的,他是她的爱心,他是她的灵魂。他在火线上奔跑,厮喊,疾颜厉色,不断拼搏,可是她无法去寻觅到他,她也绝不能寻觅到他。在她和他之间,能够牵连着一条线索的就是老政委,“我不能断送了这条线,可是我又无法主动抓住这条线,一我相信他,等待着他,但这种等待,是无涯之痛呀!”她等过了春天,又等来了夏天。

  黑龙江北部夏天来得迟,整个苍茫辽阔的原野上,山谷里,到处开满了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其实已经进入七月份了,微风吹来一阵阵青草的清香,黄色的野菊花在轻轻摇晃着,雪白的百合花在山崖下亭亭玉立,一种鲜红的浆果如同血珠子似的在绿色原野上,点缀出艳丽的姿色。熏人的太阳暖烘烘地晒得人呀,兽呀,鸟呀,都懒洋洋地发出朦胧的睡意。无数条委曲宛转的河流,在草原上奔流,潺潺不息,闪闪发光。一群老鹳,把长长的脖颈一下仰起来,一下落下去,在吸着清澈碧绿的凉水,而后,它敏感地听到什么动静,就张开翅膀,冲天飞去,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平静,让大自然增添了无边的活力。

  王亚芳坐在一棵树下读书,猛然给扑愣楞的翅膀飞翔的声音惊起,她望着蔚蓝的天空上一群灰白色的煽动的飞鸟,她不知怎么觉得十分优美。

  “我这大自然的女儿呀!我不能像它们一样自由飞翔吗?”

  她一面想着,一面在搁在膝头的日记本上写下她的心灵的自白。

  “我要飞,我能飞。于飞,你的名字给我飞的力量,可是我飞起来,落在哪里呢?不过我一定要实心实意地开辟自己的途径……”

  这周围的一切的确太美,人在感到太美的时候,反而引起莫大的悲伤。王亚芳一下又回到战火纷飞的朝鲜战场,她一下想到在巨大石窟里看护伤员的日子,她全身猛然一抖,她眼前是一片鲜红的血,她记起给美国飞机炸得从山岩上坠落下来的那个脑浆迸裂的婴儿,一她哭了,她觉得非常伤心,非常透骨,她带着满面的泪水,一边哭一边接下去写:

  “大自然,你为什么美得如此动人?这和肆意破坏大自然的邪恶行径是多么鲜明的对照啊!人,你们怎样逞狂,你们是人吗?你们的生性就是以最大的残酷,最大的暴虐破坏、撕碎这一切美好的生活?一为了牢记美国军队的残酷,为了永远不能忘记抱住死亡的婴儿缓缓走去的朝鲜老妈妈的背影,我要好好的活一我要从死神手里抢救生命,让世界平平安安,让地球干干净净。”

  在这样想着、写着的时候,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想。

  这是我生长成人的年代。

  这是我青春焕发的年代。

  青春,青春,这是多么美丽的字眼呀!

  她释眸远望,一片碧绿葱葱,这就是生命,这就是命运呀!她觉得全身血液在流动,她有点喜悦、有点恐惧,是的,王亚芳在经历过一场悲剧之后,有过深沉的痛苦,有过深沉的悲哀,但正是在这辛酸苦涩中她长大成人了。她惊慌地觉得心在微微地颤悸,她没有了泪水,她眼珠明亮。

  是的,就在这个时候,在王亚芳的人生道路上响起清脆的钟声我眼前是一座闸门,我要鼓起全身勇气,穿过这道闸门,那里就是一切都非常美满的光明的未来、希望。

  就在这天中午,老院长给她上完了课。

  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终于说出一句她很想说的话:

  “老院长!我要加倍地学习。”

  “你让我给你多上几个钟头课吗?那不行,你看我的时间已经排得满满的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自己要加倍念书,我要把你书架上所有的书拼命念完,我决不浪费我的青春,青春,你明白吗?”

  老院长沉默地望了她一会,缓缓说:

  “孩子!我理解,你长大成人了!你应该独自个走自己的路了。”

  王亚芳为老院长用的“成人”、“自己的路”这样言语,她十分高兴,十分喜悦。

  从此,她经常读那些医学书,读到夜半更深,她确实是把自己的脑子钻进到无涯的学海和渊博的知识里去,她感觉到卽己很结实,很敏锐,她苦苦用功,用流利的墨迹,已经满满地写了一大摞笔记簿。

  老院长的妻子是一个饱含传统道德的妇女,她贤慧,她忠贞,她等了那么悠久悠久的人牟云回来了,可是谁知没几天功夫,牟云投入解放战争,一去又是三年。等到新中国建立,他担任院长才把她接来,团聚一起。她没有生育,但她的母爱有如饱满的浓云,她把一班又一班学生,都当做自己的亲儿女一样,抚养、照顾。她有时一个人坐在那儿,看着那些女孩子刚到青春的背影,她痴情地想着,都是十几岁的闺女,还不知道怎样做一个女人。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她那慈爱而又善良的心情,立刻涌到她们身上,她担心她们,她喜爱她们。像水灵灵的小白鸽子一样,一群飞走了,一群又飞来,她们不知道什么是苦,她们不知道什么是难,都那样自如自在地奔向了战场,一她有时听到哪一个牺牲了,她就采了一大把野花,到野外给她堆起一个坟头,把花插上,哀哀痛哭,哭得衣襟上湿了一大片。到如今她还只是一个家庭妇女,穿着自己裁缝起来的粗布衣,布底鞋,可是她虽然年近四十,她身材窄窄的,瘦瘦的,孩子们都夸奖她:“妈妈的衣裳这样合身”、“这样匀称”。有些调皮的女孩子就把嘴凑到她耳朵上说:“妈妈!你真美--你这瘦瘦的腰身,你这浓浓的发髻,--你真美!”她听罢伸手轻轻拍打那孩子一下,又是爱昵,又是责怪地说:“你这孩子,没嘴没皮的,小心我打你。”那女孩子咕嘀笑了一声,说:“你舍不得。”“我把你们惯得一个一个都成了小奶奶了,快给我上课去吧!”

  但是,王亚芳的到来,使她特别心惊,特别可怜。有一天王亚芳出去了,她跟老院长说话,她突然叹了口气,说:“亚芳将来怎么找上对象呀!”“你就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一难道她就不能为党,为国,尽心尽力,自立成人吗?”老院长的妻子点了点头:“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看这孩子总有些心思似的。”……妻子的女性的敏锐一下倒提醒了他,他沉思了一阵,说:“我也总觉得她心里有什么心事,原来很俊的一个孩子,给美国人毁得这个模样,难呀!”从此以后,老院长的妻子就更加倍地关照着王亚芳。有一天下半夜了,她醒来看见了王亚芳那里还亮着朦朦胧胧的灯火。王亚芳是个细心人,为了怕惊动师父、师母,总用一报纸罩在煤油灯上。老院长的妻子披上上衣,穿上双鞋,轻轻悄悄走到王亚芳屋前,从窗缝上一看,不觉大吃一惊:

  一王亚芳直挺挺倒在地上。

  院长妻子吓得浑身发抖,大声喊叫:

  “牟云!牟云!”

  老院长睡得正酣,一下给叫声惊酲连忙跑了过来。

  他一看不觉一惊,王亚芳满脸煞白,失去知觉。他摸一摸她的手,像雪块一样冰冷,又把手伸到她鼻孔上竟没有一点气息,只是心脏几乎摸不出来,半晌才感觉到还有极其微弱的颤动。他立刻说了一声:

  “快”抬。”

  俩人把王亚芳那软绵绵的整个身子,抬起来放到炕头一叠棉被上。

  老院长的妻子一下慌了神,张着两手不知道怎么办好。

  老院长说:

  “你守住她。”

  “你别走,那不行,我怕!”

  但是老院长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老院长妻子望着这断了气的人,心里一难过,不禁流下眼泪。她看着王亚芳那长得俊秀的脸上却布满了紫色的伤疤,“孩子!你的日子不易过呀!”她想着,就用手柔软地在王亚芳胸脯上轻轻抚摸着,她想给王亚芳喝一点温和水,可是王亚芳牙关紧闭,一不行,不行,她不敢撬开王亚芳的嘴巴,不知会召来什么灾难。她只想暖一暖王亚芳冰冷的身子,便在炕灶里拢了一把柴火,这冰冷的屋子,这冰冷的人,连自己的心也冰冷得发颤发抖。不一会,她望着红火苗燃烧起来,一这一点生命的火焰,是她给王亚芳惟一的一点温暖。门“咚”的一声拉开来,使她猛然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老院长和几个女学生扛了一个大炮弹似的氧气筒,急急闯了进来。他们把氧气筒竖立在炕头上,连忙把柔软的橡皮管拉来塞在王亚芳鼻孔上。

  在老院长吩咐下,老院长的妻子,到灶房里连忙生火,烧了一壶开水,等她提着水壶回来时,只见那几个深更半夜给老院长唤醒,忙乎了一阵现在都紧张地屏住声息,束手无策,一起把眼光盯在病人脸上。老院长在王亚芳胸脯部按了听诊器,他的耳朵里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渐渐有力起来,输了一个钟头氧气……王亚芳的脸色变得暧和起来。老院长经过这一阵猛烈的活动,当生命已经回到他手上的时候,他全身感到酸痛疲乏。老院长的妻子看到丈夫的脸上的神色,心里说:“这孩子有救了……”

  当她看到丈夫取下听诊器,从口袋里取出一包药递给她,对她说:“给她倒一点水,把药溶化了喝下去……”他说完就转过身去,不无歉意地对那几个女学生说:“天还没亮,你们回去再睡一阵吧!”可是她们谁也不肯走,“老院长,你太累了,我们照料亚芳姐。”老院长依了她们就靠在木凳上,脊背往墙头一靠,闭上两眼。老院长妻子,可是怎样也不肯把王亚芳交给几个孩子,她吊着一颗心,不能离开王亚芳一步。当她坐在炕沿上刚刚打了一下迷糊眼,忽然听到王亚芳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她立刻喜得睁开眼。正是黎明前黑暗的时候,人无法耐住张不起眼皮的困倦,因此几个女学生都把手搁在桌面,将脸靠在手上,打起盹来。“要不是我等着,谁知道亚芳这孩子在这时候缓过气来了!”可是她扎着两手不知道怎么办好,想叫牟云,心里又忍不住对他的怜惜。正在她犹豫不定的时候:“不是我打迷糊时听错了?”她摩挲了一下王亚芳的手,手又温暖,又轻柔……谁知在她的触动下,王亚芳惺忪地睁开了两眼。她望着王亚芳那水灵灵的黑眼珠,说了声:“孩子!你总算醒过来了。”说话时一滴泪水噗地落在王亚芳脸上。王亚芳想说话,可是没有力气,王亚芳微微嚅动了一下嘴唇,她的嘴唇已经由苍白而变得鲜红鲜红的了。院长妻子喜出望外,轻手轻脚走到老院长跟前,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老院长一惊从梦中醒来,她说:“孩子活过来了!”说着她就转过身去,痛哭起来。

  老院长到了王亚芳跟前又用听诊器听了一阵,这时起了一阵骚动,是那几个女孩子都惊醒过来,跑将过来。老院长喜笑颜开地点了点头,“好了!好了!”可是王亚芳这时很无力,很虚弱,望着老院长,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笑容,她想用这笑容安慰老院长,可是她的笑容那样苦涩。老院长却毅然决然地说:

  “你懂得,你应该休息。”

  王亚芳乖乖地点了一下头,连忙又闭上眼睛。

  老院长对妻子说:

  “给她煮一点稀饭,要稀一些……”

  这时窗户上由黑而灰,由灰而后发青,发白了。

  院长妻子喂了半碗稠糊糊的小米稀粥。这时,那几个同学由于要上课,已经依依不舍地给老院长送走了。屋里很静,王亚芳向老院长夫妇闪露了一下感谢的笑容,老院长说:“不能下地,不能看书,得好好睡几天。”说完,他也没回房休息,就径直到办公室去了。王亚芳拉着院长妻子的手,院长妻子用另一只手像哄小孩子儿睡觉一样在王亚芳肩膀上轻轻地拍着。不久,王亚芳果然沉沉入睡了。老院长妻子,这一上午连续蹑着脚步,轻轻地看了王亚芳七八次。有一回,她悄悄摸了一下王亚芳额头,觉得手掌心湿湿的,仔细一看,额头上布满了一层细小的珍珠似的汗珠。她把两手交叉在胸前,仔细地端详一阵,笑了起来,“让孩子踏踏实实地睡吧!”可又总放心不下,忍不住来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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