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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失》 作者:刘醒龙

第3章 分享艰难(3)

  没想到李妙玉还没走远,在门外接着孔太平的话说:“别太着急,这个问题也不是今年才有,到统计时少报一个死人就行了。”

  孔太平没有做声,他打开水龙头,放水冲了一阵身子,刚用肥皂将身子涂抹一遍,水龙头里就没有水了。他打开窗户探出头冲着楼下叫道:“一楼的,等会儿再用水好不好,让我将澡洗完。”叫了两声,水龙头里又有水了。他赶忙凑过去。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孔太平马上意识到是月纺打来的。月纺对他总有几分不放心,常常出其不意地搭车跑来或在半夜三更打来电话。孔太平冲出卫生间,抓起电话大声说:“是我,我是孔太平,我已经准时回到镇里,你该放心了吧!别用什么孩子不听话,钥匙找不见了等借口来掩盖自己的别有用心,我都明白,你不要耍这种小聪明!”他吼了一通后,电话里竟无一点反应。他又说:“有话你就快说,不声不响地,到头来还是我付电话费。”电话里轻轻地响了一下,接下来是一串蜂鸣声。孔太平愣了一会,伸手拨了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响了一阵后有人拿起了话筒,他对着话筒说:“我爱你,你放心,我不会三心二意的!”电话里忽然传出儿子的声音。儿子说:“你是谁,不许你爱我妈妈,我妈妈只能让我爸爸爱!”孔太平说:“儿子,我就是你爸爸!”儿子在那边欢叫道:“妈妈,爸爸要爱你!”

  孔太平放下电话,继续将身上的肥皂液冲洗干净。

  派出所黄所长进来时,孔太平刚刚将裤子穿好。天气太热,他懒得再穿上衣,光着膀子,开门见山就问抓赌的情况。黄所长说他们的确是有意选择镇上干部发工资的前几天行动,因为这时干部们口袋里都是瘪的,无钱上麻将桌,这样可以减少许多麻烦和难堪。只不过他们没有考虑到镇上的个体户们竟敢公开对抗,到现在连一分钱都没收上来。他们准备明天先放几个女人,探探风向。孔太平沉吟一会才表态,他不同意这种做法,他说政府机构做事就得令行禁止,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会失去威信。孔太平答应由镇政府和镇委会出面帮他们维持一下,翻过眼前这道坎,条件是收上来的罚款二一添作五,两家对半开。黄所长不同意,他们正指望用这笔钱添制一些交通工具。孔太平告诉他,老百姓已猜出他们是想买辆桑塔纳,他们若真的这么做,会失去民心的。因此,不如将这批罚款分一半出来,给镇里的教师们发工资。黄所长有些松口了,只是不同意交出一半,他觉得太多了,教育上困难,公安部门也同样困难。

  黄所长犹豫的样子让孔太平心里很不高兴,他摆出一副单听黄所长说话的架式,自己却一声不吭。黄所长刚开始也不想再说话,憋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他要孔太平权衡一下利弊,如果派出所等到镇里干部们发了工资后再开始抓赌,此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黄所长的话让孔太平笑了起来。他像是改了主意,重新向黄所长提出,抓赌的事镇里可以与派出所一直配合下去,直到这事彻底完结。关于罚款的分配,他建议明天一天由镇里想办法收罚款,收到多少算多少,余下的全归派出所。黄所长很高兴地同意了。他在点头时,还再三申明,不许孔太平事后反悔。

  门外响起了高跟鞋的磕磕声。孔太平连忙抓住上衣往头上套。孙萍进来时,他那铜钱大的肚脐眼还没有盖住。孙萍刚坐下,黄所长便起身告辞,那模样有点避嫌的意思。孔太平留他没留住,只好由他去了。孙萍将乌黑的披肩长发甩到胸前,像瀑布一样垂着,然后说她想喝口茶。孔太平正要重新泡一杯,孙萍已拿过他喝过的茶杯,有模有样地抿了一口。孔太平想阻止却来不及。孙萍的手很嫩,像粉做的一样好看。孔太平心里情不自禁地咚咚响了两下。

  孙萍抬起头来说:“孔书记这茶叶太好了,是哪个村里做的?”

  说话时她将像熟透的春蚕一样的嘴唇咂了两下。孔太平不敢正眼看离自己不太远的水晶晶的嘴唇。他起身将放在地上的电扇从二档调到三档上。屋里立即响起一阵阵的风声。孔太平回头时,猛地看见孙萍的长发正在风中飘舞,喉咙里想说的话一下子被哽住了。

  孔太平忍住内心的冲动盯着孙萍说:“我这茶叶算什么好,这回出去考察,带队的人是地委组织部的,我一看到他喝的茶叶心里就想,这么细这么嫩的茶叶,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才掐得下来。”

  孙萍不解地问:“年纪大的女人为什么不行?”

  孔太平说:“手指尖粗了。”

  孙萍笑得像一朵花。她将自己的手指在孔太平面前晃了晃,还没问自己的手指行不行,孔太平就说,只有倒过来,让茶叶掐她的手指尖才行。

  “其实鹿头镇也应该搞点特制土特产,这对开展工作有好处。”孙萍在地区团委工作,团委同组织部在一层楼办公。前几天孙萍回去休假,正好遇上鹿尾镇的书记段人庆在组织部门转。孙萍说:“我一看段人庆那样子就知道是来磕头进贡的。”

  “我才不会这么贱,胡子一大把了,还低三下四地去巴结那些二十来岁的毛头科长。不说这个了,说说病人的情况吧!”说着,孔太平叹了一口气。

  “胡老师可能是中暑了。但医生还不敢贸然下结论,一般的中暑醒过来就没事了。胡老师却是醒过来后又接着昏过去了。所以非得住院观察。”孙萍继续说:“病房里还有汤河村小学的一个民办教师,两人的症状几乎一样。”

  孔太平想了想说:“我得马上去看看,不然万一出了事可没法交待。”孔太平这话一出口,换了别人肯定会马上站起来。孙萍坐在椅子上只顾瞅自己的手指尖,几乎没有想走的意思。孔太平刚开始没有发现,等到他注意到时,自己已站到孙萍的面前。他不想让孙萍看出自己的胆怯,盯着孙萍,以攻为守地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孙萍眨眨眼皮说:“毛毕要我将鹿头镇这四年来的变化写成一个较大的文章,在专给省委常委们看的内部材料上发一下。”

  孔太平很干脆地回答:“如果你觉得鹿头镇还不错,可以试试。”

  孙萍说:“孔书记放心,毛毕都在信上说了给我当牛做马的话。”

  孔太平说:“这年代愿意给女人当牛做马的男人可是太少了,你干吗不答应?”

  “谁知道他是不是疯牛野马!”见孔太平也笑了,孙萍又说:“鹿头镇肯定不缺写文章的素材。不过我至今还是非党员,不好直接同省委联系!”

  孙萍不愧是在地委机关里泡着的人,大学毕业才几年就如此老辣,弦外之音一点也不刺耳,场面上的人情交易也做得滚瓜烂熟。

  孔太平心里很明白,嘴里却说:“你已经是地委的人,还在乎什么是呀非的。”

  话到此,两人都不再往下说了。孙萍像是下意识地将贴在胸脯上的裙领提了提,露出半截雪白的乳沟。孔太平想起给省委当笔杆子的毛毕,马上坚定地将目光移开,并说:“我们该走了。”

  3

  孔太平领着孙萍走到门口时,院子里空无一人。他很奇怪,往常大家总是整个晚上都在外面乘凉,怎么一下子就变得不怕热了!他在院子中央大声叫道:“都睡了吗?还没睡的出来一下。”喊声刚落,家家户户都有人从门里钻出来。孔太平告诉大家,他准备到医院里看看两个住院治病的老师,谁家里有暂时用不着的罐头、奶粉、麦乳精什么的,先借给他用用。孔太平一开口,几乎人人都转身进屋拿出一两样东西来,一会儿就积成不小的一堆。孔太平也不客套,找上两只口袋装好后就往医院方向走去。走了半天,孔太平回头一看,只有孙萍一个人跟在后面。往常这种事他不用开口,鞍前马后总有几个人跟着,特别是妇联主任李妙玉,哪怕是用心去甩也甩不掉。孙萍走上来,接过他左手提着的那只袋子时,无意中碰了他一下。顿时,一种别样的滋味袭上心头。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大院里的人为什么要躲进屋里,为什么一个人也没跟上来。他心里骂一句:“这些狗日的东西,是想创造机会让我跳火坑哩!”孔太平想到这里,脚下迈动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孙萍跟不上,一会儿就被拉开几丈远。急得她不住地叫着等一等。结果,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只用了十五分钟。

  一到医院,孔太平就嚷着找白院长,见面后他将从镇里搜来的那些东西交过去,并要白院长写一个收条,注明收到这些东西的时间是几点几分。白院长不理解孔太平的用意,还当他是害怕有人举报此中有腐败行为,边写收条边说,几只罐头几包奶粉就是真的被鲸吞了,也上不了纲和线。

  倒是孙萍意识到其中的玄机,她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鹿头镇有些人太恶心了!”

  孔太平没做声。白院长将收条写好后,他们才去病房。

  一边走,白院长一边同他说了实话。胡老师他们病因其实已查明了,主要是营养没跟上,身子太虚了,又赶上双抢季节农活多人太累,所以中暑的症状特别严重。白院长对政治问题比较敏感,知道现在教师的情况很复杂,搞不好一颗火星可以燎起一场大火,所以特别吩咐主治医生将病情说含糊一些。白院长说杨校长他们推测出了几分,再三追问是不是有营养不足的问题,他们咬紧牙关没有说出真情。胡老师一家人已经有两个月没敢花钱买肉吃,就连端午节也只是买了一堆杂骨熬上一锅汤。那个民办教师的情况更糟。民办教师有个孩子在地区读中专,为了供孩子上学,暑假期间,他除了下田干活以外,每天还要上山砍两担柴挑到镇上来卖。昨天中午他柴没卖完,人就晕倒在街上。白院长的话让孔太平心里格外沉重起来。

  孔太平出乎意料地来到病房,胡老师他们特别感动。杨校长和何站长还没走。听孙萍说孔太平是刚回来的,他俩不好一见面就发牢骚,但脸上的表情不如胡老师他们好看。孔太平没有理睬这些,亲自问过胡老师他们的情况后,当着大家的面表了硬态。说这个月十五号以前不将拖欠四个月的教师工资兑现了,自己就向县委递交辞职报告。

  孔太平这么一说,杨校长就不好再挂着脸色了,他主动说:“我想了个可以减轻镇里负担的办法:让学生们再挤一挤,腾出几间教室租给别人办企业,只要一个月有它三五千元的收入,学校就可以维持下去。”

  孔太平瞪了他一眼说:“这样做,你不怕人背后骂,我还怕哩,你当校长只管教书,若想做生意就将校长的位子让给别人。”

  这时,田细佰的女儿田毛毛从门口跑进来,冲着孔太平问他几时回来的。孔太平反问她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家里有人生病了。躺在床上的民办教师忙说是学校里安排田毛毛来照料他的。田毛毛是田细佰的独生女,高中毕业后也在汤河村小学里当民办教师。田毛毛也不管是否有正经事,一下子就将孔太平拖到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撒着娇非要表哥给她帮一回忙。田毛毛长相很动人,孔太平从小就很宠这个表妹,他早就在舅舅面前表了态,一定要给田毛毛找个合适她的工作。他的确联系了几个地方,可惜田毛毛都不愿去。孔太平以为又是找工作的事,就开口答应了。谁知田毛毛竟要他写个条子给洪塔山,让洪塔山以优惠价卖给她一千只甲鱼苗。

  孔太平很奇怪,就问:“你要这东西干什么?”

  田毛毛说:“当然不是放在家里养,是别人托我要买的。”

  孔太平说:“毛毛,你别以为现在钱好赚,生意场上太变幻莫测了,你涉世浅,小心几个浪头就折腾得爬不起来。”

  田毛毛说:“就这一回。赚点小钱将自己打扮打扮。”

  孔太平说:“你要是想买什么就对我说。”

  田毛毛一撇嘴说:“罢罢,我可不敢沾惹你家那只醋罐子。”

  孔太平笑起来,他抽出笔,就近找到一张处方笺,随手写了几行字后递给田毛毛。他告诉田毛毛,甲鱼苗平常卖时要二十五元钱一只,他让洪塔山用十五元钱一只卖给她。他要田毛毛别出面,直接将条子交给要买甲鱼苗的人,然后按差价的百分之八十拿一份钱。他怕田毛毛上人家的当,再三叮嘱她,要她一手交条子一手收钱。田毛毛不以为然地要孔太平别太小看她了。

  孔太平回到病房时,白院长正同杨校长谈给自己的孩子换个班的事,白院长说现在的班主任对他的孩子一直有些歧视。杨校长否认有歧视这回事,但还是同意考虑,只不过得找个恰当的理由。孔太平来也就是看看,并没有具体的事,他向躺在病床上的人抚慰了几句,便转身往回走。

  白院长送了一程后正要打住,孔太平还要他一起走一走。

  这一次白院长算是明白孔太平的想法:这么晚孤男寡女的一对人在外面走,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对风月之事的猜疑。一路上,白院长不断讲些小故事,逗得孙萍笑个不停。白院长说现在搞计划生育的真正阻力是男人,所以有的地方就针锋相对地让男人去结扎,免得他们搞些借腹怀胎的鬼名堂。有一回,他随计划生育工作组到一个村里去打堡垒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缠着他们,非要代儿子做结扎手术,工作组不同意,老头反将工作组的头头训了一通,说他们挫伤了他计划生育的积极性。孙萍的笑声让孔太平心里很难受,他知道孙萍是下来镀金的,时间一到就要飞回去,再艰难的工作,在她来看也只是谈笑之间的事。然而,对他们来讲,越是让局外人发笑的事情,做起来越要呕心沥血,绞尽脑汁。

  镇委大院子里依然没有人,孔太平拖着白院长在院子里的空竹床上坐下来。白院长想早点离开,便大声叫着李妙玉的名字,说是有人要开做结扎手术的证明。李妙玉像是站在门后,一听到叫喊就开门出来。李妙玉笑着问白院长这一次是不是想将自己的舌头结扎了。白院长巧妙地说,都到了晚上十点,孔太平还往医院里跑,他以为孔太平想做结扎手术,又不好意思大白天上医院。李妙玉说就算是天下男人都得结扎,孔太平也不用挨那一刀,因为孔太平太优秀了。白院长抓住李妙玉的话,开起玩笑来,他问李妙玉是不是在打孔太平的主意,想重组家庭。李妙玉毫不示弱地回答,只要不犯错误,重组家庭也是件好事。

  孔太平这时候对什么玩笑都没兴趣,他回屋再次冲了一个澡,然后也搬了一只竹床到院子中间。在他洗澡的时间里,先前有意躲避的人全都回了院子。孔太平坐定后,乘凉的人不断凑过来问这问那。

  食堂炊事员老何最后过来,该问的别人都问了,老何只问一件事:“华西村那么富,馒头是不是还用粉蒸?”

  一院子的人都笑起来。

  孙萍一边笑一边说:“何师傅,你这种问法,有点毛主席语录的味道!”

  孙萍这话提醒了孔太平,别人都睡着了以后,他还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心里细细琢磨:人再富吃的馒头也还是粉做的,一把手身上的脏东西多数是二把手偷偷扔的,这都是基本规律,到哪也改变不了。孔太平下决心要在三天之内搞清楚,自己不在镇里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时,他也要看看镇长赵卫东的政治手腕有没有长进。

  鸡叫过后,天气转凉了。孔太平咳嗽一阵,翻身吐痰时,看见一个人影在一旁徘徊,有点欲前又止的意思。他认出是副镇长老柯。老柯平时跟他跟得很紧,有什么小道消息绝不会放在心里过夜。现在连老柯都犹豫起来,可见问题的严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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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失天行者燕子红挑担茶叶上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