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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失》 作者:刘醒龙

第17章 脆若梅花(5)

  孔太平将自己关在家里苦思冥想整整两天,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便又求月纺将缡子的电话号码拿出来,当着面给缡子家打电话。接电话的又是那个男人。孔太平这一次严格按缡子说的,连个请字也没用,直截了当地说:“找缡子!”男人竟也不多问,大约是回头叫了一声,话筒里传来空空的回音。缡子的声音在电话里特别好听,柔得像清水里浮现着的白云。

  听见孔太平自报家门后,缡子惊喜地说了声:“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孔太平如实地说:“你不是让我有为难的事时找你吗?”

  在缡子的鼓动下,孔太平很快将鹿头镇面临的困难说了一遍,他要缡子帮忙联系一下地区财政局有关人员与自己见个面。缡子迟缓了一下才说,地区财政局的话她也不方便说,不过她可以介绍孔太平到省财政厅去见一个叫汤有林的处长。孔太平一听,马上想起那个给缡子写信的男人,心里明白缡子这样做只是一厢情愿,汤有林如此薄情,绝对不会为她帮这个忙的。孔太平不好明说,就找个理由说省财政厅离得太远,救不了近火,就算人家同意,也要等到年后才能转账到县里,不如地区财政局,一说给钱马上就能拿到手。说了半天,总算将缡子说动了。放下电话不到半个小时,缡子就回话让孔太平马上到地区来一趟。

  孔太平将镇里仅有的两千元钱拿来一半,小许的吉普车出了毛病后因无钱修理,瘫在家里,孔太平只好一个人搭乘长途汽车不声不响地往地区赶。按缡子的吩咐一下车他就赶到碧云宾馆订了一桌酒席,虽然是高中低三档中最低档的那种,宾馆还是要了一千元押金。接下来孔太平就在宾馆大堂里等缡子,眼看着天完全黑了。又眼看着七点钟过了,八点钟来了。始终不见缡子的踪影。孔太平朝餐厅的服务员说了许多的好话,好不容易才让她们将上菜时间推迟到八点半,仍然不见有人来。孔太平瞅着满满一桌酒菜正发愣,有人上前来问他的名字,说是有个小姐打电话找。孔太平跑到服务台前拿起电话,一个陌生女人告诉他,缡子不能来吃饭了,财政局的人也来不了。孔太平接过服务员给他的进餐发票,一口饭菜也没吃便离开了碧云宾馆。他傻傻在街上转了好久,直到发觉自己又饿又冷时才知道自己正在面对一千元钱白送给人不说,自己身上还一文不名。孔太平出门时走得太急,平时带在身上的零花钱刚够买一张车票,原以为可以马上从地区财政局那里拿到钱,哪里料到会是如此结局。

  孔太平到车站转了一圈,到各地的最后一趟班车早就发光了,候车室里只剩下几个躲避寒夜的乞丐。情急之中,孔太平也没有谁能去麻烦,只好去找区师傅。走在路上,孔太平一想到自己曾经在区师傅面前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兑现了,禁不住的悲凉比北风还伤人。没想到区师傅也不在,孔太平在大门口等了两个小时,眼看着要到半夜了,忽然看见那个通知他回县里去的校长坐着一辆伏尔加回来了。趁着司机下车拉开铁门时,孔太平上前叫了一声,校长只说了声:“是路过,还是想起来看看我们?”孔太平说:“既路过,也想看看你。”校长听后啊了一声再也不搭腔了。孔太平后来才明白,这时候别人都是来送礼的,校长以为他是给别人送完礼再上党校来,当然对自己没好气了。孔太平叹了一口气后自语道:“有钱我也会送礼,没钱送礼太昧良心了。”想到这里,孔太平又开始着急自己空着两手怎么好回去,不说没钱过年,自己的威信也经不起这样的损失。心里一急,孔太平竟然想出一个狗急跳墙的办法。

  远处的路灯下有个很像区师傅的人慢慢走了过来。孔太平躲开他,一个人在街上瞎逛。快到半夜时,他又来到车站,强迫自己同那几个乞丐一起躺候车室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三九时节地上的寒气比刀子还厉害。孔太平咬着牙,心里盼着查夜的警察早点来将自己带走。熬到下半夜,警察还没来。孔太平有些撑不住了,爬起来走到候车室门外看看四周没人,正要就地撒泡尿,两个警察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孔太平有意装得有点惊慌失措。一个警察用枪逼住他,另一个警察上来没有搜出钱却发现有一只手机。孔太平刚被押进派出所大门,他就一身正气地将自己的身分告诉警察们。警察哪肯相信这个时代里还有为省钱冬天睡候车室的干部。按孔太平的提示,警察们将电话打到组织部,组织部没人值夜班。孔太平又要警察直接找地委值班室。这一次警察总算找着人了,值班的人听说后,马上叫警察让孔太平听电话。孔太平没想到对方竟是孙萍。孙萍问清情况后,在电话那边轻轻笑了一声。孙萍要警察将孔太平放了,警察不肯,要她带上介绍信亲自来一趟。孙萍正在值班一时走不开,孔太平这才对警察说还有一个人认识自己。警察挂上电话不到十分钟,区师傅就赶来了。区师傅将孔太平领回屋里。说起事情的原委,孔太平将衣服解开,让区师傅看身上被警察推推搡搡弄出的十几处伤痕。区师傅叫孔太平不要想着去告警察,这种事他见得太多了,谁想图一时之快谁会落得后患无穷。区师傅责怪孔太平没来找自己,孔太平将自己在党校门口碰到校长的事说了一遍,还说自己怕区师傅也像校长那样见没有过年的礼物就不理睬自己。说话间孔太平连打了两个喷嚏。孔太平说这是镇里那些急着要钱花的人在骂自己。区师傅让孔太平在大床上睡,自己支了个行军床睡在一边。天刚亮时孔太平感到喉咙里像有把火在烧,区师傅不在屋里。他爬起来时才知道自己的头重得像是换了一只牛头。孔太平这才知道自己的身子已不如那些能忍饥挨冻的乞丐了。勉强倒了一杯水喝下去,孔太平回到床上倒头就睡。

  朦胧中,孙萍好像和别的什么男人一道来过,孙萍的手大约还在他的额头上摸了几下。孔太平完全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在区师傅的屋子里。屋子里多了一束鲜艳的康乃馨。正在打盹的区师傅也醒了。聊了几句孔太平这两天发烧的情况后,孔太平喝了一碗稀饭,便要起床。

  区师傅将他按在床上说:“地委已安排了一台车,上午送你回县里去。”

  孔太平一听就急了说:“我空着两手回去,那些领不到工资的人肯定会将我身上的肉割下来过年。”

  区师傅说:“你也别急,既然地委能派专车送你回去,地委说不定也会解决你所面临的困难。”

  孔太平想了想后又说:“我要去找缡子,要她说清楚骗人的理由。说不清楚的话就要赔我的一千元钱。”

  区师傅指着桌上的康乃馨说:“缡子来过了,这花就是她送的。缡子让我告诉你,她没有骗你,是因为有个能管着她的人不让她做这种事,那个能管缡子的人也不希望孔太平也学得像那些惯于钻营的人,专捡歪路走。”说到这里区师傅掏出一千元钱,“这是缡子找宾馆要回的那顿没有吃的饭钱。”

  孔太平拿过钱后有些不相信地说:“这个缡子也太神通广大了。”

  区师傅突然问:“上次离开地委党校时你也要找缡子,这一次你又找她,看样子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

  孔太平连忙解释说:“你还记得我说过,曾经有个女孩钻进我的房间,躺在我的床上,说我是这个地区的第三个好人的话吗?这个女孩就是缡子。”

  孔太平一点点地将认识缡子的经过说给区师傅。区师傅越听越不高兴。孔太平一边说一边想着缡子曾经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的胴体,没有发现区师傅表情的变化。

  突然间,区师傅低声喝道:“别说了。”

  孔太平一抬头,区师傅的样子让他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啦,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区师傅过了一阵才开口说:“我是在提醒你!你好像一点正义感也没有,反而像是在津津乐道!”

  孔太平说:“怎么可能哩,我还在想要是哪天碰到那个叫汤有林的,一定要替缡子报这个仇!”

  区师傅问:“你连汤有林都认识?”

  孔太平一愣,马上明白自己失言了,不应该将汤有林说出来。他只好编了一段话说:“我哪里会认识汤有林,是那次缡子离开我的房间后,有几个人打电话来,说是找省财政厅的汤有林汤处长,我才知道缡子要找的人是谁。”

  区师傅站起来,从冰箱里取出一只瓶子,嘟着嘴喝了几口。孔太平以为是什么饮料,等到区师傅又坐到面前时,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

  区师傅长吁一口气说:“我们说正题吧!其实比鹿头镇困难的乡镇全地区有好几个,就因为那些主管干部从一开始就将腿脚伸进歪门邪道里,招致区书记的反感,认为这些干部无能又无德,不敢给他们钱,怕他们拿来去吃了喝了送了。”

  区师傅像是意识到自己在失言,突然不说了。

  孔太平没有露出自己从区师傅的话里听出端倪的敏感,继续敦厚地说:“党校真是个教育人的地方,区师傅只是帮忙看看门,就对全地区的情况了如指掌。”

  区师傅叹息地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鹿尾河鹿头河本是一条长江的两个支流,可是两个镇里的负责人却完全不一样。我很高兴你孔太平没有跟着段人庆的样子学,从这一点来说,从党校提前回去正是你最大的收获。别看段人庆现在玩得这么转这么顺,在政治人格上他已经玩完了。”

  区师傅斩钉截铁的样子让孔太平看着舒服了不少。孔太平接着他的话说:“不过我也怕地委领导到时候也学我,因为段人庆还能做些工作,而继续用他。”

  早饭后,孙萍亲自押着一辆黑色奔驰轿车来送孔太平。孔太平一见奔驰轿车上挂着本地区的一号车牌,以为这是区书记的座驾,死活不肯坐。区师傅告诉他一个常识,一号车通常被用来担当接待任务,并不是一把手坐的。

  在路上,孔太平才知道孙萍已经是地委办公室的秘书科长了。

  孙萍说:“区书记知道你做的奇事后,一连说了三声难得,你的好运要来了。”

  孔太平说:“我这么弱智,真有运气来了也搞不清楚。”

  孙萍说:“其实领导心里喜欢的从来是一些弱智的智者。”

  孔太平一到家就得到消息,放年假的第一天,区书记将要亲自带队来鹿头镇慰问。

  年假开始的那一天,区书记没有来。带队的人是孙萍。孙萍将八万元救济款交到孔太平手里时,转达了区书记叮嘱的话。区书记要他不要有事就打老婆私房钱的主意,老婆的私房钱是领导干部工作起来没有后顾之忧的保证。孙萍小声告诉孔太平,区书记对田细佰一家很关心,私人准备了一个红包,托她捎给田细佰。孔太平觉得自己不好出面,就叫李妙玉带着孙萍去了田细佰家。区书记没来,准备搞保卫的黄所长没事干。他在四周瞎转时,发现给慰问团开车的司机有点不地道,到处找人打听孔太平的情况。孔太平瞅空一看,开车的司机竟是区师傅。孔太平赶紧退回来忙着给那些闻讯等在一旁的人们发钱。私下里他给月纺打电话让准备几坛麻油泡的腌豆角。直到慰问团要走时,孔太平好像才发现区师傅连忙上前要他将自己捎到县城。到了家门口,趁着孙萍他们嚷着要看月纺长得有多漂亮之际,孔太平快速进屋抱出几只坛子。他将一坛麻油腌豆角塞到驾驶室时,郑重地对区师傅说,这东西虽然不值钱,却是月纺亲手腌制的。区师傅连声说,好好,人老口味重,越到过年这种东西越金贵。

  地委突然派下来的慰问团在县里引起很大反响。萧县长的爱人好几次找月纺聊天,一聊就聊到这件事上。孔太平知道不少人会趁着拜年的机会来家里打探风声,三十早上他让月纺将娘家的人全都请来家里一起吃了顿年饭,然后就带上月纺和儿子,躲到田细佰家去了。

  初一上午,电视里直播地直机关团拜会实况。电视里区书记照着讲话稿正读得挺顺当,忽然将那叠纸扒到一边,不指名地讲起田细佰一家为改革大业忍辱负重的故事。听着区书记大声说:“我们有这样好的老百姓,如果改革还不成功,那真是天理难容!”孔太平心里不禁咔嚓一响,他将区书记的表情细看了一阵,发现有一股隐隐的愤怒和憔悴。

  看完电视后,孔太平打电话给区师傅拜年。聊了几句闲话后,孔太平说:“我从电视里看见区书记心事重重的,该不是有重大事件吧!”

  区师傅用一种隐藏着痛苦的语气说:“我也觉得区书记这个年过得并不快乐。可能是家里有不痛快的事吧!”

  孔太平追问道:“区书记又不愁家里有人下岗,有什么不痛快的!”

  区师傅不高兴地说:“孔书记如果这样想那就太幼稚了。”

  孔太平不敢再说这些,连忙换了个话题问:“舅舅家的事,我只告诉过你,区书记为什么会知道,还在团拜会上大讲特讲?”

  区师傅平静地说:“我也听到那段话了。他又没指名道姓,干吗就当成你舅舅家的事哩,其实这样的事到处都有。”

  放下电话,孔太平心里对区师傅充满着猜疑,站在那里有些发愣。

  月纺上来问:“你怎么啦?”

  孔太平说:“我总觉得区师傅和区书记,还有缡子他们之间肯定有什么关系。”

  月纺说:“刚才看区书记在电视上发表讲话时,我就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你这一说倒让我想起年前见到的区师傅,他与电视上的区书记长得很相像,按照常理,他俩应该是兄弟俩。”

  孔太平想一想也没有别的东西可想,就问:“就算你说的有理,那缡子哩?”

  月纺笑一笑后也不多说,拿过手机拨了几下。听见那边有人接电话了,月纺就说:“我找区缡子!”手机里一个男人大声叫着:“缡子,你的电话!”一会儿缡子在那边对着电话连问了几声:“谁呀!”月纺用手捂着手机的麦克风不敢吱声,好在缡子听出是手机的信号不好。

  放下电话,月纺毫不犹豫地说:“缡子一定是区书记的女儿。”

  孔太平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说:“如果真是这样,以后的事就有些意思了!”

  月纺将孔太平认识缡子和区师傅的全部经过回忆一番后,一口断定,从前好风总往鹿尾镇刮,好雨也只往鹿尾镇下,今年开春后,好风好雨恐怕都要降临到鹿头镇了。

  孔太平一高兴就与月纺开起玩笑来。“缡子的电话号码你怎么记得那样清楚,眼睛眨也不眨就背出来了!”

  月纺说:“我也不怕你知道,什么李妙玉,孙萍,凡是与你来往较多的女人的电话号码全在我肚子里装着。”

  孔太平要月纺将缡子的电话号码再拨一遍。孔太平听出来接电话的男人正是区书记,听说缡子刚出门,孔太平说声谢谢后,便将手机上的NO键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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