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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3章 黑夜守望(2)

  剃头匠来之前,陈东风在父亲的床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油灯里的油快烧干了,在窗外的风声暂时停歇的瞬间,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极像是父亲在轻轻地叹息。陈东风很愿意这是父亲的声音,他已有十个小时没有分辨出从父亲的生命中发出的声音或动静了。高空风继续猛烈地刮着,一阵一阵的,能清楚地听见它是从荒凉的山冈上向突击坡扑过来的,像千军万马冲过来一样的脚步声。开始时很急促很尖锐,但很快就有一个停顿,这是因为它们从山冈上猛刮过来时,顺坡而下冲得太快,一下子栽到山下的河床中,不得不翻过身打个回旋,让风头重新昂起来。随后的声音就比较平缓,几百亩的田野上,庄稼长得正旺,绿油油柔软地铺在风的身子下面,颇像男女交合那样,激荡酣畅又充满柔情蜜意。几年前,一到刮风的季节,父亲便熄了灯,和衣偎在床头,整夜整夜地听着这生命流淌的声音,每当听到这一节时,父亲总是反反复复轻轻唤着两个字:玫——瑰。陈东风并没有把握确定父亲唤的就是这两个字,他觉得也许是另外两个字:梅——桂。如果是后两个字,他相信这一定是女人的名字。果真如此,陈东风又有拿不准的了,它究竟是一个叫梅桂的女人的名字,还是一个叫梅、一个叫桂,两个女人的名字?母亲的名字里面是有一个梅,那么“桂”又是谁的呢?突击坡那些与父亲年纪般配的女人,下辈人很少知道她们的名字。吹过了那一大片田野,风声忽地一下就没有了,因为它们遇上突击坡前面的一道黄土冈。黄土冈像翘板一样,一下子将风撩向高处,待再落下来时,刚好擦过突击坡人家的瓦脊,呜呜地干巴巴叫上一阵,却怎么也落不到地上。

  现在,风又开始从山冈上往下冲了。

  电还没有来。外面很黑,像是一个揭不破的谜语。风是小孩,猜了半夜还没猜出来,便急得哇哇乱叫,既是撒娇,又是耍赖。

  黑夜之中究竟藏着多少秘密,突击坡一概不顾不管,只顾在风声中呼呼酣睡。

  陈东风终于让身子动了一下,他将父亲的旱烟管添了一撮烟丝,然后放到父亲的鼻尖下面。他说,这是上好的烟丝,别舍不得抽。房子已经盖好了,娶媳妇的事我自己想办法。过了一会儿,陈东风将烟管拿回来,磕下烟丝,换上一锅新的。他一锅锅地换下去,一直换到第十锅。父亲倒床不起后,总是抽够十锅就歇下来。

  这时,电灯刷地一下亮了。突击坡小小地骚动一下,随之又安静下来。陈东风下意识地欲吹灭油灯,又猛地止住,回头看看父亲,心里忍不住阵阵酸楚。家里有人病重,屋里的灯是不能吹灭的。父亲刚病倒时,还满怀信心地说,最多三五天就能好,连药也不用吃,回头种完这一季茯苓,他就张罗给儿子娶媳妇,明年这个时候他就有孙子抱了。到了第五天,父亲硬是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上到后山,将茯苓地四周的排水沟疏通一遍。这是他最后一次劳动。父亲拄着锄头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对陈东风说,人活着就要劳动,能劳动才能说是活着。父亲一生中没有懒过一天,能说出的经验却只有一句话。这句话也的确像是父亲在做自我总结。一回到家里,父亲如同耗尽所有精力一样,再也没有离开枕头,站到地上。

  方豹子终于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大声咋呼,这路又远又难走,两节新电池都快用光了。方豹子将手电筒朝墙角上照了照,果然只有一点暗红光亮。

  剃头匠在门外收了雨伞,往里走时,方豹子介绍说,师傅姓马,住在山冈那边,离这儿有十几里路。

  陈东风忙给他俩递香烟倒茶。剃头匠马师傅到里屋看了一眼,回头吩咐陈东风烧一锅热水。陈东风连忙照办。他蹲在灶后面,方豹子凑过来说剃头匠马师傅如何的难请,他先跑了两家,那两个剃头匠都不肯来,任凭方豹子怎么说没问题人一时半刻死不了,只是病久了样子难看,才想将胡子头发剃一剃,理一理。剃头匠却认定这么晚来请,肯定是人已经不行了,他们不会上当受蒙蔽。方豹子无奈只好跑第三家,马师傅开始也不肯来,他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年纪大了,外面又在刮风下雨,恐怕路上摔跌。后来,方豹子说出了陈东风父亲的名字,马师傅吃了一惊,说陈老小那么好的一个人,才五十多岁,怎么这样快就要走呢!他一边答应来,一边说,换了别人哪怕县长省长他也不剃这个头。方豹子说,可见你父亲口碑极好,你也大方一点儿,回头完事时,多给他一些工钱。

  陈东风点头时,马师傅踱了进来问,老小初起病时,请医生看了没有?陈东风说,一开始就请镇上的医生看了,说是风寒,就没当回事。后来病重了抬到县里,一下子就变成了癌症。马师傅问,确诊了没有?陈东风说,没有,只照了一下B超,B超说是的,肺上有一大块阴影。医生让做进一步检查,父亲不让,说他自己知道,肺是叫烟熏的。医生也没勉强,说是癌症,确不确诊都是死,不是癌症,确不确诊都死不了。于是就回来了。

  方豹子不想听他们说话,在一旁打瞌睡。

  见水已烧热,马师傅用脚尖将方豹子弄醒,让他给陈东风帮忙。陈东风将热水舀到脸盆端进房里。马师傅正在往外拿刀剪和推子,并要方豹子用被子将陈东风的父亲上身垫高一些。

  父亲身子很沉,凉凉的。陈东风倒没事,方豹子乍一接触时,双手像摸着蛇一样缩回去。

  马师傅拿着刀子伸到病人面前比试了一下,说,没事,还能照见影子呢!陈东风和方豹子果然都从那镜面一样的刀片上看见了人影。

  两个人费了好大劲才将陈东风的父亲摆好姿势。马师傅走拢去,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钱,塞进陈东风父亲的口袋里。方豹子要拦他,说人还没断气,怎么能给纸钱呢!马师傅说,万一一边做时一边就断气了呢?方豹子还想说话,陈东风没让他再说下去。

  放好纸钱,马师傅冲着病人说,陈老小,好兄弟,待会儿我要是手重了,不小心让刀子割着你,可别怪我。你这活儿难做呀,你要的是一劳永逸,这次做了要管永生永世。而且,你福气高,躺在床上不动,我这个下贱人要爬上爬下地照应你。往常你只是坐着,因为你的福气到了,我也只好认了。可我是六十多岁的人,比你整整大十岁,从年纪上看,我也不会有意得罪你,扎一下,碰一下,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多包容老伙计一点儿。说完话,马师傅爬上床去,半趴半蹲地摆好姿势,陈东风和方豹子伸出双手,分别支住他的腋窝和腰肢。

  推子一下一下地咔嚓作响,剃头匠马师傅不停地同陈东风的父亲说着话。他说,老小哇老小,你这一生就这么个坏脾气,不爱理发剃头。那一年在西河水库工地上,你当突击队长,手下三十多人,全学着你,三个月不登我的门,一个个长得像是八十岁的老头子,胡须头发真能一把抓,你当时说的一句话全县的人都晓得,你说大坝不修好就不找剃头佬。梅兰芳蓄须明志为抗日,你蓄须只是想多干点活。可现在的人,一个星期上一次发廊,搞得油头粉面的,就是不想心思干活劳动。我的几个徒弟,在城里开发廊都发了财。可是,我查遍了古书,古人中从没有过剃头匠能发财的。说实话,过去剃光头的人最能干活,可现在路上跑的那些青皮光头都不是正经人,还有那些头发弄得像女人的男人,那种模样,哪会在干活上下工夫呢?

  马师傅换上剪子继续说,那一次,北京来人要拍你们突击队的电影,指挥部命令你们将头发和胡须剪短。结果三十多人都要剃成光头,要不是领导发现早,阻止得及时,我可真要发一笔小财。虽然你们都留了半寸长的头发,可我还是将从你们头上剪下来的头发拿去卖了五元多钱。现在五元钱不值什么,那时可是了不起的收入,我用这五元钱给小儿子找了一个好媳妇。

  马师傅又将剪子换成刀子,嘴里依然没有停。他说,哎呀,当官的不喜欢大家说今不如昔,可这个今就是不如那个昔。当年你那么拼命地干,心里图的什么?就图那个披红戴花,开会坐在台上。西河水库大坝那么高,那么长,几个月时间就修成了。餐餐半斤米饭一吃,上了工地人就像老虎豹子一样,板车上的土堆成山,仍然拉着跑得飞。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那才叫火热的劳动。现在这叫什么景象,四处冷冷清清,庄稼越种越瘦,田地越种越硬,年轻男人成年累月在外面浪荡,种田的不是女人就是老人,谁会骗人骗钱谁当劳动模范。老小呀,这样下去,我们的人种真要退化哟!前两年有个顺口溜:责任制,好虽好,就是钱眼太大了,都想躺着当财主,精神蔫了不得了。我晓得这是你编的,可没有出卖你,上头问过我,我跟他们胡扯,说这诗写得挺押韵,一定是大诗人创作的。

  马师傅突然停住不说,他用剃刀反复照了几下,深深地吸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他飞快地在眼前的那张脸上刮了十几下,再用手指在下巴等处试了试,然后示意好了。陈东风和方豹子将陈东风的父亲摆正位置在枕头上放好。马师傅收拾剃头工具,走到床前轻轻鞠一躬,嘴里说,陈老小,好兄弟,你走好,见着弟媳妇代我问候一声。

  方豹子一脸狐疑地问,马师傅,他不行了吗?马师傅点点头。方豹子又问,你那刀子照不见他的人影了?马师傅将剃刀递给方豹子说,你们自己看吧。方豹子看了半天,然后将剃刀递给陈东风。陈东风反复照了几遍,果然已照不见父亲的人影了。马师傅说,你父亲的魂已经走了。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陈东风沉默了一阵,转身到厨房给马师傅和方豹子做了些吃的。

  方豹子忍不住好奇,问马师傅哪里弄来这么个宝物,可以照见生死。马师傅说是一个和尚送给他的,那时他才十八岁,有一天路过一座庙,一个瘌痢和尚要他帮忙剃个头。马师傅答应了。和尚头上的瘌痢又腥又臭,他恶心吐了几次,才将那些长在瘌痢缝里的稀疏的头发刮干净。和尚没有给钱,却给了他这把剃刀。他用了几十年,一直以为是一把普通刀,只不过钢火好一些,这个秘密他也是前十年才偶然发现。说着话,马师傅深深地看了方豹子一眼。

  吃罢饭,马师傅要回去,方豹子要送他,马师傅不肯,还开玩笑说他是不是想抢自己包里的剃刀。方豹子一下子脸红了,说了不少难听的话。马师傅也不恼,笑一笑后,径直走出门去。

  外面仍是风雨交加。

  马师傅在黑暗中叫了一声陈东风。

  陈东风知是有事,连忙跟了去。

  马师傅小声说,方豹子近期内必定有灾,搞不好会是杀身之祸,我注意到他映在刀面上的人影,四周都是毛毛的,很模糊。你找机会提醒一下他。这话吓得陈东风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回屋时,方豹子问怎么回事。陈东风含糊地说,马师傅说他刚才那话不礼貌,请你多包涵。方豹子说,这还差不多,不然我说不定会真的动手抢了。

  陈东风让方豹子回屋休息。方豹子朝门口走了几步,陈东风又叫住他,问他相不相信马师傅刚才说的那番话。方豹子想了一阵仍表示不相信,他认为不管什么匠人,几十年一贯制地做到老,身上就有股妖气。

  4

  经过一番修剪,父亲的面容显得从容起来。陈东风将旱烟管添上烟丝让父亲用鼻子闻过后,决定打个盹。过去他一直觉得独子好,没有人来同他争抢家里的东西,到这时他才发现哪怕有半个兄弟姐妹也是天大的幸福。从父亲病危起,他一直守在床前,不敢有半点闪失。非要暂时离开,也是三下两下将要做的做了就赶紧回来,他怕父亲断气时自己不在跟前,那样父亲会觉得孤单的,周围的人也会骂他,哪怕别的做得再好也没有用。如果他有亲人,相互替换一下,遇事也有个商量。不是亲人的人可以帮忙,病床前守夜非他不可,突击坡所有的老人都叮嘱过他,夜里好生守护着屋里的灯盏,别让它熄了。

  陈东风给油灯添满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眼皮一合就睡着了。

  外面风小了,雨却大起来。

  突击坡的公鸡此起彼伏地叫了好几遍。

  陈东风没有做梦,天快亮时,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嘴里连连叫着,爸,爸爸!睁开眼睛时,分明看见一个壮实的男人在父亲床前飘然而过,无声无息地走向房门。房门是关着的,但那人却一点儿阻挡也没有,随随便便地走了出去。那人肩上扛着一把锄头,一件簑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手里拿着一只箩筐。陈东风怔了怔,连忙扑到父亲床前,伸手去试那鼻息。那鼻息如若游丝般似断非断,让人判断不准。陈东风将手塞进父亲的怀里,正要试试那心窝是否还是热的,窗外强光一闪,电灯猛地发出一片惨白的光芒后,叭的一下熄了,跟着一声巨雷从天而降,炸得屋子窸窣直响。屋一下子暗起来,油灯上的火苗昏昏地战栗不止。外面的风并没有吹进来,陈东风还是站起来,将半掩着的窗户牢牢关上。

  灯光照耀下的父亲,发青的面孔有些恐怖。陈东风几乎要拉开房门逃出去,他趴在门上,太想将门闩抽开,最终还是忍住了。不知为什么,他掉了几滴眼泪。他一边掉眼泪一边转过身来,目光在无意中碰上柜顶的一卷纸。陈东风想起来,那是拆旧屋盖新屋时,从旧屋墙上揭下来的奖状。新屋盖起来后,他嫌这些东西又旧又脏就没有重新粘贴在墙上。父亲似乎也将它们忘了,一直没提这些奖状,甚至从搁到柜顶上的时候起,就没再动过它们。

  陈东风将奖状取下来,解开捆着的那根线。烟熏火燎几十年,多数奖状都已经发黑,但上面的字迹没有一个认不出来。他一张张地摊开来看,最早的一张竟是合作化时期的。陈东风默默一算,父亲获得第一张劳模奖状时,只有十五岁。奖状上盖的是县人民政府的大印。父亲不止一次对他说,五几年和六几年的劳动模范是何等的光荣啊,那时候,大家是多么热爱劳动,多么愿意为建设新中国出力呀!陈东风望着这旧奖状,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这些话的含义。对他来说,这样的感觉是平生第一次。

  外面的雷电仍在响一阵,停一阵。陈东风忘记了恐惧,他用手抚摸着那张最早的奖状,心里逐渐平静下来,仿佛那奖状中有一双结实的长满老茧的大手在轻轻拍打自己的心灵,虽然有点硌人,可是一下一下都那么实在,没有浮华、虚伪和欺瞒。奖状上有一种温暖,它曾经养护过父亲。

  摸了一阵后,陈东风感到手上粘着了什么,他翻转来一看,手掌上有一层黑污。

  他心里说,奖状已被污染了。

  陈东风又一次用手去摸父亲的胸口。父亲的胸口和他的奖状一样,仍有一种温暖。

  陈东风放下心来,他找了一瓶糨糊,将父亲的奖状按年月顺序重新贴在墙上。在他贴完后,退到屋子的另一边观看时,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沧桑感。

  天亮之后,陈东风听见窗外有一个女人在大声咳嗽。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后来,他发觉这咳嗽声不大对头像是在发信号,他打开窗户一看,是方月的母亲。

  方月的母亲对他说,你拿上什么到水塘边来,我在那里等你。

  陈东风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好拿,就将父亲的两件衣服装在脸盆里,拿到水塘边去洗。外面雨已变小了,细蒙蒙的。陈东风不在乎这点雨,什么雨具也没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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