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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现代小说 > 《燕子红》在线阅读 > 正文 第15章 铁屑湛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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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15章 铁屑湛蓝(3)

  汤小铁讥笑地说,你当了一生的劳动模范又怎么地,我昨天还听见你老婆哭穷说,家里已有二十多天没吃肉了。他扭头对窗口里面说,给老高打一份红烧肉,菜票算我的。高天白忙说不要,炊事员已将肉舀到他的碗里。汤小铁说,快闻一下,看红烧肉香不香。

  高天白脸色一沉,随手用筷子将堆在米饭上面的红烧肉全都扒到地上,一边走一边说,香你娘的脚,汤小铁,你欺负我,将来不得好死。

  汤小铁说,这个请放心,我怎么死你是没机会看了,可你怎么死,我想不看都不行。

  汤小铁正得意,墨水在旁边开口说,汤小铁,你不能骂高师傅,你忘了车间的人说的话,谁骂高师傅天理不容,当心下雨天遭雷打。

  汤小铁看了看她说,雷打我那才是瞎了眼,要打就打那些坐桑塔纳轿车的人,老高勤扒苦做还吃不上肉,当官的却成天坐好车,喝好酒,抽好香烟,玩好女人。

  墨水说,你若当了官,恐怕还要加上一项,欺负好人。

  饭厅里的人全都哄笑起来。汤小铁一点儿不在乎,转身对方豹子和陈东风他们说,每人交一元钱菜票,作为今天你们闹事的罚款。他特意看了一眼方豹子说,我晓得你是老二们的头头,你说句话,是你代他们交,还是你带头交。方豹子愣了愣后,走拢去将一元钱的菜饭票放进汤小铁的掌心。上百名打工的农民不声不响地将一张张菜票交给了汤小铁。

  轮到陈东风,他买了三只馒头后扭头就走。汤小铁抓住他的肩膀一拧,他感到那力气的确不小,但他还是挺住了,身子略微一斜又复归原位。汤小铁正要再发力,墨水又叫起来,别碰他,他是刚来的,是高师傅的徒弟,是陈厂长的弟弟。

  汤小铁干笑一声说,我还以为是谁这么胆大,原来是皇亲国戚,我可以放过你,但有一个条件,必须在五分钟内将你手中的三只馒头吃下去。

  陈东风看了汤小铁一眼说,我也有个条件,如果在三分钟内我将这三只馒头吃完了,你将菜票都退还给他们。

  汤小铁看了看那二两一个的三只馒头,点头同意了。

  墨水和方豹子分别盯着各自的手表。两分钟时,陈东风已吃下两只馒头了,第三只馒头转眼也要吃完了时,陈东风嘴里忽然咔嚓一响,一粒沙子硌着他了。陈东风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腮帮,等他缓过劲来,三分钟已经过去了。

  汤小铁扫了四周一眼说,小子不赖,比你哥强,恐怕是东风要压倒西风了,从你这儿起罚款免收。

  汤小铁扬长而去后,满屋的农民工才发出一片惋惜声。

  只有墨水走过来对陈东风说,你怎么可以同他赌这个,要是噎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陈东风冷冷地说,你放心,农民的命不值钱!

  陈东风和方豹子走出饭厅时,天上突然响了一声惊雷。空中晴得好好的,不见一片云,望了一阵也不知惊雷落在哪儿。方豹子说,这雷若是打在汤小铁的身上就好了。陈东风却说,我比我爸差远了,他若在世,三分钟吃完三个馒头后还可以抽几口香烟,会吃饭的人才会干活。方豹子说,不过,你倒将汤小铁镇住了三分之一。走了几步,陈东风忽然问,你后来见过那剃头的马师傅吗?方豹子说,没有,你是不是在想那把染上神气的剃刀,我也想拿它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照出汤小铁的人影。这家伙太欺负人了,陈厂长和徐书记遇事也让三分。

  陈东风不作声,不知为何,他在暗暗为方豹子担心。

  厂里实行两种作息制度,三班制的人。第一班从早上七点半到下午四点半,第二班从四点半到夜里一点,第三班从夜里一点到早上七点半。第一班中午有一个小时休息吃饭的时间,二班也有半个小时的晚餐时间。这种三班制主要是加工车间的车工,其余各车间和后勤各部门都是一班制,早上七点半上班,十一点半下班,下午两点半上班,五点半下班。陈东风和方豹子,分属两种作息制度。方豹子和其他农民工是按所完成的工时定额,来计算工资的,他们中午从不休息,放下碗筷,又回到车间里去了。

  陈东风同方豹子走到厂门口时,门卫正同高天白说着什么。见了陈东风,高天白说,刚才方月打来电话,要你回去吃饭哩。顿了一下他又说,我跟她说你在厂里吃过了,她后悔地说,一开始忘了同你打招呼。陈东风不好说什么。方豹子同他分手时,约他下班后上自己那里去坐一坐。

  方豹子甩手指了指一座像仓库一样的房子。

  4

  铁屑在整个车间里飞溅着。在没有特别的声音时,铁屑溅在无论什么地方都会发出一种令人愉悦的沙沙声。虽然音调不一样,溅在保护罩上时声音又急又脆,溅在车床底盒上的声音则平缓踏实,溅在高速旋转的卡盘上时,其声音似有音乐中的半度音和装饰音的效果,不太稳定但有一种美妙。在这种时刻,陈东风总是一遍遍地想起乡下养蚕的情景,在夜深人静之际,透过星光与月光,可以看见昏暗的屋子里,无数手指般粗细的蚕儿或是昂头或是俯首,将那些绿茵茵的桑叶一口口地吃得只剩下网状的叶茎,白花花,亮晶晶,半透明的身子将寂寞的绿色变幻成没有止境的沙沙声。在正午的一阵恍惚中,陈东风几乎将车间当成农家的养蚕室了。他只是没分清到底那些横卧的车床是蚕,还是竖立的人是蚕,或者车床横卧人竖立,二者皆为蚕。由于母亲的死亡,陈东风家里没有养过蚕,这使他的少年生活少了一份色彩。导致他对一切的沙沙声响,都有一种向往。在车间里也不例外,他一次次眯着眼,看着高天白将雪亮的车刀指向那灰不溜秋的铸铜件,在小小的闪光中,铸铜件上出现了一道耀眼的弧线。与此同时,沙沙声毫不延缓地响了起来,坚硬的金属上,那些无用和累赘的部分被分离时,其动静竟是这般轻柔,简直无异于无骨的蚕在细嚼无骨的桑叶。陈东风只能这么联想。他不肯去想雨,不管是春雨扑打窗纸,夏雨洒落荷塘,秋雨打扰零落枯叶,冬雨敲击远来的北风,那些沙沙声千万种地迷恋于人。然而,陈东风只是记忆起蚕。他记得父亲曾很多次领着他去方月家,听那养蚕室里静静的沙沙声。父子俩常常坐上一两个小时,只是偶尔咳嗽一声,连香烟也不抽一口。有一次父亲对方月的母亲说,你听听,这沙沙声是不是很像心里有个菩萨在说话?父亲也许还说过另外几句话,陈东风记住的唯有这一句。他一直也想不起方月的母亲当时是怎么回答。此刻,他突然想起来了。当时方月的母亲说,蚕最爱劳动,所以菩萨才让它们从里到外不染一点黑。

  劳动的声音是神圣的声音。

  陈东风有点明白,这车间的沙沙声也很神圣。

  车刀像一把犁,这在另一台车床上更是惟妙惟肖。高天白这时主要让车刀作纵向运动,在另一台车床上,车刀是在做横向运动,一块薄薄的铁板正同卡盘一起旋转着。车刀在它的中心钻进去一点儿,然后在自动手柄的操纵下,一圈一圈地往外扩展。没有比此更像犁田的了,车刀就是犁铧,铁板当然是良田熟地。车刀是磨白的,犁铧也是磨白的,铁板油亮,好土地也有油有亮,它们翻动的是相同的凝重浪花。不相同的是,犁田时总是由外圈逐渐走向中央,车刀却是将一条螺旋线,从圆心不间断地划到最外边。随着螺旋圆圈的扩大,车刀会越来越激昂,并逐渐发出一种近乎欢呼的声音,步步推向高潮之后,在最高潮时戛然而止。犁铧总是那般的不动声色,有时头顶上会有鞭子的甩响,会有人的吆喝和牛的哞叫,这于它是没法惊动的,一寸寸一尺尺的前进中没有惊喜与悲叹,只有走向中央后的那一种无法说与人的伫望与期待。

  车床像什么呢?几十台车床纵横有序,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这如此宽敞的庞大车间里,大约是任何乡村里的自然景观所无法比拟的。虽然如此,它还是像一只只船,一只只张开彩色风帆的船。车床是船的本身,那些站立在车床旁边的男女车工,则是那让潮风吹开的丰满的帆。落霞映照,归家的乌篷船是一首诗一幅画。那乌篷船本来都破败了的,只是因为船上堆满一天的辛劳,晚霞才特意辉映它们。犹如这船这帆,墨水被这车间里的劳动景象衬出几分好看来,被改过的工装裤显得很合身,女孩子该显该露的地方,由于工装裤的半显半露而透出些许神秘,那些身上免不了会染上的油污,则是这神秘之上的一层薄雾。至于男人无论是油污还是满车间的钢铁,当他们一手拖着粗重的工件,一手进行夹固,或者两只手飞速不停地操纵着各种手柄时,头发、眼睛和肌肉,那些可以表现情感的身子里迸发出来的东西,将油污和钢铁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形的雕塑。

  高天白耸起眉头上的川字,开始在铸铜件上切削螺纹,卡盘一会儿顺转,一会儿逆转,车刀也一进一退周而复始地不断变化。这种变换是那样准确,眼看着车刀就要撞上卡盘,高天白左手轻轻按下手柄,随着卡盘的倒转,车刀又徐徐退回来。

  一只橙黄的铜屑溅在高天白的脸上,轻轻地哧了一声后,粘在那里不动。高天白紧咬着牙关,任凭嘴角快要咧到脖子后面去了,颈上的筋脉也在颤动,眼睛却是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刀尖在高速中所达到的位置。那只橙黄的铜屑将周围的皮肤染红了。高天白终于将车刀退了回来,这才腾出手来在脸上抹了两把。在铜屑掉下来的地方,出现一个白色的小洞。

  上车床要戴眼镜,别让碴子飞到眼睛里去了。高天白对陈东风说,不然眼睛会有危险。

  铸铜是菊黄色。熟铜是橙黄色的。不锈钢一身的银亮。飞旋时一圈圈灰白,静下来后成了一层灰黑的是铸铁。车床交错,卡盘狂舞,阳光与灯光相互映照之下,钢铁与其他金属被去掉了坚硬,听任车工们将其切削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陈东风一次次地抚摸着那些烫手的螺母,螺母像铜镜一样映着他的双眼。乡村的收获也许太漫长了,从一粒种入地,经历春夏秋三个季节。而车间几乎是一座表演魔术的戏台,转眼之间,就能变幻出想要得到的东西。他看了一眼生产通知单,高天白这个班应该生产二十五个螺母。

  汤小铁从车间大门进来时,故意用脚在那铁门上猛踹了一下,铁门发出一声巨响。墨水和几个女工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匆忙停下车床。汤小铁大声叫道,我要吃人!墨水没好气地说,人少了你吃不饱,不如将这阀体吃一台,准保一生不饿。汤小铁嬉皮笑脸地说,一台阀体值几个钱,还不够买瓶好酒。

  墨水将车床启动不久,又停了下来,走到相邻的女工那儿说起悄悄话。汤小铁东转转西转转,不紧不慢地转到高天白面前,很恭敬地递上一支香烟。

  二人对了火后,汤小铁说,中午他们又在山南大酒店开了三桌,八百的标准。

  高天白说,领导是厂里的客人,哪家来了客人不招待呢!

  汤小铁说,可我闻到那酒里有你老人家的汗臭味。

  高天白说,吃吃喝喝倒不可怕,怕的是大家都不愿上班做事。

  汤小铁说,像你,做了一生又怎么样哩!我可不做这苕事。

  汤小铁像来的时候那样,慢悠悠地走了。高天白卸下第二十三个螺母,随后找来一段废料装上卡盘,让陈东风试着车几刀。陈东风说,你任务还没完成吧?高天白说,车间给我补助了,你练吧,早点儿学会,早点儿顶班。他叹气说,厂里顶班干活的人越来越少了,都想去享福。

  陈东风将大拖板慢慢摇近卡盘,又摇着中拖板让车刀在废料上轻轻划了一下,高天白将中拖板上的刻度盘教给陈东风。陈东风小心翼翼地进了两毫米。高天白在一边说,再进两毫米,车床不是人,它舍得出力。车刀吃进去的一眨眼间,车床轻轻哼了一声。陈东风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

  高天白哼了一声,出汗好,出汗表示出力了,就这样干下去,别光指望车床出力,自己也要加把劲。

  5

  领导太多,陈西风应酬不过来。领导都不喜欢一桌人共饮一杯,陈西风只能一个一个地敬酒,从厅长到处长再到局长然后是科长,一圈下来,没有八两以上的酒量是不行的。陈西风勉强敬了两桌,另一桌还没开喝,人就醉得差不多了。酒醉心里明,他一直在瞅着徐快,提防他搞什么小动作。果然,徐快象征性地敬了几杯酒后,蹭到王副县长身边就像蚂蟥一样黏着不走,并从旁边桌子扯过一把凳子,贴在王副县长耳边说起悄悄话来。只见王副县长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舒心露笑。陈西风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那酒在心里烧得更加难受。他将酒杯一端,站起来将三分醉的舌头卷作六分醉的样子,故意含含糊糊地大声嚷道,徐快,徐书记,你躲在哪里,领导一直要求厂长书记要相互配合,你怎么又不主动配合,让我单枪匹马地像个孤家寡人,领导见了还以为我们在闹不团结哩。

  陈西风一叫,徐快就赶忙站起来声明说自己不胜酒力。陈西风当场揭短,说他在家里每餐要喝二两酒。徐快只得离开王副县长给众人敬酒。

  一圈酒敬完之后,王副县长将陈西风和徐快叫到身边,郑重地说,今年生产任务要增加,年初定的增长百分之二十不行,太慢了。按照阀门厂的规模,产值最少要增长百分之六十。徐快不作声。那神色让陈西风感到他已事先得到信息了。陈西风明白自己不能拒绝,便咬牙答应下来,并声明自己是当作政治任务接受下来。王副县长松了一口气,反过来对徐快说,厂长是管生产的,他既然将这个指标当作政治任务,那你这个管政治的书记,就应该把它当作生产任务来完成。趁徐快忙着点头的工夫,陈西风又说,今天当着王县长的面,我先向你赔个不是,有个待业女青年叫王元子,我没来得及和你商量,就做了主安排她到技术科学描图。回头开支部生活会我再作检讨,以后不再独裁了。这话让徐快脸上有些变色,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并说,这事我上午就晓得了,王元子正好来报到,田如意还不大愿意办手续,你爱人方月也在场,是我督促她将手续接下来。陈西风心知田如意不会这样,但他不能不给徐快留点面子,便解释说,田如意的丈夫因公去世,到部队去处理后事,昨天才上班,对情况不太熟。王副县长岔开这些,问起田如意的情况,不免感叹一番。徐快趁机敬王副县长一杯酒,王副县长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趁着酒兴,徐快当着王副县长的面,数落陈西风,认为他长期不用肖爱桥是不对的。肖爱桥是知识分子,厂里又缺个技术副厂长,应该及早将肖爱桥提拔起来。陈西风心里火冒三丈,又不便发泄,强忍着说,厂里的新产品储备暂时还很充足,只是当前供销情况不太好,所以我想还是优先充实一下经营队伍,配一个副厂长搞经营。王副县长说,这事我不当裁判,你们自己去商量,商量好了,就将人选报上来。王副县长不耐烦地挥挥手,陈西风赶忙知趣地走开。绕着桌子走了半圈,他看见徐快又在同王副县长说悄悄话。陈西风想了想后,便朝司机们围着的那张桌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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