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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46章 小翱翔(3)

  正说话,方月从车间那头急匆匆地跑过来,见面就问,你病了怎么不告诉我,走走,我领你到医务室去看看。陈东风说自己已吃过药了还将剩下的感冒清给方月看了。方月说,这个药怎么行,至少要用康泰克。

  墨水说,我要过这药,他们说没有。

  方月说,谁说没有,真没有也要叫他们想办法变出来。

  陈东风只好跟着方月去医务室。医生果然给了康泰克,还给他注射了一瓶氨基酸。方月将陈东风拖回自己家里,又用热水器将浴缸里放满热水,吩咐陈东风脱了衣服进去好好泡一泡发一身汗。陈东风洗完澡就直接钻到从前睡过的床上,没等方月将生姜红糖水烧好,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3

  一觉醒来已是当天下午了,方月坐在床前正冲着他眯眯笑。他感到方月搁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很温暖。方月说他烧已退了,还是农村来的人身体好,吃了一点儿药就能见效果。陈东风问陈万勤和陈西风去哪儿了。听方月说,陈万勤一大早就冒着雪出门挑石头去了,陈西风则是去地区青年报社联系什么事,陈东风心里忽然有些慌,不敢再看方月,嘴里却说陈万勤这么大年纪了,雪天雪地若是在山上有什么闪失,连个音信都没办法传回家。方月说她劝阻过,但陈万勤说自己一生做好事,老天爷会保佑的。说了一阵闲话,方月突然问,住在你家的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陈东风说,她叫翠。

  方月又问,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东风说,没有别的,就是同学。

  方月说,恐怕不止这层吧,一个同学能一口气在别人家里住上两三年,而且里里外外什么活儿都干。突击坡人都说她是你妻子,还说你们已秘密地领了结婚证,只是因为你要为父亲守孝三年,才没有举行婚礼。

  陈东风说,尽是瞎扯。

  方月说,是翠的父母亲口对我妈说的。

  陈东风就将前因后果都对方月说了。

  方月说,若是这样,你应该好好珍惜这个女孩。

  陈东风说,你怎么见了女孩就说好,从墨水、黄毛、王元子、李师傅的外甥女,似乎天下的女人都适合我。

  方月咯咯地笑起来,我这是为你着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起做游戏,你总是给我当儿子。

  陈东风脸一红,想了半天,一点儿也没想起来。

  方月说,那时你只有三四岁,突击坡的大孩子在一起做游戏,你总是缠着要参加,大家都嫌你是个拖累,便将你丢下,到很远的河滩和山坡上去玩。你只好在后面一边哭一边喊我,要我等你。说实话我当时觉得你又可怜又可嫌。不带上你又于心不忍,带上你自己又玩得不痛快。那年秋天,稻场上烧着一堆火粪,我们将你丢下,一起爬到那高高的谷堆顶上去玩,你人小爬不上去,哭了一阵无人理睬后,你竟从火粪堆里抽出一根冒着火苗的小棍子要将谷堆烧了。

  方月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叫大勇的男孩。陈东风开始没印象,经提醒后他记起,有一年秋天,父亲他们扒谷堆时,扒出一具男孩的尸体。那男孩就叫大勇,他家里人找了半个月,以为是被人贩子拐走了。父亲说这肯定是从谷堆顶正中央的窟窿里掉进来的。谷堆中间温度很高又不透气。大人掉进去也得死。那座谷堆打下来的稻谷没人敢吃,有人要将它卖作公粮,父亲不肯,那些稻谷在生产队仓库里堆了好久,最后分给各家喂了猪。

  方月说,就是那个大勇,当时打了你两耳光,我上去拦,大勇说我不该向着你,是不是想嫁给你做老婆。后来,我们玩结婚的游戏,我当新娘,大勇当新郎,你给我们当儿子。我把你抱在怀里时,你非要吃奶,我怎么也拦不住,只好让你撩开衣服在胸脯上一边啃了一口,你那舌头就像伸到我的心里去了,舔得全身发痒。

  陈东风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但他感觉到这事是真的。

  他用被子蒙住头说,如果我现在还想吃奶,你答应吗?

  陈东风身上阵阵发热,四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探出头来,正好碰上方月的目光。

  方月问,那一次,你为什么要搬走,是不是和陈西风斗气?

  陈东风没有作声。

  方月说,你怎么这么苕,我和他是夫妻呀!

  陈东风突然说,我不承认!

  方月说,你越来越苕了。还有那一次在电话里唱歌的是不是你?陈东风点点头。方月继续说,你不能这样,别耽误了自己。

  陈东风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跃出被窝,坐起来说,我之所以拒绝所有的女孩,其实全是为了你。

  方月说,这不可能,我已结婚了。

  陈东风说,你以为自己忠贞就会有回报吗,告诉你,田如意的孩子就是陈西风的!

  方月一下子变了脸色,陈东风不顾一切地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全都说了出来。方月脸色苍白得让陈东风害怕。她走到电话机前要通了段飞机的电话,并让段飞机马上来一趟。

  才十几分钟,段飞机就赶到了。

  方月问他,陈西风与田如意私通的事,是不是真的。

  段飞机矢口否认,并要方月相信陈西风是个品行端正的好丈夫。

  段飞机走后,方月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好久。

  陈东风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皑皑白雪出神。对面的石岸上,陈万勤一个人在不紧不慢地垒着石块,石岸已经很高了,也很长。白雪覆盖在上面,如同一道的冰山山脉。离石岸不远的山坡上,新盖起几排厂房,那就是段飞机的塑料厂和特种阀门厂。静悄悄的雪地,如果没有石岸、没有厂房,那就太像方月在水潭中洗净的身子了。陈东风相信方月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眼前的茫茫雪野之中,相继出现了火粪堆,谷堆,洁净光滑的晒场和一群戏耍的孩子。一个女孩的上衣被扒开了,露出那像贴着两枚铜钱的胸脯。然而落在上面的不知是一张长着奶牙的小嘴,还是一团飞扬着的稻草。

  方月在身后说,你可以走了。

  陈东风没有回头,他说,我没有骗你。

  方月说,你也用不着骗我。

  陈东风再次打量过窗外的景色,然后沉重地转过身来。

  方月让他将没吃完的药带走。陈东风出门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雪还在下,街上被人踩得稀巴烂,他一直走到车间里,告诉徐富自己今晚上一个三班,将白天耽误的补起来。徐富说,补什么,我给你记一笔就行,反正塑料厂出这个钱。陈东风说,不,我不能做亏心事。

  回到旧仓库,陈东风刚刚坐到床上,方豹子就走过来,问他的病好些没有,自己正准备饭后去陈西风家看他。方豹子递给他一双棉鞋,并告诉他,是翠托人捎来的。陈东风随手将鞋放到一边,然后问方豹子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方豹子说他几乎全记得。陈东风要他帮忙想一想,自己小时候是否在做游戏时给谁当过儿子。方豹子坚决地摇着头说,绝无此事,突击坡除了段飞机家,总共只有方和陈两个姓,辈分很清楚,年纪再小也不会乱称呼。见陈东风不再说了,方豹子就问他为何不在陈西风家养好病再回来。陈东风告诉他自己的病已经好了。

  陈东风不愿方豹子再追问下去,就反问车间的情况。方豹子说,原定明天要开一场炉,可厂里的焦炭没有了,财务上拿不出钱,徐快让车间自己想办法先借一点儿,别的等陈西风回来再说。老万不愿为厂里的事,用自己的私人关系,决定这场炉无限期推迟,直到厂里弄回焦炭再开。少开一场炉就要少拿几十元钱工资。方豹子很担心,这个月他几乎没有什么外快,少几十元钱收入日子就更难过了。陈东风说,没办法时,就回家多拿点米和腌菜来,自己弄个炉子煮,几十元钱不就省下了。方豹子说,这么窝囊,那还进什么城!他一边担忧,一边要陈东风换到自己床上去睡。门口风太大,陈东风又是病情初见好转,吹不得凉风。陈东风拗不过,只得听从方豹子安排。

  方豹子将他挪到自己床上,又是垫枕头,又是掖被角,折腾了好一阵。陈东风笑话他,怎么变得比女人还细心。方豹子倒了一杯水,让他再吃一次药。吃药的过程中,陈东风见方豹子嘴角动了几次,便问他有什么话要说。

  方豹子犹豫了一下才说,厂里情况不太妙,我们得想想退路。

  陈东风说,怎么退?

  方豹子说,趁这个时候,赶紧多挣一些钱。段飞机说的那件事,我们真的可以考虑一下。只要你点头同意,我去找他谈判,将价码抬高一些。要么来一手更绝的,等将那些夹具弄到以后,再反过来敲诈他一下,让他狠狠出点血,若不答应我们的条件,就威胁说是去报案。东西在那儿,他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弄上万把元钱,我们就可以在城里扎下根来做点其他的事。

  陈东风不等他说完,一掀被窝仍然回到自己的床上。

  方豹子也有些生气,一个人跑出了大门。

  陈东风冲着他的背影说,你可别忘了,这同干私活的性质大不一样。

  方豹子没有理他。

  天黑时,黄毛和墨水买了些水果,一起来看他。

  墨水告诉他,自己可能要离开阀门厂到工商部门去工作,现在别的关节都打通了,只要分管的副县长签个字就能办手续了。不过王元子答应帮忙,这两天就向她叔叔说情。

  黄毛说,还不是那一百多元钱一瓶的进口焗油膏送对了路子。

  墨水说,你出的点子不中用,王元子没有要,还说她最讨厌这种拉不直扯不断的关系,我妈就将焗油膏拿到商场退了。

  陈东风说,没想到王元子还有这种好品质。黄毛说,过几天我也去求求她,让她给想想办法,调不出阀门厂调到后勤科室也行。

  墨水说,你不如去找徐富,我看他对你很有好感。他当了副厂长,在厂里调个人算什么。

  黄毛说,都怪我爸妈,初中毕业非要我考技校,说是可以早点工作,多拿几年工资,算起账来,比读到大学再参加工作划算。这才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时心里烦,真想找个有钱的老板将自己嫁了,先快活几年再说,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操心,冬天到南方,夏天到北方,十二个月都能穿真皮超短裙,那才称心如意。

  墨水说,你总也忘不了炫耀这一对大腿!

  黄毛忍不住将大衣撩开,反复抚摸着自己的大腿说,大腿是我的本钱,它已得到公认,全城的女孩没有谁能比得过我。只可惜脸像差了点,要不我也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墨水说,我说了多次,让你先找一个农村的暴发户,让他送你到广州去整容,等一切都好了,再一脚蹬了他。

  黄毛说,你别老是激将,你以为我做不出来?

  墨水说,我晓得,你只是舍不得陈东风。

  陈东风说,我只是一个农民工,有什么舍不得的。

  墨水说,你也别谦虚,记住,你还欠我的几个吻哩!

  陈东风说,当初好像是赠送的吧,怎么一下子变成欠账了。

  黄毛说,男人和女人之间啦,要么就讲个感情,什么条件都不管。要么什么感情都不管,只问价钱多少。

  墨水说,不说这个了,提这个就头痛。说工作吧,徐富当了副厂长,谁来当车间主任呢?

  黄毛说,管它谁当,反正没你我的份儿。

  墨水说,那可不行,我们要帮陈东风一把,让他上来了,说不定有希望解决户口什么的。

  黄毛说,你莫说梦话,当心汤小铁他们砸了你家的锅。

  陈东风说,墨水,若是见我病了逗逗开心还可以。

  墨水说,谁逗你啦,我说的是真话,陈东风就是年轻了些,不是正式职工,其他的哪一点比别人差。

  黄毛想了想说,的确不错,要论合适还只有陈东风。可惜只是我们的想法,别人还不知在打什么算盘呢?

  墨水说,要是高天白能出面说说就好了。

  黄毛说,最好还是让徐富自己选。

  陈东风说,你们真是总有操不完的心。别的事都有可能,就这事,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让我当,我也不会当。

  黄毛说,那可不行,我还指望你让我当车间核算员哩!

  墨水说,好没志气,连核算员都想干,又降低标准了。

  黄毛说,先来点现实的,只要不干车工日夜倒班,没有生产定额就行。

  墨水说,那你去帮陈东风种责任田嘛!

  黄毛说,他那宝贝责任田,我还不够资格种哩!

  陈东风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他笑了笑,你们该走了,谢谢来看我!

  她俩正要走,高天白进来了。

  没等高天白开口问陈东风的病情,墨水和黄毛就抢先劝高天白,要他同徐富说说,让陈东风当车间主任。二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通,然后逼高天白表态。高天白只说了一句,若是真想让陈东风当主任,她俩最好在车间里什么也别说。她俩走后,高天白竟忘了来意,反过来劝陈东风,要他立志气,能当车间主任就当仁不让。阀门厂马上要进入非常时期,要是几个车间的头头没选好,光是内部乱相,就足以让阀门厂垮台。高天白还要找陈西风、徐快和徐富做工作,让陈东风挑起加工车间的担子。

  陈东风见凭空而来的事,转眼之间就弄得像是真的,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方豹子回来得很晚,一进门陈东风就追问他去了哪里。方豹子已经走过去了,又转回来站在床前对他说,自己被方月叫去了。方月问陈西风的情况,他都如实说了。陈东风听说方月不知为什么眼睛肿得像是红桃子,心里也难受起来,后悔不该一时冲动,将陈西风与田如意的事说了出来。他越想越后悔,方豹子后面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见。他决定去见见方月,将那些话收回来。

  他起床时,方豹子问,你这就去?夜里去看她不合适。

  陈东风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看她?

  方豹子在他背后嘟哝一句,精神病!

  深深的雪夜,地上已经上冻,踩上去吱吱的响声传出很远。陈东风走到方月家门口,见那窗户还亮着灯,忽然想到,这么晚敲门见方月,陈万勤会怎么想呢?心里一犹豫,脚下就开始往回走。回到厂区,见门卫一个人在屋里烤火,便推门进去。陈东风拿起电话又放下,他正担心门卫会旁听,外面有人敲门。门卫探头看了一下,就叫陈东风帮忙守一下门,自己有点事去去就来。门卫一走,陈东风就拨通了方月家的电话。一会儿,就听见方月沙哑的声音。方月听出他的声音后,一声也没吭。陈东风不清楚方月是否听得见,只管对着话筒骂自己是混蛋,不该编出那些不要脸的故事来骗她,离间她与陈西风的感情。他说了好几遍,如果方月原谅自己,他就放下电话。电话里除了电流的咝咝声,听不见其他动静。直到门卫回来,他才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

  回到旧仓库,方豹子披着衣服过来问,王元子的情况如何?

  陈东风恍惚地说,王元子怎么啦?

  方豹子说,你出门之前我不是告诉你了!

  方豹子重复一遍后,陈东风才知道,王元子的病复发了,已经住进医院。陈东风想去医院,一看时间,已是午夜十二点,马上要上班,只好作罢。

  刚刚停了的雪又下起来了。

  上二班的走得只剩下高天白一人。高天白走后,车间里只剩下陈东风一人。隔了一会儿,才三三两两地进来几个人。他们一来,就在车间的空处用废棉纱和柴油烧了一大堆火,还不断地叫陈东风过去。见陈东风不动,他们就一心一意地烤火了。三点钟时,大火熄了,那几个人到各自车床上收拾一阵,便依次走了。四点钟时,另外几个农民工做完当班定额后,也离开了车间。

  空荡荡的车间里只剩下陈东风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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