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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红》 作者:刘醒龙

第62章 生命放牧(10)

  王副县长闻讯赶过来了。跟随而来的肖爱桥说,旧县志里有记载,明朝洪武年间,曾有神水从地下涌出,可能又是那地下河发生堵塞,而涌出地面。王副县长吼了一声说,你不说我也晓得这不是自来水。水势显得更大了。石岸上的石头掉了几块,泥土立即泻到小河里,小河中央出现一道土坝。陈万勤和高天白挤到王副县长身边说,让所有的人都去搬石头,全力加固石岸。王副县长正要点头,忽然想起城里哪有那么多的石头呢!他让赵家喜给建筑公司打电话,让他们火速送两卡车石头来。

  赵家喜正要走,陈东风说,这样还是来不及,不如将厂里的那些铸铁阀体搬来,又快又顶用。王副县长连声说好,几百人迅速散去。不一会儿,方豹子就将一只巨大的铸铁阀体搬过来了。跟在方豹子身后的是汤小铁。往后还有其他许多人。

  就在他们扛着铸铁阀体奔向石岸时,一股恶腥铺天盖地涌来,跟着,一条大蛇像一棵古树一样顺流而下,然后盘在石岸上,将一只大嘴和通红的蛇信子伸向空中。刚刚还是镇定自若的王副县长,吓得退后老远。方豹子、汤小铁、陈东风以及陈西风、徐快、徐富和段飞机等人下意识地护在他的周围。

  大蛇肚子是扁的。

  陈万勤喃喃地说,是它,没错,只是瘦了,两年没吃东西,这回可要开荤了。

  陈万勤将手中扁担向大蛇掷去,扁担落在大水之中,翻了个身就不见了。

  石岸又塌了一些,大蛇的身子像山河中的石坝,让大水更加集中地往石岸冲去。石岸崩塌的速度越来越快。王副县长说没办法了只有请武警战士带机枪来对付它。就在王副县长用段飞机的大哥大拨叫武警中队时,汤小铁忽然抱着一台500毫米孔径的阀体向大蛇走去。方豹子怔了一下,马上抢过去,同汤小铁一起,抬着那沉重的钢铁,一步一步走近大蛇。大蛇见到活物走拢,身子一扭,嘴巴张得更大了。王副县长意识到他们要干什么,大喊危险,要他们赶忙退回来。小河中土坝更高了,大水飞速上升,阀门厂操场上已成了水池。王副县长身后的围墙上出现了裂缝。风雨中的蛇腥更加让人窒息。汤小铁和方豹子已经走到那血盆大口前几米的地方,汤小铁忽然喊起一二三来,方豹子同他一起用力,将沉重的阀体扔向大蛇。阀门正好砸在大蛇颈部上,发出一声肉奶奶的声响。大蛇昂起的头立即垂了下去。汤小铁又向前走了几步,就在他弯下腰准备再用手搬起阀体砸那大蛇时,大蛇突然猛地昂起头,蛇信子像箭一样射向汤小铁。方豹子在身后叫了声不好,伸出双手去推汤小铁的脑袋。在这同一瞬间,大蛇将汤小铁的头和方豹子的手完全吞了进去。大蛇随着一个翻腾,用巨大的身子将汤小铁和方豹子紧紧缠住,从石岸滚到山坡又滚进小河。在从山坡滚落小河时,方豹子被甩了出来。陈东风和赵家喜上去抱起方豹子,赫然发现,一双手臂已不见了。

  大蛇在小河中的翻腾越来越无力,最后完全沉入水中。

  王副县长带头跳入水中,将汤小铁从大蛇嘴中扯出来。然而,汤小铁的头部已经破碎,血水和脑浆全都流了出来。

  两家阀门厂的上千台阀体让石岸得到加固。小河中淤塞的土坝被扒开,阀门厂操场上的洪水很快退去,特种阀门厂的围墙也不再继续开裂了。

  春雨无春。小铁不小。

  高天白和陈万勤悲伤地一人说了一句。

  给汤小铁开追悼会时,黄毛穿着崭新的皮尔卡丹真皮超短裙,走到方豹子面前说,我晓得你一直想摸摸我的腿,你摸吧!黄毛将方豹子的半截手臂搁在自己那美轮美奂的大腿上。方豹子凄凉一笑。

  来参加追悼会的人大多是经济合作社的存款人,他们给汤小铁烧了许多纸钱,还后悔当初不该逼债太狠。田如意和陈东风没有给汤小铁烧纸钱,陈东风烧了一只红双喜球拍和一打乒乓球,边烧边说,汤师傅,你在那边好好练一下如何对付弧圈球就行,其实别的技术我不如你,下次见面时,我们再比赛一场。田如意在汤小铁的遗体前烧了一张自己的彩色照片,她说,你喜欢我没关系,我们就做个朋友吧!

  地下河水成了县城的一处美景。

  陈西风将它圈起来,做了一个小公园,并将大蛇做成标本陈列其中。段飞机没有同他们争,还笑称这会是阀门厂的福利院。那混在一起的一千台阀体,段飞机也没有与陈西风斤斤计较。其实,两家的铸铁件各有特征,比如,材质不合格的铸铁阀体肯定是阀门厂。阀门厂的人,只能挑走那几十台有白口和长着红锈的阀体。内行的不看也清楚,长着红锈的铸铁,用车床车过的地方,也是白口。

  陈西风想将方豹子要回来,让他管理公园。方豹子拒绝了,还说不想成为陈西风的某种展品。段飞机更说,方豹子是他们厂的终身副厂长。段飞机正式提出兼并阀门厂之事,并承诺不会降低陈西风的待遇。陈西风不同他谈。段飞机就说,他断定陈西风支撑不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阀门厂真的全部停产了。

  公园的门票收入仅够给退休工人象征性地发点养老金。这又应了段飞机说公园是阀门厂的福利院之说。五月份时,陈东风在青天白日之下,用大锁锁上车间大门。段飞机和方豹子又来做工作,让他在聘书上签字。

  就在这时,县里突然宣布成立县阀门总公司,王副县长亲任总经理,陈西风、徐快、冯铁山任专职副总经理。阀门厂叫一分厂,特种阀门厂叫二分厂。段飞机仍任二分厂厂长,一分厂厂长却叫赵家喜来当。方豹子还是去了公园并将那儿叫劳动服务旅游公司,方豹子特意要黄毛去当导游。地下河出口冬暖夏凉,非常适合黄毛爱穿超短裙的习惯。当然,方豹子相中黄毛,还有没有言说的原因。他希望黄毛那被誉为全县最性感的双腿,能够成为公园活生生的广告。

  赵家喜想让陈东风当副厂长。

  陈东风没有答应,他要再考验一下赵家喜。

  县里还宣布让肖爱桥去当政协副主席。

  一大串人事变动刚刚有些眉目,便又到了植树节。

  赵家喜竟然让所有的人都去了,并由大家自由选择哪一个石灰方框。他自己也选了一个,有人要帮忙,被他拒绝了。天黑时,赵家喜将所有的树坑都检查了一遍,下山之前,他让所有人站在一起,亲自宣布了上岗人员名单。那些不在名单上的人,无一不是选择了在土壤松软之处的石灰方框。

  陈东风拍了一下赵家喜的手,正要告诉他自己的选择,雪花突然跑来了。

  雪花告诉赵家喜,翠的家里将嫁妆都准备好了。

  陈东风一愣问,翠同谁结婚?

  雪花说,谁让你半年不回去,翠的新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东风望了赵家喜一眼。赵家喜立即将目光挪开。

  陈东风心里有数了,他说,我现在才晓得你为什么老去看马明梅。前任厂长娶了一个漂亮突击坡姑娘做填房,现任厂长也学着这么干。不过,有一点不知你学没学会,记住,狗杂种,将来要将喝空的五粮液与茅台酒瓶里灌上劣质酒和马桶水。要是你想将玩腻了的女孩送给上司做人情,请别忘了花上三千五百元钱,上省城去修补处女膜!

  陈东风对雪花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扭头走了。

  雪花在背后说,明天上午有车上翠的娘家去接她,婚礼是晚上,你可别错过祝贺的时间。朋友一场,潇洒点儿,别太小气。

  陈东风一口气跑到地下河那儿。没等他开口,方豹子就说,他晓得翠要出嫁了,并劝陈东风认命。黄毛和墨水在一边说,只要他说一句话,她们就会马上给部队发电报,取消她们与军官们定于下月的婚礼。黄毛和墨水还半真半假地说,她们商量过了,愿意一起嫁给他。

  陈东风在大街上独自行走,黑暗竟将他引进了田如意的家。

  田如意不在家,小翱翔也不在。然而田如意预测到陈东风要来,让小阿姨传话给他,自己出去买东西要晚点回来。陈东风面对着飞行员的照片坐了一会儿,见桌上有纸有笔,忽然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拿起笔,狂写起来——

  默默独处。默默独处。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不知怎么地走了多久,脚下却找不到一块可供驻留的土地。小巷连绵不尽地从两腿一直缠绕到心间,又从心间攀到每一根神经。我不断地大声喝问,你们要干什么,这样的挤压,这样的吞食,这样的蛮不讲理。尽管是大着声音,用自己的全部激动和慷慨,甚至包括灵魂的震颤,可是我无法听到那荡气回肠的答应。城市太大、太冷酷,人在它的面前是那样的微不足道。每天都有人被它放在汽车道上轧死,每天都有人被它抛入江水中淹死,每天都有人被它从大厦的窗户里扔下去摔死,每天都有新娘或新郎被金钱与地位抢走,每天都有勤劳与善良被写成耻辱与卑贱。城市在做着这些可恶的事情时,开始不声张,后来也不声张,白天板着灰蒙蒙的正经面孔,晚上则让霓虹放出千种风骚,就像那些从事可疑职业的女人藏在化妆盒中的浪笑。我一直在爱着城市,就像爱乡下的小树林。小树林中有刚破土的蘑菇,松针上一小堆一小堆的是清甜的松糖。城市很遥远的时候,又成了记忆中父亲的小菜园。园子不大,却足够养活我们的青春与苍老。那种汗水养育的丰腴流进城市后,就成了永远也享不尽的美好回想。爱城市并不是一种对故土故乡故人的背叛。城市是乡村的梦想,乡村是城市的摇篮。城市长大了,却一直不见老,永远一副青壮年强健的样子,而乡村便只剩下往事少年和爷爷奶奶的唠叨。我不记得自己说过或想过对城市的恨,那些庞大的工厂与摩天大楼,那些清晨与黄昏在自行车上反复轮回滚动着的生活与生命,曾多少次让我肃然起敬,惊叹这些被自然放牧,冷落了的一群,竟也活得有滋有味。无论是爱还是恨,说得清与说不清,我都明白,不管是哪条街哪道巷,它们都不属于我,也都难以容下我!当年爷爷就曾被城市抛弃过,后来又是父亲,如今是不是轮到我了?许多次我将零钱放进马路边的一只脏碗里,眼光总是不敢在那乞讨的乡下人身上久留。我怕看出自己的身影,更怕城市认为我的劳动也是一种乞怜。我想着自己会不会真是在沦落,心中升起的不是真的凄凉与悲哀,而是一种神圣,因为生命就是劳动与仁慈。城市里有太多的幸福,包括乞讨和流浪都是其中的一种。城市只崇尚幸福。如果有哪个城市崇尚纯洁的劳动,我想我会说这城市已属于神圣。事实上,没有哪个城市会这么苕,将幸福放在什么之后,居于次要位置。在本质上,城市是用幸福堆积起来的,失去幸福,城市就将崩溃。乡下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路,那么多的风,还有无数男女老少的耕种收获,最终都被城市用所谓的文明作了汇集,并任其酿制成自己所需的幸福,使城市变得臃肿和妖冶,奢侈又豪华。只有我是那么的蠢与痴,来到城市却不去享受幸福。满地里去找什么呢?我要寻找的是比幸福更重要的父辈的纯洁,因此我才会孤独地看不见满街的行人。在通往幸福的道路上,得意的与失意的总是张扬地泡成堆。纯洁则不同,它总是默默地独处,走在马路的最里边,挤在公交车的最中间,坐在演讲厅的最角落,它唯一让人注目的是化作一群穿着妈妈姐姐的旧衣服的女中学生,手挽手唱着纯情的歌儿,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正是如此,纯洁才显示出它是生命成长的健康标志。为了纯洁,也是为了健康,哪怕这种寻走永无止境,哪怕是走错了道又回到起点再迈开步,这种寂寞黑暗的漫长,对于生命应该更有意味。因为寻走的那一端是精神的圣地,灵魂的归宿。城市越来越大,城市越来越高,在越来越高大的城市里寻走会更加困难,纯洁也会困难有加。街巷纵横,步履蹒跚,光有幸福,城市的内心会空虚的。

  ……

  陈东风丢下笔的那一瞬间,感到自己的内心和灵魂上长满了胡须。他用父亲曾经用过的声音吩咐小阿姨,请田如意将这些文字交给陈西风。因为陈西风几年前曾要他写过无论什么样的一篇文章。他不再需要见任何人,包括高天白。

  5月的乡间,每一条路都是清洁无羁。

  陈东风顺着山路一直往前走,并同早晨的太阳一起回到了突击坡。他在山上望不见自家瓦脊上的炊烟,他只望得见半山崖中零零星星的黄色燕子红。露水未干时,陈东风怀里满是含苞欲放的黄色燕子红。他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自己,抱着那黄色的燕子红,径直来到翠的村子旁边。翠的家门口果然贴着红对联,阀门厂的那辆红色桑塔纳轿车正停在村子当中。陈东风叫过一位小女孩,摘了一朵花让她送给屋里的那位新娘。小女孩去了不一会儿,就牵着一身嫁妆的翠跑过来。陈东风将那黄色的燕子红全都塞进翠的怀里,然后连同翠的身子一起紧紧抱住。他对翠说,我要抢走你。这时,稻场上响起水珠的叫唤声,一字字都说得很明白,说是新娘被人抢走了!陈东风抱起翠钻进山坡上的树林。他们在一片片树林里拥抱,除了长吻,陈东风和翠,相互反复说着一句话——我爱你。

  天黑后,突击坡又静了下来。点点灯光平静地闪烁着。陈东风搂着翠悄悄地打开了自己的家门。就在他们跨进门槛时,满屋的灯突然亮了,金碧辉煌之中,不知怎么地拥出来那么多的熟识的人。

  雪花跑上来说,你们再不来他们可就要逼着我当新娘了!

  赵家喜大声说,结婚典礼现在开始,鸣炮奏乐!

  鞭炮声响得惊天动地。墨水、黄毛、田如意、方月、陈西风、徐快、徐富、方豹子、文科长、高天白、陈万勤、段飞机、冯铁山、水珠都来了,马明梅挺着大肚子同方月的母亲站在一边。陈东风看见玉儿和小英也在其中,以为这激将法是她俩的主意。雪花却大言不惭地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她导演的。田如意说,只可惜汤小铁和王元子走得太远不能来了!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陈东风想起还缺一个人,算来算去,才记起是肖爱桥没有来。雪花正说自己绝对通知到了时,从窗口传进来几声萨克斯,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这音乐声中朗诵起陈东风昨晚一口气写出的那篇《默默独处》。肖爱桥在音乐和朗诵声中走动的样子,极像教堂里布道的牧师。雪花就听懂萨克斯独奏曲是一种归家的情绪。她悄声对田如意说,这样的安排太绝了,让老人觉得年轻,让青年人感到了成熟。肖爱桥突然激昂起来,他连续三遍重复朗诵着一句话:生命是劳动与仁慈。

  翠往陈东风怀里偎紧了些,然而此时他们渴望的不是做爱。

  1995年7月30日凌晨两点四十二分定稿于汉口花桥

  2012年9月30日凌晨修订于斯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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