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最大的安慰

　　五环说：

　　我看见维林一天天好起来，这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我不敢奢望她会完全康复，重要的是我们不把快乐的证据全押在她的康复上。我想这可能就是那个道理，要把证据押在眼所不能见的事物上，这样的喜乐才能长久。我们不是因为病可能治好而快乐，是因为不怕死而快乐，也不沮丧，甚至连悲伤的成分也越来越少。周萱，吴为和陈龙经常来病房看维林，他们在的时候，大家会开些玩笑，我感到安慰。尤其是维林，看上去像没有病一样。周萱说，我想不到她那么乐观。我说，这场病对我们未必是坏事。那天他们看完维林走了，我也要出去拿药。可是当我刚要跨出病房时维林突然叫住我，你等一下。我回头，她说，我有话对你说。

　　我就坐回床边，维林握着我的手，说，五环，我现在明白什么叫随遇而安了，我心里高兴，就算在医院里住一辈子，也不会难受。我说，你少说两句，休息吧。她仍握住我手，五环，你也要这样。我说，好的，我会。她就笑了，说，我们不要怕说到死，死比生更长，如果我们不谈死，就失去谈论一件对我们最平等的事的机会。如果我死，你可不要哭。我被她的话一激，心里反而难受。她说你看，你。我说我这不是难过。她说，五环，我要对你说要紧的一句话。我说，你要说什么啊？她说，我这病会痛，你可以给我用些止痛药，但别的方面就一分钱也不要花了，你还需要钱，别人还需要，你今后会很能赚钱，但别把钱花在这病上，没有意义，你要是以后不帮助别人，只顾自己，我会很不快乐。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摸她的手。她说，我怕痛，如果我身上痛，我会难受，我的样子不会那么好看，可能我有一天连话都说不出来，但你要是看到我痛苦的样子，我的脸如果扭歪了，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很悲观，那只是我的身体在痛，我的心一定是快乐的，你千万要记住，我一定是很快乐的，不要被我的表情吓倒，记住了没有？我说记住了，她的话我听不得，眼泪还是一下子冒出来。

　　过了一个星期，维林果然开始又有疼痛发生，我才知道她说话的含义。我不再流眼泪，好象没有信心的样子。有一次她痛得全身湿透，后来用了大剂量的止痛药才缓解，我没有流泪。我只是不断呼唤她的名字，结果她又好过来。我给她擦去汗。她握着我的手说，五环，你哭了没有？我说没有。她点头。她又说，五环，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受这样的疼痛吗？我摇摇头。她望着我，说，因为我们犯过大错，要让我们记住，所以要痛的。不过，以后不会了。我说，你不要想太多，要多休息。她微笑着说，我没什么，习惯了。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让父母知道我生病，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如果他们看到我最初生病的样子，会很难看，丢他们的脸，现在我觉得可以告诉他们了。我说，好，我马上告诉他们。

　　维林的父母来到病房时，她的母亲看到维林还是哭了。不过他们没有责怪我们。他的父亲一直为她按摩，说，想不到你们那么有信心，我和你妈都很安慰。

　　维林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痛得要命，有时又如常人一样。有一次痛得浑身在抽搐，她清醒过来后满脸大汗，一直拉着我的手，说，五环，如果我突然情况不好，你一定要记住。我说我会记住，你是喜乐的。她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如果真的不行了，那时候，你一定要看着我的眼睛，一定要望着我，我也会望着你。我一下子哽咽了。她说，我的眼睛就是要闭上，我也会望着你。我点头。她说，你要知道，我一直望着你的。我泪流满面说，我一定会望着你。她说，唉，结婚多好啊。我说，我们已经结婚了，虽然没有办婚礼，可是我们早就结婚了。她点点头说，对，我们是夫妻。

　　对了。她突然想起什么，我们的那户头没钱了吧？我说，对，只有几块钱了。维林说，那你把它撤了吧。我说，撤了？她说，我不需要钱了，就不要留着它。我犹豫着，说，我想留着它，我们是靠它见面的。维林说，撤了吧，把钱存在天上，谁也偷不走。我说好吧，我去撤了。

　　维林说：

　　我打了针就沉睡，我在沉睡的时候都在做梦，我经常梦见五环。我和他在周游世界。他带着我到处跑，看见一面面镜子一样的湖泊。我梦见他背着我，跑得飞快，比以前更快。我们好象整天不工作，就是在谈恋爱。我看见周围的山都被洗过，树一排一排很有秩序，好象每片叶子都被安排到恰当位置。我又飞过湖水，越飞越高，看见有飞鸟和我同行，它们扑楞着翅膀，风呼呼地从两旁过。我好象和它们说话，但我忘记了说些什么。鸟好象会笑，吱吱喳喳的。我还看见人们在地上劳动，往天上看，他们和我打招呼，我就扇动翅膀示意，他们能懂我的意思，一边擦汗一边看着我笑。我看见一个人是五环，我不想醒来，可还是醒来了。

　　醒来的时候，我的妈妈和周萱在我身边。我说五环怎么还没来？周萱说，他可能中午来，维林，你看上去好多了，脸不那么黄了，是红的。我说真的吗？把镜子拿来我看看。我一看果然是红的。周萱说，你会好的。我妈说，要有信心。周萱说，上午五环要去拿一种药，我从加拿大托人带来的，听说对这种病有特效。我说谢谢，让您费心了。周萱说，唉，你们真是一对啊。

　　周萱去找五环，可是到傍晚一直没来，五环也没来。我对我妈说，他们为什么还不来？我妈突然就流出泪来，跑出病房。我感到出了大事。我爸坐在我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我的手。我说，爸，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你不要害怕，没出什么大事，五环摔伤了，所以不能来。我说，摔哪儿啦？他说，没摔怎样，正休息呢。我说，他怎么不小心呢？他现在在哪儿？我爸说，他在家里。

　　可是到了第二天，五环仍没有出现。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出蹊跷。我对我爸说，爸，五环是不是出事了？他的眼睛红了。我说，你们要和我说真话，他到底怎么啦？我爸就哭了。我感到事情严重。

　　他们商量由周萱出面给我说，我说，你们不要骗我了，五环是不是出了大事？周萱说，维林，你告诉过我们，凡事要喜乐，所以你千万不能……我立刻什么都明白了，我甚至不想打听事情的过程。好象有人把我脑子一下子撬开，我不由得放声大哭。

　　所有人都在安慰我，我记不得我向五环说过不要哭的话，我把被子哭得湿透。周萱说，她一直等五环不来，就去农家小院找他，可是敲了半天门都不开，她发现不对头，就撞开了门，五环就躺在门口。他是被土暖气的煤气中毒死的。他太忙，很长时间没有通烟道了。周萱看到他的时候，他俯身趴在门口，他一定是闻到煤气后才爬下床的，但他爬到门口时已经没力气了，手抓不到门把。

　　我哭了两天两夜。所有人都陪着我，他们用我自己说过的话安慰我，我都明白，就是止不住泪水。我说，他不守信用，为什么不让我看着他死？

　　到了第三天，我的眼泪哭光了。这时我仿佛听到五环说话，我不能很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但我知道他在安慰我，我可以肯定。我想，他这样走，是要在那里等我。我对他的决定一点也不奇怪。我甚至不问上帝为什么突然就把他收走，而且这样突然。虽然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奥秘，为什么他会死在我前边？但我把这样的结果都交出去了，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想，就把眼泪擦干了。

　　我说，我们帮我准备一下，我要和五环结婚。

　　……婚礼和葬礼一起举行。我坐在五环身边，过了一夜。我不停地摸他的脸，但没有流一滴眼泪。他的脸看上去很红润，一点都不像已经去世的人。我说，你真傻，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还等着你背我。我想他是太累了，要休息，要息了劳苦。就是这样。

　　北村说：

　　维林和五环的故事讲完了。有好多事情我并不知详情，所以挂一漏万。写完了他们的故事，我还要写别人的故事，我累的时候会想起他们。在睛朗的夜空，天上会有很多星星，我知道那都是人变的。至于维林和五环的后来，我只知道结局是好的。结局好，就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