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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聊斋(超值金版)》 作者:蒲松龄

第24章 卷五(3)

  这样过了一年多,阿端忽然病了,眼花心闷,精神恍惚,好像见了鬼的样子。戚生的妻子抚摸着阿端说:“她这是犯了鬼病。”戚生说:“阿端已经是鬼了,又还有什么鬼能叫她生病呢?”妻子说:“不是这样。人死了就变为鬼,鬼死了就变为聻。鬼怕聻,就像人怕鬼一样。”戚生想请巫婆来给阿端驱邪,妻说:“活人怎么可以给鬼治病呢?邻居那个姓王的老婆子,如今在阴间做巫婆,可以把她请来。但离这里还有十多里路,我的脚走不动,麻烦你扎只草马烧了。”戚生依照她说的办了,马刚刚焚化,就见婢女牵了一匹红马来,在院子里把缰绳递给了她,她骑上马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过了不久,只见妻子跟一个老婆婆双双骑着马来了,把马拴在走廊的柱子上。老婆婆走进房里,掐着阿端的十个指头,然后端端正正地坐着,摇头晃脑地做起巫术来,突然倒在地上,约莫个把时辰,又跳起来说:“我是黑山大王,娘子的病很重,幸亏遇上了我,福分不浅啊。这是一个凶鬼作祟,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但要医好这病,一定要给我优厚的报酬,冥金百锭,纸钱百贯,丰盛的筵席一桌,缺一样都不行。”戚生的妻子一一大声地答应了,这时老婆子又倒在地上,等她醒了过来,对着病人大声咒骂了一阵,才算完事。过了一会儿,老婆子就要告辞,妻子把她送出院外,将那匹马送给了她,她便高高兴兴地走了。进来看望阿端,似乎清醒了一些,夫妻十分高兴,抚摸她,安慰她,让她好好休养。阿端忽然说:“我恐怕再也不能到世间上来了,一闭上眼,就见到那些冤鬼,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啊。”说着便流下了眼泪。过了一晚,病势更加沉重、更加危险了,弯着身子,不住地颤抖,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拉着戚生一同躺在床上,把脑袋埋在戚生怀中,好像怕被别人捉了去。戚生一起来,她便大惊狂叫,不得安静。这么闹了六七天,夫妻无法可想。可巧戚生到别的地方去了,半天之后回到家里,听到妻子的哭声,大吃一惊,进去一问,原来阿端已经死在床上了,衣服像蝉蜕似的摆在那里,揭开一看,明明是一堆白骨。戚生痛哭了一番,用活人的礼节,把她安葬在祖坟的旁边。

  一天晚上,妻子在梦中哭泣起来,戚生把她摇醒,问她哭什么,妻子说:“刚才梦见阿端来了,说她的丈夫是个聻鬼,怨她不该死后变节,怀恨在心,把她的命勾了去,要求做个道场来超度她。”戚生一早起来,立即要照阿端的要求去办,妻子拦住他说:“超度鬼魂,不是你的力量所能办到的。”说完便穿着衣服出去了,过了一个时辰又回来了,说:“已经派人请和尚去了,请先焚化一些纸钱,作为开支。”戚生照办了。太阳刚落山,和尚们就来了,敲着金铙,击着法鼓,同人世间完全一样。妻子常常说她嘈杂得受不了,而戚生却一点也听不见。做完道场后,妻子又梦见阿端前来表示感谢说:“我的冤已经解了,就要投生做城隍的女儿,劳你转达给戚生。”

  戚生和妻子共同生活了三年,家里人听说了,开始有些害怕,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戚生不在家,家里人就隔着窗儿向她请示。一天晚上,妻子哭着对戚生说:“过去贿赂押解投生者的事,如今已暴露了,追查得很紧,恐怕我们不能长期聚会在这里了。”几天之后,妻子果然得了病,说:“爱情所终,本愿这样长期的死,不乐意再去投生。如今要永别了,这是天数已定啊!”戚生赶忙问她有什么办法,妻子说:“这是无法可想的。”问:“受到责罚了吗?”妻子说:“受了点小小的责罚,然而偷生的罪大,偷死的罪小。”说完,再也不动了。细看时,面庞体形,慢慢地消失了。戚生常常一个人在荒亭里睡,希望能再有什么奇遇,但始终没有一点动静,家人也就慢慢地安定下来。

  花姑子

  安幼舆,是陕西省的拔贡生。为人好挥霍,讲义气,喜好放生。看见猎人打到禽兽,总是不惜花高价,买到手里放掉。恰巧赶上舅舅家里办丧事,他去帮助执绋送灵。天黑以后往回走,路经西岳华山,迷失了道路,就在谷里乱窜,心里很害怕。在一箭地之外,他忽然看见一盏灯火,就向灯火的方向奔过去。

  还没走几步,他就看见一个老头儿,弯着腰,弓着背,拄着一根拐杖,在倾斜的山坡小路上,走得很快。他停下脚步,刚要张口问路。老头儿却抢先问他是谁。他告诉老头儿,自己是一个迷路的人,并说有灯火的地方,一定是个山村,要前去投宿。老头儿说:“这不是一个安乐窝。幸亏老夫来了,可以跟我去,我家的茅屋草舍可以住宿。”他很高兴,跟着老头儿往前走了大约一里来地,看见一个小村庄。进了村庄,老头儿敲叩一户人家的柴门,从屋里出来一个老太太,开了柴门说:“郎君来了吗?”老头儿说:“来了。”

  进了柴门以后,他感觉低矮的茅屋很狭窄。老头儿挑亮了灯火,催他坐下,就告诉老太太随便准备一点饭菜,并且说:“这不是外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可以招呼花姑子出来斟酒。”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女子端着碗筷走进来。她放下碗筷,站在老头儿旁边,斜着眼睛看安幼舆。安幼舆看看这个少女,正是二八芳龄,容貌俏丽,差不多比上天仙了。正打量间,老头儿叫姑娘去烫酒。

  在房子的西墙角上,有一个煤火炉子,女子就进了那里,拨火烫酒。安幼舆问老头儿:“这个女子是你什么人?”老头儿回答说:“老夫姓章。七十岁了,只有这么一个姑娘。种地的人家,没有丫鬟仆妇,拿你不是外人,所以不拘礼节,敢叫老伴儿和女儿出来见你,希望你不要见笑。”他又问:“姑娘的婆家住在什么地方?”老头儿回答说:“还没有婆家。”他称赞姑娘聪明漂亮,赞不绝口。老头儿正在谦逊着,忽听女儿惊慌地喊叫起来。老头儿急忙跑了进去,原来是壶里的酒沸腾出来起火了。老头儿把火扑灭了,呵斥女儿说:“这么大的丫头,还不知酒沾火就着吗?”一回头,看见炉子旁边有个用高粱秸扎的紫姑神,还没有扎完,又呵斥女儿说:“头发这么长了,还真像个孩子!”就拿去对安幼舆说:“贪图这么一个活计,竟把酒烫开了。蒙你夸奖,岂不羞死人了!”他仔细一看,紫姑神的眉目和袍服,制得很精巧。就称赞说:“虽然近似儿戏,也可以看出一颗聪明的心。”

  两个人喝了一会儿,姑娘一次又一次地过来给他敬酒,嫣然含笑,一点儿也不羞怯。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心里动了情。忽听老太太招呼老头儿,老头儿就走了。他看室内无人,就对姑娘说:“看见你仙女般的容貌,令我心往魂失。想要托媒向你求婚,又怕达不到目的,怎么办呢?”姑娘抱着酒壶,面对火炉,沉默不语,好像没有听见,他一次又一次地询问,姑娘也不回答。他渐渐地进了那屋。姑娘站起来,声色俱厉地说:“轻狂的公子,你闯进来想要干什么!”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向她哀求。姑娘想要夺门逃出去,他突然跳起来,堵在前边拦挡着,亲热地抱在怀里吻她。姑娘急得声音发颤地喊叫,老头儿就急忙跑进来问她喊什么。他撒手出了屋,心里很惭愧,也很害怕。姑娘却不慌不忙地对父亲说:“酒又沸腾涌了出来,不是郎君跑来,酒壶就烧化了。”他听见姑娘这么一说,心里才安定下来,更认为是个好姑娘。他神魂颠倒,心里好像丧失了什么东西。于是就假装喝醉了,离开了酒席,姑娘随后也走了。

  老头儿给他设了床铺,铺上被褥,就关上房门出去了。他睡不着觉,没到天亮,就把老头儿招呼起来告别。到家以后,马上托一位好朋友,登门求婚。朋友去了一天才回来,竟然没有找到姑娘的住所。他就让仆人备马,寻找前天夜里的道路,亲自去求婚。找到那里一看,到处都是悬崖峭壁,竟然没有那个村落,到附近的村庄打听,很少有姓章的。他很失望地回到家里,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从此得了个眼花缭乱、脑子里昏沉沉的疾病:勉强喝一点粥汤,就想呕吐;昏迷之中,总是呼唤花姑子。家人不了解什么意思,只是一宿到亮围在他身边守护着,形势很危险。

  一天晚上,守护人员又困又乏,全都睡着了。他在朦胧之中,觉得有人用手揉搓他。他略微睁开眼睛,看见花姑子站在床前,便不知不觉地神也清了,气也爽了。眼盯盯地瞅着姑娘,眼泪不断地往下流着。姑娘歪着脑袋笑着说:“痴心人,怎么病成这样了呢?”说完就上了床,坐在他的大腿上,用两只手按摩他的太阳穴。他闻到姑娘头上有一股浓烈的麝香味,香味穿过鼻腔,一直渗进骨头里。按摩了几刻钟,他忽然感到额头上出满了热汗,热劲儿逐渐达到四肢,身上全都出汗了,姑娘小声说:“你屋里人太多,我不便住在这里。三天以后,我再来看望你。”说完,从绣花的袖筒里掏出几个蒸饼,放在床头上,就悄然无声地走了。

  安幼舆睡到半夜,热汗出完了,想要吃饭,就摸起床头上的蒸饼吃起来,不知饼里包着什么作料,他感到特别香甜,一口气吃了三个。又用衣服盖住剩下的蒸饼,便昏昏沉沉酣睡了,一直睡到天亮才醒过来,身上很轻松,好像放下了沉重的担子。到了第三天,蒸饼吃完了,更觉神清气爽。于是他就遣散了家人。考虑姑娘来的时候进不得门,他就偷偷地出了书房,把几道门闩统统拔掉了。过了一会儿,花姑子果然来了,笑盈盈地说:“傻郎君!你不感谢医生吗?”他高兴极了,把姑娘抱在怀里,和她缠缠绵绵的,恩爱到了极点。完了以后,姑娘说:“我冒着风险,蒙受耻辱,前来和你相会,所以这样,为的是报答你的大恩。实际上是不能和你结成终生伴侣的,希望你趁早另外选择一个配偶。”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问姑娘:“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也不了解你家的身世,过去在什么地方对你家有过好处,我实在记不清了。”姑娘也不明讲,只是说:“你自己想想吧。”他坚决要求和她永远相亲相爱。花姑子说:“我一次又一次地黑夜奔波,本来是不可以的,常在一起做夫妻,也是不可能的。”他听这话之后,闷闷不乐。花姑子说:“一定想要和我相好,你明天晚上到我家里去吧。”他这才停止悲伤,心里高兴了,就问姑娘:“去你家的路很远,你细小的脚步,怎样来到这里的呢?”姑娘说:“我本来没有回去。东头的聋老太太,是我的姨娘,为了你的缘故,我住在那里,一直逗留到今天,家里恐怕要怀疑和责备我了。”安幼舆和她同床共枕,只觉她的呼吸和她身上的皮肤,没有一处不香的。他问道:“你用什么香料,熏沐到肌肉和骨头里去的?”花姑子说:“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不是熏饰的。”他越发感到奇怪。

  花姑子早早起来向他告别。他担心晚间进山会迷失道路,花姑子约定在路上等他。他等到黄昏,连跑带颠儿地奔向山里,花姑子果然等着他,两个人一起到了从前的老地方。老头和老太太很热情地欢迎他。没有好的下酒菜,大碗小盘全是杂七杂八的野菜。吃完就请客人安歇就寝。花姑子一点也不搭理他,他心里很疑惑。直到更深以后,花姑子才来了,说:“父母絮絮叨叨的,不睡觉,以致劳你久等了。”两个人情深意切,欢娱了一夜。姑娘对他说:“今天晚上的相会,就是百年的离别了。”他很惊讶地问她为什么。花姑子回答说:“我父亲认为村庄太小,孤独而又寂寞,所以要往远处搬家。和你相亲相爱,今晚儿就结束了。”安幼舆不忍放她走,哭得前俯后仰的,心里很难过。正在难离难舍的时候,夜色消失,天光逐渐放亮了。老头儿忽然闯进来,骂道:“下贱的丫头,玷污我家清白的门风,把人都羞死了!”花姑子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老头儿也跟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骂。安幼舆大吃一惊,又惊又怕,没有地方可以容身,便偷偷地跑回家里。

  在家徘徊了几天,他想念花姑子的心情几乎熬不下去了。因而想要晚上去一趟,从墙头上爬过去,以便观察有无看望花姑子的时机。并想老头儿从前说过对他有恩,即使泄露了,也该没有大的谴责。于是,就乘着夜色窜进深山,在山里跑来跑去,迷失了方向,辨不清东南西北,不知哪条道路能够通到花姑子的住所。

  他心里很害怕。正在寻找回家的道路,看见山谷里隐隐约约的有簇房舍,便很高兴地来到那里。原来是一座高大的门楼,像是官僚世家,几道门还都没有关上。他向看门的询问章家的住所。从里面出来一个使女,问看门的说:“黑夜里什么人打听姓章的?”安幼舆说:“姓章的是我亲戚,我偶然迷失道路,找不到他家的方向了。”使女说:“你这个男子,不要打听姓章的了。这是花姑子的舅母家,她今天就住在这里,请你等一会儿,容我进去告诉她。”

  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请他进去。刚一登上房子的前廊,花姑子就跑出来迎接,并对使女说:“安郎奔波到半夜,想必已经困乏了,可以安排床铺,侍候他就寝。”过了不一会儿,两个人手拉手地进了帏帐。他问花姑子:“你舅母家里怎么没有别的人呢?”花姑子说:“舅母到别的地方去了,留我替她看家。有幸和你相遇,岂不是前世结下的良缘?”但在偎依之间,他闻到一股膻腥的气味,心里就怀疑出了差头。姑娘抱住他的脖子,突然用舌头舐他鼻孔,他像被人刺了一锥子,一直疼到脑子里。他吓得要死,急忙想要逃脱出去,然而身上却像捆了粗大的绳子。不一会儿的工夫,就闷闷地失去了知觉。

  安幼舆没有回家,家人到处寻找,找遍了人迹所到之处。有人说,昨晚在山间的小路上碰见过他。家人进了山里,看见他赤裸裸地死在悬崖底下。家人很惊讶,也感到奇怪,谁也看不出死亡的原因,就把尸体抬回家里。大家聚在一起,正在痛哭的时候,有个女子跑来吊孝,号啕痛哭,从门外一直哭进灵堂。她摸着他的尸体,按着他的鼻子,鼻涕眼泪流进了他的鼻孔,哭天喊地地说:“天哪,天哪!怎么这样愚蠢糊涂啊!”哭得声嘶力竭,老半天才停住眼泪。她告诉家人说:“把他停放七天,不要入殓。”大家不知她是什么人,刚要开口问她,她却很傲慢、不按礼节向大家告辞,含着眼泪,径直出了灵堂。大家挽留她,她也不理睬。有人在她后边跟着,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无影无踪了。大家怀疑她是神仙,小心谨慎地遵从她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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