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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选粹》 作者:冯梦龙

第30章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2)

  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不宣,都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下文若虚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玛宝哈说:“这位老客长,以前没有见过,想是新出海外的,置办的货物不多了。”众人说:?“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没有置办货物。现在没办法,只好委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在了末位。

  饮酒中间,这一个人说:“我有猫儿眼多少。”另一个人说:“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虚越发默默无言,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心想:“我以前该听他们劝告,置办些货物是对的。现在枉有几百银子在口袋里,却说不得一句话。”叹了口气,又想:“我原来是一点本钱都没有的,现在已经是大幸了,不可不知足。”他自思自忖,没有心思喝酒。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玛宝哈是个老于事故的人,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又饮了一会儿,众人都起身说:?“酒够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吧。”别了主人走了。

  第二天,玛宝哈起个大早,先到海岸船边来拜访这伙客人。玛宝哈登上船,一眼瞅去,就看见了舱里的大龟壳。他吃了一惊,说:“这是哪一位客人的宝货?昨天在席上怎么不见说起,莫不是不卖的?”众人都笑着,指着文若虚说:“这是敝友文兄的宝货。”其中有一人凑趣说:“是卖不出去的宝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眼,只见他满面挣得通红,面带怒色地埋怨众人说:“我和诸位相处多年,怎么这样作弄我?叫我把新客得罪了,让新客委屈坐了末座,这是什么道理!”他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人说:“且慢发货,容我上岸谢过罪再说。”于是拉着文若虚就走。众人不知其中缘故,其中有几个和文若虚相知些的,又有几个好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一齐跟了上岸,看是怎么回事。

  众人赶到了玛宝哈店中,只见玛宝哈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了一整,也不管众人,单让文若虚在头一把交椅坐下,说:“昨日多有得罪,请略坐一坐。”然后走了进去。文若虚心中疑惑不定,暗想:“难道那大龟壳是个宝贝?我有这样的福分不成?”

  一会儿玛宝哈出来,拱手请众人到昨天饮酒的地方。只见那里已经摆下了几桌酒席,为首一桌,比昨天更丰盛。玛宝哈向文若虚作了个揖,对众人说:“这位客长正该坐头一席,你们枉自置办了一船的货,也还赶不上他。”又对文若虚说:“先前失敬,失敬!”众人见了,又好笑,又奇怪,半信半疑地坐了下来。

  酒过三杯,玛宝哈开口说:“敢问客长,刚才那宝物肯不肯卖?”文若虚是个机灵的人,马上答应说:“只要有好价钱,为什么不卖?”玛宝哈听得文若虚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说:“如果真的肯卖,但凭客长开出价钱,鄙人决不吝惜。”文若虚其实也不知道大龟壳值多少钱,要少了,怕不在行,要多了,又怕耻笑。他在心里想了又想,面红耳热,也想不出个价钱来。张大见了,便向文若虚丢了个眼色,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头,在空中一撇,说:“索性要他这价。”文若虚摇了摇头,竖起一个手指,说:“这价我还说不出口。”

  玛宝哈看见了,便问:“真要多少价钱?”张大捣了一个鬼,说:“依文先生的手势,像要五万两哩。”玛宝哈听了,呵呵大笑,说:“这是成心不卖,哄我而已。这样的宝物,岂止这个价钱!”众人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站起身来,把文若虚扯到一旁去商议,说:“幸运!幸运!想不到值这么多哩。我们都不知道真值多少,怎么定价?文先生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价吧。”文若虚始终是碍口识羞,想说又不敢说。众人见他这副模样,都说:“文先生,不要面嫩怕羞!”玛宝哈在那里又催着说:“实价说说,有什么关系。”文若虚只得要了五万两。玛宝哈一听,还是摇头,说:“罪过,罪过。没有这样的价钱。”

  玛宝哈扯着张大,私下问他,说:“老客长在海外往来,不只一回了,人家都叫你张识货。你哪里有不知道这宝物的来历?一定是无心卖它,胡乱开个价来奚落小店罢了。”张大说:“实不瞒你说,这个人是我的好朋友,同了去海外玩耍的,因此没有置办货物。那东西是在海岛避风的时候,偶然得来的,不是花钱买的,因此不晓得价钱。如果真给他五万两,够他富贵一生的了,他也心满意足了。”玛宝哈说:“这样说来,要你做个大大保人,一定有重谢,万万不可翻悔!”

  玛宝哈于是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宝来,玛宝哈把一张供单绵纸,折了一折,拿笔递给张大,说:“有烦老客长做主,写个合同文契,好成交易。”张大指着同来一人说:“这位客人褚中颖,字写得好。”就把纸笔让给了他。褚中颖把墨磨浓,铺好纸,提起笔来写道:

  立合同议单张乘运等,今有苏州客人文实,从海外带来大龟壳一个,送至波斯玛宝哈店,愿出银五万两买成,议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货,一家交银,各无翻悔。有翻悔者,罚契上加一。立此合同为照。

  后边写了年月日,下面再写张乘运的名字,然后又把在座的十来个客人的名字写了,褚中颖因为自己是执笔,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最后。一式写了两份,然后把两份合同文契合在一起,骑缝写了“合同议约”四个字,下面写了“客人文实,主人玛宝哈”,叫单上有名的人,从后头写起,各人押了花押。写到了张大,他说:“我们的押字钱要重些,这买卖才弄得成。”玛宝哈笑着说:“不敢轻,不敢轻。”

  合同文契写完,玛宝哈进里边,先将一箱银子抬了出来,说:“我先付清了佣金,还有话说。”众人聚拢来,玛宝哈打开箱子,只见里面装着五十两一包的银子,共有二十包,整整一千两。玛宝哈把银子双手交给张大,说:“请老客长点清,分给众客人吧。”众人开始在写合同的时候,都只是起哄凑热闹,心里还半信半疑的,现在看见玛宝哈拿出亮晃晃白银来做佣金,才知道这是真的。

  文若虚这时好像梦里一样,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呆呆地看。张大扯了他一把,说:“这佣金怎么分?也要文兄做主。”文若虚这才如梦初醒,说:“还是办完了正事再慢慢处置。”只见玛宝哈笑嘻嘻地对文若虚说:“有一事要和客长商议,价银现在里面的阁儿上,都是以前称过的,一毫不少,只消请客长进去,将一包一包地过目,称一包为准,其余的不用称了。但是这银子的数量不少,一会儿也搬不完,文客官又是个单身汉,怎么把这些银子拿到船上去呢?况且你们还要航海回去,带着这些银子,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

  文若虚想了一想,说:“主人说得很对,现在该怎么办呢?”玛宝哈说:“依着愚见,文客官现在还是不要回去。小弟有个绸缎铺,离这里有一里半地,有本钱三千两在店里;铺子的前后有大小厅屋楼房,共一百余间,价值二千两。依小弟的愚见,就把这店铺、货物及房屋文契,作价五千两,全部交给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这里住下,做绸缎生意。这银子也分做几次搬过去,这样不知不觉,也不会打眼。日后文客官要回去,这里可以托心腹伙计看守,便可轻身往来。小弟这全是为文客官着想,不这样,小店交出银子不难,而文客官收存这些银子却困难了。”

  玛宝哈这一席话,说得文若虚和张大齐声赞叹说:“果然是老行家,说出话来,句句有理。”文若虚心想:“我没有家小,家业也已经没有了,就是带了这许多银子回去,也没有地方安顿。我就依了主人所说,在这里立起个家园来,有什么不行?这次幸运,一缘一会,都是上天做成的,只要随缘去做就行了。货物和房屋的价钱,未必值五千两银子,但终究是意外得到的。”他于是便对玛宝哈说:“主人刚才所说,的确是万全的办法,小弟无不从命。”玛宝哈听了,便领文若虚到阁上去看银子,又叫张、褚二人:“二位也一同来看,其余列位就不必了,请略坐一坐。”

  众人见他四人进去了,个个伸头缩颈,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有的说:“真有这样的奇事!有这样的幸运!早知道是这样,真后悔在岛边停船时候,没有去走走,或者还有宝贝,也未见得。”有的说:“这是天大的福气,是撞来的,怎么能强得?”

  众人正在羡慕的时候,文若虚已经同张、褚二人出来了。众人忙上前问道:“进去怎么样了?”张大说:“里边的高阁,是个上库放银两的地方,银子都是用桶子存着。刚才进去看了,十个大桶,每桶装四千两,又有五个小桶,每桶装一千两,一共是四万五千两。已经用文兄的封皮记,封好了,只等交了货,这些银子就是文兄的了。”玛宝哈出来说:“房屋文书以及绸缎的账目,全都已经在这里了,凑足五千两银子的数目了。现在我们到船上取货去。”

  文若虚在路上对众人说:“船上人多,切勿明说!小弟自有厚报。”众人也怕船上的人知道了,要分佣金,因此各人都心照不宣。文若虚到了船上,先从壳中把自己的包裹被盖,取了出来,然后用手摸了摸龟壳里面,暗说:“侥幸,侥幸。”玛宝哈便叫店里的两个后生来抬龟壳,吩咐说:“好生抬回去,不要放在外边。”船上的人看见把龟壳抬走了,便说:“这个卖不脱的东西,居然也脱手了。不知道卖了多少钱?”文若虚只是不做声,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这起初一同上岸的几个人,又到了岸上,将龟壳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又向龟壳里面望了一望,捞了一捞,面面相觑地说:“这东西的好处在哪里?”

  玛宝哈拉了这十来个人,一同回到店里,对众人说:“现在我们同文客官一起去看看房屋铺面。”众人与玛宝哈和文若虚一同来到闹市中间,只见一所好大的房屋!门前正中是个铺子,旁边有一条弄堂;走进弄堂转个弯,是两扇大石板门;门内有一个大天井,上面是一座大厅堂,门上悬有一匾,上题“来琛堂”三字;堂的旁边有两间侧屋,屋内三面有橱,橱内装的都是各色绫罗绸缎;厅堂以后的内房,楼房很多。

  文若虚看了,心里暗想:“能够在这里住居,就是王侯之家,也不过如此罢了。更何况又有绸缎铺生意,利息无尽,就做了这里的客人算了。还想家里做什么?”于是就对玛宝哈说:“这里好是好,只是小弟是个孤身,毕竟还要找几个使唤的人才行。”玛宝哈说:“这个不难,都包在小弟身上。”文若虚满心欢喜,同众人走回玛宝哈的店里。

  回到店里,玛宝哈对文若虚说:“文客官今晚就不消到船上去了,就在铺中住下。使唤的人,先用着铺中现有的,其余的以后逐渐再找。”众客人都对玛宝哈说:“交易的事已经成了,不用说了,只是我们毕竟还有些疑心,这龟壳有什么好处?值这么多银子。还要请主人指教一个明白。”文若虚也说:“正是,正是。”

  玛宝哈笑着说:“诸公枉在海上走了许多趟,这点也不识得!列位难道没有听说,龙有九子吗?其中有一种是鼍龙,它的皮可以做鼓,敲起来,声音在百里以外也能听到,所以称为鼍鼓。鼍龙活到一万年,到最后蜕下壳成龙。这壳有二十四根肋,按天上的二十四气,每根肋中间节内,有一颗大珠。如果有的肋还没有长完全的时候,它就蜕不下壳,成不了龙。也有把它生擒来的,但它的肋中没有珠子,只能用皮做鼓。只有等它二十四根肋,肋肋完全,节节珠满,然后蜕了壳,才能变龙而去。因此,凡是气候全到,肋节都全,天然蜕下的壳,和生擒活捉的、寿数没有到的壳不同,所以才有这样大。这些事,我们心中虽然晓得,但是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脱下的吗?又知道在什么地方能够守得着它?壳值不值钱,要看它的珠有没有夜光,如果珠都有夜光,就是无价之宝!今天我有幸遇到这样的宝物,真是无心得来。”众人听了,全都似信非信。

  只见玛宝哈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又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从袖中取出一个西洋布包来,说:“请诸公看看。”他把包解开来,只见一团绵裹着一颗光彩夺目,直径有一寸多大的夜明珠。玛宝哈拿了个黑漆的盘子,放在暗处,把夜明珠在盘中滚个不停。只见夜明珠闪闪烁烁,光亮约有尺余。众人看了,都惊得目瞪口呆,舌头伸了出来,却收不回去。玛宝哈回身转来,对众人逐个致谢,说:“多蒙列位成全了,只这一颗珠子,拿到我国中,就值买龟壳的价钱了。”众人听了,个个心惊,但生意已经成交了,又不好翻悔。

  玛宝哈见众人有些变色,就收了珠子,急急走进里边,叫人抬出一个装绸缎的箱子来,除了文若虚,每人送了二匹缎子,说道:“烦劳了列位了!这点小意思,送给列位做两件袍子穿穿,略表小店的一点心意。”他又从袖中又摸出十余串细珠子,每人送了一串,说:“微薄,微薄!就当一杯茶罢了。”玛宝哈又送了文若虚八匹缎子和四串粗一些的珠子,说:“权且做几件衣服。”文若虚和众人高兴地向玛宝哈道谢。

  玛宝哈同众人一起,送文若虚到绸缎铺中,叫铺里伙计后生们,都来和文若虚相见,说:“现在他就是这里的主人了。”玛宝哈说完,向众人说:“我回小店中去去就来。”不一会儿,只见数十个脚夫把先前文若虚封记的银子都抬来了。文若虚叫全部抬到卧房里,然后出来对众人说:“多承列位挈带,才有这意外的富贵,真是感谢不尽。”说着把自家包裹里卖洞庭红的银钱,倒了出来,每人送了十个,说:“聊表谢意。”只有张大和先前帮助过他的两三个人,又多加了十个银钱。

  众人十分快活,称谢不尽。文若虚又拿出几十个银钱来,对张大说:“有烦老兄将这些钱分给船上同行的人,每人一个,就当一杯茶。小弟住在这里,等有了头绪,再回家乡来。现在不能同行了,就在这里告别了。”张大说:“还有一千两佣金,还没有分,该怎么办?还要文兄来分开,才没得说。”文若虚说:“我倒把这忘了。”就和众人商议,拿一百两银子散给船上的船家,其余的九百两银子,照现在的人数,另外添出两股,派了股数,每人各得一股。张大是为头的,褚中颖是执笔的,每人多分一股。

  众人千欢万喜,都没有话说。其中有一人说:“只是便宜了那回回,文先生还该多要他些银子。”文若虚说:“不要不知足,我一个倒运汉,以前做什么都折本;现在幸运到来了,平空有了这一笔财富。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取。如果不是这主人识货,我们也只当废物罢了。还亏他指点,我们才晓得,怎么还好昧心去争论?”众人听了都说:“文先生说得对,存心忠厚,所以该有这富贵。”大家千恩万谢,各人拿了所得的东西,回到船上发货去了。

  从此,文若虚做了闽中的一个富商,就在那里娶了妻子,成家立业。过了几年时间,他才回苏州走了一趟,会相识故旧去了。文家至今子孙繁衍,家道殷富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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