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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第31章 罗刹海市 (1)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

  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中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褛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

  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鬇鬡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有异人,于是搢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宾。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猥。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从未曾闻。”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

  主人以为美,曰:“请客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绘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旌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

  久而官僚百执事,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怡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乃给三月假。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用报大夫。”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往来,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

  未几,果有踵门寄资者,遂与装资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目,多人世所无。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视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晶之研,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矣!”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

  酒炙数行,龙君执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珮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导生入副宫。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软。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背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蔔。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生每闻,辄念故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

  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之。”生闻之,泣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日,生自外归。龙王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趣装,可乎?”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诚,结于肺腑。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衣裳,似有佳朕,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着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涘。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出复合,不可复见。

  生乃归。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言笑;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

  君似征人,妾作荡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复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啼,呕哑言归。生视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百余。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有女子缞绖临穴。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暝,龙女急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作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今译】

  马骥,字龙媒,是个商人的儿子。他姿容俊美,风度翩翩,喜欢唱歌跳舞,经常跟着艺人们同台演出,用锦帕缠着头,漂亮得像个美貌少女,因此又有“俊人”的绰号。十四岁考中秀才,颇有些名气。他父亲年老体衰,歇了买卖回到家中,对马骥说:“几本书,饿了不能煮来吃,冷了不能当衣穿。我儿还是继承父业,做买卖吧。”马骥从此渐渐做起生意来。

  有一回,马骥跟着别人漂洋过海去经商,船被飓风吹离了航道,漂了几天几夜,来到一座大城市。那里的人都极其丑陋;他们见马骥来到,却把他当妖怪,一起喊叫着逃跑。马骥刚开始看到这些人的长相时,非常害怕;待到发现这里的人害怕自己,便反而去吓唬他们。遇见有人正在吃喝,他就跑过去;那些人吓跑了,他便把人家吃剩的东西吃个光。

  过了很久,他走进一个山村。这里的人也有相貌端正像些人样的,但穿着破烂,像乞丐一样。马骥在树下休息,村里人不敢靠前,只是远远地张望。时间长了,他们觉得马骥不像是吃人的怪物,才渐渐靠拢来。马骥笑着跟他们说话。他们的语言虽然不同,也能听懂一半。马骥就讲述了自己的来历。村里人很高兴,告诉左邻右舍,说这个生客不是吃人的妖怪。但特别丑陋的村民,望一望就走开,始终不敢近前。那些走近来的,都是五官长得跟中国人一样的。这些人一起张罗设酒招待马骥。马骥问他们为什么害怕他,他们答道:“曾听祖父辈说,由这里往西去两万六千里,有个中国,那里人的长相大都是奇形怪状的。那只是来自于传闻,今天看到了你,才相信了。”马骥问他们为什么这么穷。他们道:“我们国家所注重的不在文章,而在容貌。那长得最美的,做朝廷大官;次一等的做地方官;比他们下等的也可博取贵人的宠爱,因而能得到贵人的赏赐来养活妻子儿女。像我们这些人,刚生下来时,父母都认为不吉利,常常就扔掉了;有的不忍心遗弃的,都只是为传宗接代罢了。”马骥问:“这叫什么国?”人们道:“叫大罗刹国。都城在北边三十里的地方。”马骥请他们领他去参观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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