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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选》 作者:蒲松龄

第84章 丐 仙 (1)

  高玉成,故家子,居金城之广里。善针灸,不择贫富辄医之。里中来一丐者,胫有废疮,卧于道,脓血狼籍,臭不可近。居人恐其死,日一饴之。高见而怜焉,遣人扶归,置于耳舍。家人恶其臭,掩鼻遥立。高出艾亲为之灸,日饷以疏食。数日,丐者索汤饼。仆人怒诃之。高闻,即命仆赐以汤饼。未几,又乞酒肉。仆走告曰:“乞人可笑之甚!方其卧于道也,日求一餐不可得;今三饭犹嫌粗粝,既与汤饼,又乞酒肉。此等贪饕,只宜仍弃之道上耳。”高问其疮,曰:“痂渐脱落,似能步履,顾假咿嘎作呻楚状。”高曰:“所费几何!即以酒食馈之,待其健,或不吾仇也。”仆伪诺之,而竟不与;且与诸曹偶语,共笑主人痴。

  次日,高亲诣视丐,丐跛而起,谢曰:“蒙君高义,生死人而肉白骨,惠深覆载。但新瘥未健,妄思馋嚼耳。”高知前命不行,呼仆痛笞之,立命持酒炙饵丐者。仆衔之,夜分,纵火焚耳舍,乃故呼号。高起视,舍已烬,叹曰:“丐者休矣!”督众救灭。见丐者酣卧火中,齁声雷动。唤之起,故惊曰:“屋何往?”群始惊其异。高弥重之,卧以客舍,衣以新衣,日与同坐处。问其姓名,自言:“陈九。”居数日,容益光泽。言论多风格,又善手谈。高与对局,辄败;乃日从之学,颇得其奥秘。如此半年,丐者不言去,高亦一时少之不乐也。即有贵客来,亦必偕之同饮。或掷骰为令,陈每代高呼采,雉卢无不如意。高大奇之。

  每求作剧,辄辞不知。一日,语高曰:“我欲告别,向受君惠且深,今薄设相邀,勿以人从也。”高曰:“相得甚欢,何遽诀绝?且君杖头空虚,亦不敢烦作东道主。”陈固邀之曰:“杯酒耳,亦无所费。”高曰:“何处?”答云:“园中。”时方严冬,高虑园亭苦寒。陈固言:“不妨。”乃从如园中。觉气候顿暖,似三月初。又至亭中,益暖,异鸟成群,乱哢清咮,仿佛暮春时。亭中几案,皆镶以瑙玉。有一水晶屏,莹澈可鉴:中有花树摇曳,开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来句辀于其上。以手抚之,殊无一物。高愕然良久。坐,见鸜鹆栖架上,呼曰:“茶来!”俄见朝阳丹凤,衔一赤玉盘,上有玻璃琖二,盛香茗,伸颈屹立。饮已,置琖其中,凤衔之,振翼而去。鸜鹆又呼曰:“酒来!”即有青鸾黄鹤,翩翩自日中来,衔壶衔杯,纷置案上。顷之,则诸鸟进馔,往来无停翅;珍错杂陈,瞬息满案,肴香酒冽,都非常品。陈见高饮甚豪,乃曰:“君宏量,是得大爵。”鸜鹆又呼曰:“取大爵来!”忽见日边熌熌,有巨蝶攫鹦鹉杯,受斗许,翔集案间。高视蝶大于雁,两翼绰约,文采灿丽,亟加赞叹。陈唤曰:“蝶子劝酒!”蝶展然一飞,化为丽人,绣衣翩跹,前而进酒。

  陈曰:“不可无以佐觞。”女乃仙仙而舞。舞到酣际,足离于地者尺余,辄仰折其首,直与足齐,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尝着于尘埃。且歌曰:“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余音袅袅,不啻绕梁。高大喜,拉与同饮。陈命之坐,亦饮之酒。高酒后,心摇意动,遽起狎抱。视之,则变为夜叉,睛突于眦,牙出于喙,黑肉凹凸,怪恶不可状。高惊释手,伏几战栗。陈以箸击其喙,诃曰:“速去!”随击而化,又为蝴蝶,飘然飏去。高惊定,辞出。见月色如洗,漫语陈曰:“君旨酒嘉肴,来自空中,君家当在天上,盍携故人一游?”陈曰:“可。”即与携手跃起。遂觉身在空冥,渐与天近。见有高门,口圆如井,入则光明似昼。阶路皆苍石砌成,滑洁无纤翳。有大树一株,高数丈;上开赤花,大如莲,纷纭满树。下一女子,擣绛红之衣于砧上,艳丽无双。高木立睛停,竟忘行步。女子见之,怒曰:“何处狂郎,妄来此处!”辄以杵投之,中其背。陈急曳于虚所,切责之。高被杵,酒亦顿醒,殊觉汗愧。乃从陈出,有白云接于足下。陈曰:“从此别矣。有所嘱,慎志勿忘:君寿不永,明日速避西山中,当可免。”高欲挽之,返身竟去。

  高觉云渐低,身落园中,则景物大非。归与妻子言,共相骇异。视衣上着杵处,异红如锦,有奇香。早起,从陈言,裹粮入山。大雾障天,茫茫然不辨径路。蹑荒急奔,忽失足,堕云窟中,觉深不可测;而身幸不损。定醒良久,仰见云气如笼。乃自叹曰:“仙人令我逃避,大数终不能免,何时出此窟耶?”又坐移时,见深处隐隐有光,遂起而渐入,则别有天地。有三老方对弈,见高至,亦不顾问,棋不辍。高蹲而观焉。局终,敛子入盒。方问客何得至此。高言:“迷堕失路。”老皆曰:“此非人间,不宜久淹。我送君归。”乃导至窟下。觉云气拥之以升,遂履平地,见山中树色深黄,萧萧木落,似是秋杪。大惊曰:“我以冬来,何变暮秋?”奔赴家中,妻子尽惊,相聚而泣。高讶问之,妻曰:“君去三年不返,皆以为异物矣。”高曰:“异哉,才顷刻耳。”于腰中出其糗粮,已若灰烬,相与诧异。妻曰:“君行后,我梦二人皂衣闪带,似谇赋者,汹汹然入室张顾。曰:‘彼何往?’我诃之曰:‘彼已外出。尔即官差,何得入闺闼中?’二人乃出。且行且语云‘怪事怪事’而去。”乃悟己所遇者,仙也;妻所梦者,鬼也。高每对客,衷杵衣于内,满座皆闻其香,非麝非兰,着汗弥盛。

  【今译】

  高玉成是个世家子弟,住在金城的广里。他擅长针灸,不管穷人富人,一律给予医治。

  里中来了个乞丐,小腿上长了个烂疮,躺在路旁,脓血狼藉,臭得让人无法靠近。居民们担心他死掉,每天都给他一顿饭吃。高玉成见了,很可怜他,派人把他扶回家,安置在耳房里。家人们厌恶他的臭味,捂着鼻子站得远远的。高玉成却取出艾叶,亲自为他治疗;每天给他粗饭吃。几天后,乞丐要吃面食。仆人生气地斥责他。高玉成听见了,立刻吩咐仆人给他面食。没多久,乞丐又讨酒肉。仆人跑去告诉高玉成说:“这乞丐太可笑了!当他躺在路上时,每天想吃一顿都不可能;现在一天三顿还嫌食物粗糙,已经给了他面食,又讨酒肉。这种馋鬼,最好仍旧扔在大道上!”高玉成询问他的疮,仆人说:“疮疤渐渐脱落,好像已经能走路了,只是他还装模作样地呻吟,做出一副痛苦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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