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家书(2)

　　沅弟①谓雪②声色俱厉。凡目能见千里，而不能自见其睫。声音笑貌之拒人，每苦于不自见，苦于不自知。雪之厉，雪不自知；沅之声色恐亦未始不厉，特不自知耳。

　　① 沅弟：曾国荃（1824—1890），字沅甫，曾国藩的九弟，湘军将领。

　　② 雪：指彭玉麟。彭玉麟（1817—1890），字雪琴，湖南衡阳人。“中兴四大名臣”之一，湘军水师创建者。官至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兵部尚书。

　　沅甫弟说雪琴（彭玉麟）声色俱厉。人的眼睛往往能看到很远的东西，却不能看到自己的睫毛。音容笑貌对人的排拒，往往苦于自己看不到，也觉察不到。雪琴的严厉，他自己不知道；沅甫你的声色也未尝不严厉，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每日临睡之时，默数本日劳心者几件，劳力者几件，则知宣勤①国事之处无多，更宜竭诚以图之。

　　① 宣勤：勤于效命、出力。

　　每天睡觉前，默默思考一下今天做了几件劳心的事、几件劳力的事，这样就知道自己为国家做得并不多，更应该竭诚报效国家。

　　从古帝王将相，无人不由自立做出；即为圣贤者，亦各有自立自强之道；故能独立不惧，确乎不拔①。余往年在京，好与诸有大名大位者为仇，亦未始无挺然特立、不畏强御之意。近来见得天地之道，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②，太刚则折。刚非暴戾之谓也，强矫③而已；柔非卑弱之谓也，谦退而已。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

　　① 确乎不拔：刚强坚决，不可动摇。

　　② 靡：顺风倒下。

　　③ 强矫：刚强不屈。

　　自古以来的帝王将相，没有哪个不是通过自立自强而做出一番事业的；那些被称为圣贤的人，也都有其自立自强的方法；因此他们都能做到独立自强、刚强坚决。我以前在京师，喜欢与那些权位高名声大的人为敌，也未尝不含有卓然独立、不畏强权的意思。最近才领悟到天地之道，应该刚柔并济，不可偏废。太柔了容易弯曲，太刚了容易折断。但刚不是粗暴乖张，而是刚强不屈；柔不是卑微柔弱，而是谦虚退让。为国家办事时，应该当仁不让；争名逐利时，应该谦虚退让。

　　众口悠悠，初不知其所自起，亦不知其所由止。有才者忿疑谤之无因，而悍然①不顾，则谤且日腾。有德者畏疑谤之无因，而抑然②自修，则谤亦日息。吾愿弟等之抑然，不愿弟等之悍然也。

　　① 悍然：不顾一切、强横的样子。

　　② 抑然：小心克制的样子。

　　众人的口舌纷乱无边，谣言毁谤往往不知道怎么就产生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戛然而止。有才能的人气愤没有根据的攻击与诽谤，于是置之不理，继续我行我素，而这样，谣言会越来越沸沸扬扬。有德行的人畏惧谣言毁谤都是无缘无故产生的，往往小心克制自身，于是谣言逐渐消散。我希望弟弟们对待谣言时要小心克制自身，而不是置之不理、我行我素。

　　古来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载一郭汾阳①外，恒有多少风波，多少灾难，谈何容易！愿与吾弟兢兢业业，各怀临深履薄②之惧，以冀免于大戾③。

　　① 郭汾阳：即郭子仪（697—781），中唐名将，平定安史之乱后，功封汾阳王，故称。郭子仪一生屡建奇功，但非常善于消除别人的毁谤和君主的猜疑，做到了“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

　　② 临深履薄：即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比喻小心谨慎，唯恐有失。

　　③ 大戾：大的灾祸。

　　自古以来，那些建立大功绩的人，几千年来，除了郭子仪，其余的几乎都要经历或多或少的磨难，很不容易！我希望能和弟弟们一起兢兢业业为国家谋利，都怀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态，以免遭受功名带来的灾祸。

　　盛时常作衰时想，上场当念下场时。富贵人家宜牢记此二语。

　　得意时要常常想到衰败时的凄惨，上场风光时应该念及下场时的悲凉。富贵人家应当牢记这两句话。

　　军事呼吸之际，父子兄弟不能相顾，全靠一己耳。

　　两军接战的危急时刻，父子兄弟都无法顾及，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凡危急之时，只有在己者靠得住，其在人者皆不可靠。恃之以守，恐其临危而先乱；恃之以战，恐其猛进而骤退。

　　危急时刻，只有自己身上的东西靠得住，在别人身上的都靠不住。依靠别人防守，会担心他们临危先乱；依靠别人进攻，会担心他们进得猛而退得也猛。

　　吾兄弟既誓拼命报国，无论如何劳苦，如何有功，约定终始不提一字，不夸一句。知不知一听之人，顺不顺一听之天而已。

　　我们兄弟既然立下誓言要拼死报效国家，无论怎样辛苦、怎样有功劳，都约定始终不提一个字，不夸一句话。别人知不知道都无所谓，顺不顺都听老天的安排。

　　凡行兵①须蓄不竭之气，留有余之力。

　　① 行兵：用兵。

　　凡带兵打仗，必须储备用不完的士气，留有充足的战斗力。

　　吾兄弟报国之道，总求实浮于名，劳浮于赏，才浮于事。从此三句切实做去，或者免于大戾。

　　我们兄弟报效国家的原则，一直追求干出的成绩要超过获得的名声，付出的劳苦要超出国家的赏赐，自身的才能要超出所从事的事务。切实按照这三句话去做，或许可以避免大的灾祸。

　　强自禁制①，降伏此心，释氏②谓之降龙伏虎。龙即相火③也，虎即肝气④也。多少英雄豪杰打此两关不破，亦不仅余与弟为然。要在稍稍遏抑，不令过炽。古圣所谓窒欲⑤，即降龙也；所谓惩忿⑥，即伏虎也。释儒之道不同，而其节制血气，未尝不同，总不使吾之嗜欲戕害吾之躯命而已。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⑦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谓至刚⑧，孔子所谓贞固⑨，皆从“倔强”二字做出。吾兄弟好处正在倔强，若能去忿欲以养体，存倔强以励志，则日进无疆矣。

　　① 禁制：禁阻制约。

　　② 释氏：佛家。

　　③ 相火：与君火相对而言，寄藏于下焦肝肾，有温养脏腑、主司生殖的功能。相火过亢则有害。

　　④ 肝气：肝脏之精气与功能，这里指容易动怒的情绪。

　　⑤ 窒欲：语出《易·损》：“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意为抑制欲望。

　　⑥ 惩忿：出处见上，意为克制忿怒。

　　⑦ 柔靡：柔弱委靡。

　　⑧ 至刚：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意为极正大、刚强。

　　⑨ 贞固：守持正道，坚定不移。“贞固”其实并非出自孔子，而是出自《易·乾》：“文言曰：‘贞者，事之干也……贞固足以干事。’”

　　强迫自己节制、克制，驾驭自己的内心。佛家说降龙伏虎，所谓的“龙”就是相火，“虎”就是肝气。多少英雄豪杰都过不了这两关，不仅仅是我们兄弟。关键是能稍加遏制，不让相火肝气过于旺盛。古代圣人所说的“窒欲”，就是降龙；所说的“惩忿”，就是伏虎。佛家与儒家的学说不同，但在节制血气上却是相通的。总之一句话，不能因为自己的欲念而戕害自己的性命。虽然如此，“倔强”二字，却是不可少的。人们想要成就一番事业，非要有“倔强”二字不可，否则，便柔靡软弱而难以成事。孟子所说的“至刚”，孔子所说的“贞固”，都是从倔强得来的。我们兄弟的长处就在于倔强。如果能够抑制自己的欲望和怒气而保养身体，保存倔强梗概之气来振奋自己的意志，那么我们就会日日进步而没有止境了。

　　自古圣贤豪杰、文人才士，其志事①不同，而其豁达光明之胸大略相同。吾辈既办军务，系处功利场中，宜刻刻勤劳，如农之力穑②，如贾之趋利，如篙工③之上滩，早作夜思，以求有济。而治事之外，此中却须有一段豁达冲融④气象。二者并进，则勤劳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

　　① 志事：抱负。

　　② 力穑：努力耕作。

　　③ 篙工：掌篙的船工。

　　④ 冲融：淡泊平和。

　　自古以来的圣贤豪杰，文人才士，志向与事业虽然各不相同，但豁达开朗的胸襟却是大致相同的。我们办理军务，已经处在名利场中，就应该时刻勤劳，如同农民努力耕种，商人追逐利润，船工拼力冲出滩头，早起工作夜晚思索，以求得能有成果。在努力做事之外，内心还须有一种豁达平和的气象。两者并进，辛苦中表现出一种恬淡平和的心态，是最有意味的。

　　舍命报国，侧身①修行。

　　① 侧身：语出《诗·大雅·云汉序》：“遇烖而惧，侧身修行。”倾侧身体，表示戒备不安。

　　不顾一切报效国家，小心谨慎修养德行。

　　吾辈所最宜畏惧敬慎①者，第一则以方寸为严师，其次则左右近习之人，又其次乃畏清议②。

　　① 敬慎：恭敬谨慎。

　　② 清议：社会舆论。

　　我们最应该畏惧谨慎的，第一要把自己的良知作为监督自身言行的严师，其次要注意自己身边那些亲近的人是否检点，最后是社会舆论。

　　担当大事，全在明强①二字。《中庸》学、问、思、辨、行②五者，其要归于愚必明，柔必强。

　　① 明强：精明强干。

　　② 学、问、 思、辨、行：语出《礼记·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讲的是为学的几个阶段，逐步推进，最后归于行。

　　担当大事，全在于“明强”二字。《中庸》中的学、问、思、辨、行五个方面，最关键就是让愚笨者变得聪明，柔弱者变得刚强。

　　无形之功，不必腾诸口说，此是谦字之真工夫。所谓君子之不可及，在人之所不见也。

　　看不见的功劳不必说出来，这才是谦虚的真功夫。所谓君子比普通人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强字原是美德，余前寄信，亦谓“明强”二字断不可少。第①“强”字须从“明”字做出，然后始终不可屈挠②。若全不明白，一味横蛮，待他人折之以至理③，证之以后效，又复俯首输服，则前强而后弱，京师所谓瞎闹者也。

　　① 第：但。

　　② 屈挠：屈服。

　　③ 至理：精深的道理。

　　刚强原本是一种美德，我在之前写的信中也说过担当大事“明强”绝不可少。但刚强必须要以明于事理为基础，然后才能做到始终不屈不挠。如果全然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味蛮横，等到别人拿出精深的道理加以反驳，日后再拿切实的效果加以佐证，那时候再低头服输，就会成为前强后弱，就是京城里所说的瞎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