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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追》 作者:伍旭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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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智子头痛欲裂。昨天晚上,噩梦再次光临。漆黑的大海,美智子无助地漂泊,一个影像若有若无,若明若暗,海妖一般发出悠长的怪号,诉说着无尽的哀怨。是的,一个影像,一张浮肿的娃娃脸,头极度变形,很小,而眼球占据了大半张面孔,灯泡般鼓出。她好像离自己不远,就在水中挠自己的脚心;又好像离得很远,幽灵似的飞来飞去。美智子向她伸出手,用力一抓,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流了一夜的虚汗,整个人筋疲力尽。醒来后又在床上躺了大半天,可阿凡的信又不断浮现在脑海,搅得她心烦意乱,一种被欺骗的怒气攫住了她,令她无法摆脱。令美智子不能容忍的是阿凡居然也蒙骗了她,明明是去北京,偏偏说是回台湾什么的。更让美智子厌恶和心痛的是,阿凡居然跟大正搅到一起,上了岛津的贼船。美智子感到岛津在自己和父亲的周围织起了一张无形的网,而且一步步收紧了网绳。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冲动,一把抓起床上的贝贝熊狠狠掷向壁柜;依旧压不住源源上蹿的邪火,又一脚踢向沙发,正好踢中木质的脚座。美智子哎哟一声疼得抱住了脚,气愤和委屈的泪水已经淌了下来,她扑到床上,脸深深埋进松软的棉枕放声大哭。这么宣泄一阵,原先压抑得几近窒息的心情晴朗了许多。她决定给清田打个电话。

清田接到电话有些意外惊喜:“难得美智子小姐还记得清田呢!”

“救命恩人岂敢忘掉!”

“可是,前一段总没有你的消息,去家里也见不到人影。听山田教授说,近来常很晚才回家,是这样的吧!”

“是你不关心人家,才这样的嘛!”在可视电话的屏幕上,清田分明看见美智子娇嗔的模样,青苹果似的芬芳仿佛从电话线里传了过来。

“那打电话来,就是问候一下吗?”清田有意这么问。

“我想见你!”美智子说着,在屏幕上以日本女人特有的气质和诱惑的眼神直视着清田。

“好呀!那么在哪见面呢?”

“我们去大森的海滨怎么样?”美智子突然涌起全身心投入大海的强烈冲动。

清田这次来日本后还没有下过海。以前在日本留学时也很少去海滨游泳,对日本的海在清田的头脑里只有两个印象:一个是写了《警世钟》的陈天华自己投日本海以身殉志了;另一个是聂耳写完《义勇军进行曲》不久后到日本,下海游泳时不幸被淹死了,年仅23岁。日本的海真有这么险恶吗?清田忽然涌起一股征服的欲望。

两人在高轮车站会了面,一起坐电车到大森车站下车,然后又坐了一段车直达新辟的深蓝海滨游乐场。

“是下海冲浪,还是坐过山车,或者到海洋生物馆?”清田问美智子。美智子四下环顾了一下,看到不远处游艇码头,几只鸥鸟围着船桅响亮地鸣叫着飞来飞去。“我们出海去!”美智子突然心血来潮。这个季节尚未炎热起来,凉爽的海风吹来,还有一股初夏的凉意。

可是,天却阴了起来。刚才还亮堂堂、燃烧得满面红彤彤的太阳一下蔫了许多,暧昧地往乌云堆起的城堡方向靠。

“好像要下雨呢?”清田犹豫地说,“要不,算了?下起雨来,天昏地暗,黑云压城,浊浪排天,那个情景很恐怖,到海上太危险了!”

“没看出来,原来清田君还是个胆怯的人呢!”

美智子没等清田答话,已经踏着细沙,沉滞而有力地朝游艇码头走去。

“等等我!”清田招呼她,一边小跑追上去,“你真以为我胆怯?真是笑话。这点雷雨算不了什么,我是担心你任性,在海上由着性子野,万一出点事……”

“呸!呸!”没等清田说完,美智子连忙去捂清田的嘴,“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

“嗯,嗯……”清田被美智子捂得透不过气来,用劲拿开美智子的手,说,“干吗这么用劲,人都快被你捂死了!”

美智子晶莹的眸子忽闪忽闪地盯着清田看:“是真的吗?”

没等清田说出口,美智子飞快地在清田的面颊上吻了一口:“这下好了吧?”然后抢先跑上游艇。

西边两团厚黑的积雨云已经遮住了太阳的半个身子,红彤彤的光焰奋力从云层中迸出来,散落在云层之间,折映出橙黄紫红的色带。游艇乘风破浪向那光明与黑暗搅杀在一起的方向奔去。海风在耳旁呼呼地吹,凉爽冲击到前胸,随即又溜到后背,前后夹击,整个人就被凉爽严严实实包围在其中,心情不由得开朗起来。

艇后激起的白色海浪扬起无数的雪花,灿烂地开在空中,然后又复归于大海,曳出随开随合烟雾般的轨迹,刚才的不愉快早已溶解在海水里了。

游艇像一尾刚离开母亲独自生活的小白鲸,在海浪间欢快地跳跃、穿梭,一会儿,码头就萎缩成一个句号,摇摇晃晃地挂在地平线上。

“我们是不是离岸边太远了。”清田望着灰暗的天空有些担心地说。

“原来清田君也是个左顾右盼的人呢!”美智子半开玩笑半责备地说,神情间流露出日本人天性中高傲的意味。

“笑话。我是担心美智子小姐,可别再出什么意外。”

“那就不必劳神了。我跟死神打了几次招呼它都不理会我,我还怕什么?再说,还有你清田君在身边啊。”美智子顽皮地做个鬼脸。

“真是拿你没办法。”清田耸耸肩。

“可别做出无奈和救世主的样子噢!”

清田没有理会美智子,径直出了驾驶室,走到船头。海面深蓝深蓝的,因天色的阴晦,更显出深不可测的样子。清田直感到有一股巨大的磁力像是要吸走自己的心脏一般,不觉下意识抱住了栏杆。清田睁大眼睛,盯住水面漾动的那一刻,心里说:“海神,我不会怕你的。”

这时,突听到船尾传来一声大叫:“清田君!”清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影子已飞了出去,眨眼便不见了。

清田一惊,连忙跑到船尾,往下张望。海面波澜不惊,四周一片宁静。“美智子,美智子!”清田着急了,嗓音透出急切的担忧之情。

“嘿,我在这里。”船头的左舷前方传来美智子不紧不慢依旧甜润的声音。只见她从水里探出头来,一个漂亮的甩头,把长长的黑发甩到脑后。

“一个顽皮的海的女儿。”清田又气又怜。可是,当他走到船头,美智子又不见了踪影。

“美智子,你这个顽皮的小丫头。”清田亮开嗓门冲着大海高声大嚷道。嘴里喊着美智子,心胸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美智子……美智子……”索性这么大喊下去。清田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和通畅。

“我在这里呢!”美智子在船的右舷怔怔望着清田万分投入的样子,眼眶顿觉咸湿咸湿的。

一阵海风狂野地吹过来,游艇剧烈地摇晃。海浪就像被一巨大的深犁耕过,翻卷出银色的肌里,随后,瓢泼的雨霎时倾泻而下。

美智子赶忙游到船尾。船摇晃得很厉害,浪又大,清田一只手抱住船杆,一只手紧紧拉住美智子。突然,又一个巨浪打过来,把两人裹了进去。清田就觉得头上被重重地击了一拳,整个身子顷刻歪到一边。也许是条件反射的缘故,清田本能地弓着身子,反而抓紧了船舷的栏杆。浪头一过,抓住美智子的右手一使劲,把美智子拉上了船。

“好险呀!”美智子心有余悸地说,“你又救了我一次。清田君。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了。”全身湿淋淋的美智子顾不得拂去头发上、脸上自上往下淌个不停的海水,冲动地对清田说。

“你知道我们中国有个大好人叫雷锋吗?他总是以无偿助人为乐事,我觉得做好事也会上瘾。我还真有点救世主的感觉了。”清田满不在乎地调侃道。

雨下得很大,掀起的海浪好像要把游艇一口吞下去。美智子死死抱住清田,游艇剧烈颠簸着,一会儿被送上风口浪尖,一会儿又沉入万丈深渊。清田紧紧搂着美智子纤细然而结实的腰肢,胸口感受到那团绵软的温暖一紧一松地挤压着自己,脑子却保持着异常的镇定和清醒。

大约十分钟后,雨住了,海天一片澄明清朗。午后的阳光姗姗来迟,却做出火热的样子。鸥鸟抖动着翅膀,好像在暴雨中搏击意犹未尽,不住地俯冲高飞,每掠过一次海面,都张扬地“吱吱”叫着,生怕没人欣赏它。

美智子就站在船头,她把头上的水拧干后,竟旁若无人地径自脱下外衣,只留着胸罩和底裤,然后平躺下来。阳光肆无忌惮在她青春的胴体上舞蹈,陶醉地亲吻着每一寸湿润的肌肤。那是一幅怎样的剪影啊!

就在那一瞬,清田分明看到了美智子嘴角浮起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那分明是在试探清田——你是坦然的还是冲动的;你是顺应自然感情,从容放达的,还是畏首畏尾,活像个禁欲又蠢动的僧侣?在一个活脱脱充溢着青春气息的女性面前,视而不见,显然是虚伪的卫道士;不顾一切,放纵自己的本能,又非自己所能为。自尊与卑下,就那么隔一层宣纸,稍把持不住,就混淆了界限。

清田深深吸进一口海风,再长长吐了出来。他极目远眺湛蓝的海面,一直到水天一色的地方,都保持纯粹的蓝。世间万物能达到如此纯粹,方能如此辽阔空灵。清田顿时觉得心胸无限开放又无限平和。他径直走到船尾,将自己的外衣裤也悉数除去,拴在船尾的桅杆护绳上。海风一吹,猎猎作响,像一面旗帜。美智子看到升起的裤旗,禁不住笑破了肚皮。

“清田君,你不怕鹰飞下来叼走你吗?”美智子逗清田。

“我倒不担心叼我,只怕是先叼走你的衣裙呢!”清田乐滋滋地说。

“我还真希望那样呀!那样,我就裸着身上岸去,别人都会谴责你的。”

美智子说着就站起身来,凭栏而立,黑瀑似的长发被海风吹散开来,遮住了美智子的脸部。清田只看见一具极富弹性和青春气息的胴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的确是一幅纯美的浴海图。它超越了种族、文化、语言乃至性别的差异,只有圣洁充盈着清田身上舒展开的毛孔。

返回码头的路上,两个人一声不吭。美智子握着方向盘开着开着,豆大的泪珠就滴落到仪表盘上。她侧转过身,一把抱住清田,伏在清田的胸口,“呜呜”地号啕大哭起来。清田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弄呆了,不知道自己怎么伤害了美智子,只得任由美智子紧紧搂住。看着美智子白皙、圆润的肩头一颤一颤的,怜爱之心顷刻袭过他的全身。清田用右手轻轻拍着美智子的后背,就像哄自己的小妹入睡一般。

过了一阵子,美智子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抬起尚挂着泪痕的脸,深情地凝视了清田一眼,立起身来,破涕为笑。“清田君,我是不是太傻了?”美智子为刚才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起来。

“没什么,谁都有特别渴望落泪的时候。”

“也不知道怎么了,尤其最近胸口堵得发慌,我是实在控制不住才这样的。”

“请不用再解释。作为朋友,能够让你心情舒畅起来,是我的快乐。”

“仅仅是朋友吗?……”

清田避而不答,而是转移话题:“你知道吗,其实我小时候是个特别容易落泪的男孩子。”

“噢,清田君小时候爱哭鼻子,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我的父亲管教我非常严厉。每当他教训我时,总要用极冷酷的口气说那句话——‘烂泥糊不上墙’。我最听不得人家骂我没出息,一听到这句话,我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而母亲总是在父亲训我的时候默默地避在身后,一言不发。只有父亲气急了,要出手时,她才会迅速地挺身上来护住我。她用另一种水一般的慈爱滋润了我,也教会我怎样做人,对待人。”

“你的母亲真好,可我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母亲在我九岁时不幸遇上了车祸,从那以后,我和父亲相依为命……”说到这里,美智子的眼圈不觉又红了起来。

这时,一只矫健的鸥鸟吱呀地尖叫着,用力地扇动翅膀,掠过船前。

“你看,暴雨后的鸥鸟是多么欢快和自信啊。它天生就是要飞翔、飞翔、再飞翔。在茫茫大海中,没有它歇脚的所在,却要经受一场又一场的风暴,即使作短暂的停憩,也是为了更遥远的飞翔。它们何时为自己的命运伤感过,哭泣过呢?”清田望着鸥鸟远去的身影喃喃地说。

美智子依偎过来,头靠在清田的肩上。刚才美智子哭泣留下的泪痕,湿漉漉地粘在清田的身上,美智子这么一靠,清凉中又蒙上了厚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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