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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甲雄师》 作者:贾松禅

第50章 提干风波(1)

  商云汉父亲跳河自尽的消息传到红柳沟,老周听了肝胆欲裂,他强忍悲痛,一把锁锁了自己的黄泥屋,买了一张火车票,一个人悄悄地回了陕西。老周回到河堤村,惊动了四村八邻,大家争相看望这个参加革命几十年没回来一次的老长工。

  老周对所有的来访者都很冷漠。

  商钢、商柳没有回来,他顶替商云汉给主人送终。老周披麻戴孝一直守在冷冷清清的灵堂。他用自己积攒的钱,托人在终南山给主人买了一口柏木棺材,亲自给商子青掏了嘴里鼻孔和耳朵里污泥,擦洗了脸和身子后,给他穿上寿衣入殓。

  “老周,商子青是剥削阶级,你是被剥削者,我们劳动人民为什么要给地主老财披麻戴孝?”造反派们找上门质问。

  “因为商子青救过我的命。”老周喃喃道。

  “他是自绝于人民!”

  “人都死了,定啥罪名都没意思!”

  “难道你要站在阶级敌人那边?”

  “知恩图报!我做我应该做的。”

  “你没有政治立场?”

  “滚你妈的蛋!”老周站起来,像狮子一样暴怒,“要不是看在老爷尸骨未寒的面子上,我活劈了你们几个小兔崽子!”

  那群人落荒而逃。

  出殡的早上,老周顶着孝盆走到十字路口,“啪”一声将孝盆摔得粉碎,跪在地上老牛一样号啕大哭,几个人都拉不起来,看得全村女人都掉了眼泪。

  “爷爷——”商钢、商柳面朝东方噗嗵一声跪在红柳沟的山梁上放声大哭。

  “商钢,”已经提升为B团参谋长的阎铁民蹲下来,揽着商钢的肩膀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和妹妹不要太难过了。”

  “参谋长——”商钢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悲愤,扑在阎铁民这个兄长一样的军人怀里号啕大哭。

  等商钢哭够了,阎铁民严肃地说:“商钢,你现在已经是个两次荣立三等功、入了党的老兵了,有些违背政治原则的话千万不敢乱说!”

  “难道我爷爷真的是自绝于人民的地主老财,他把三分之二的家财捐助给抗日战争,竟换不回他一条命,参谋长,你说这公正吗?”

  “高团长就是怕你在气头上乱说,所以专门叫我到山上来提醒你,叫你要沉住气,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

  “参谋长,那样我会爆炸的。”

  “就是爆炸也不能发半句牢骚!”阎铁民压低声音说,“三营党委已经把你的提干材料送给团政治处,余化龙的政治敏感性本来就很强,这个节骨眼上你一定要忍!”

  “提干?”

  “按理有些话我不能告诉你,但考虑你情况特殊,我索性全都说了,明天连队党支部可能要通知你到炊事班帮厨,你要愉快地答应,不要露出半点不情愿的情绪,这也是一次组织考验!”

  “谢谢参谋长!”

  “不要谢我!要谢你就去谢高团长,这些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高叔叔?”

  “他现在是团长了,有些话不可能给你一个战士说那么透了,但他对你的感情比一个父亲还要深厚!”

  “我知道。”商钢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我们下山吧,明天的营建大施工任务还很艰巨!”

  “商柳,”商钢站起来道,“我们下山吧!”

  “哥,”商柳满脸泪水地说,“你和阎营长先下山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商柳,不要难过了,现在是你们兄妹两人的关键时候,一定要挺住啊!”

  “营长,你放心和我哥下山吧,我就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那我们走了,你也早点回去,不然赶不上回师部的班车了。”

  “我知道。”

  商柳一个人来到骑兵大队烈士陵园。中午的阳光照耀着满山坡的红柳和那些方阵般排列整齐的墓碑。

  走到父亲的墓碑前,商柳蹲了下来,她从地上拾起一片干净的胡杨树叶子,轻轻擦去了父亲墓碑上的沙尘,她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商云汉烈士之墓”几个鲜红的大字,泪水沿着洁白如玉的脸颊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爸爸,”商柳的泪水滴在父亲洁白的墓碑上,“爷爷死了,爷爷是被人逼死的,他把三分之二的家财捐给革命,到头来竟然换不回自己一条命……”

  “爸爸,如果你活着,他们敢这样对待爷爷吗?为什么烈士的父亲却要戴一顶地主老财的帽子?”

  “爸爸,儿女不孝,不能回家代替你给爷爷送终,你原谅我们吧。”

  “老周伯伯回去了,他替你去给爷爷送终,爷爷风光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却只有一个长工给他送终……”

  商柳流着泪水,对着孤独的墓碑哭诉着,过了很久很久,商柳取出随身携带的胡笳,对着父亲的墓碑呜呜地吹了起来,她吹的是枟昭君怨枠。古老的音乐在墓地里弥漫,使整个烈士陵园更显凄凉。

  “商钢、商柳不提干天理难容!”已经提升为坦克B团团长的高战元将军帽啪地掼在师长耿争旗的办公桌上。

  “高战元——”耿争旗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你太放肆了!你以为这里是红柳沟!”

  “商钢商柳不提干,我摔帽子是轻的!”

  “你能把A师的坦克吃了?”

  “我不吃坦克,我吃人!”盛怒中高战元什么话都敢说。

  “商钢商柳提干没提成,这能怨我吗?”

  “你是师长,不怨你怨谁?”

  “动动你脑子好好想想,”耿争旗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我这个师长在研究干部问题上也仅仅占一票!我的话是有分量,但不能左右常委会的全局啊,我的团长同志!”

  “我们还是不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坦克部队,那些为了中国人民解放事业抛头颅、洒热血的烈士的子女没有资格提干,谁有资格提干?”

  “高战元,你这是假公济私!”

  “我怎么假公济私了?难道商钢商柳在部队表现差吗?不说商柳,就说商钢,他入伍4年多来,两次荣立三等功,多次评为优秀党员,耿师长,你知道这孩子的成绩是怎么得来的?”

  “怎么得来的?”

  “他的每一次进步都浸透了奋斗的泪水,洒遍了牺牲的血汗。参加横穿巴丹吉林沙漠试验,身为数据记录员,他几次昏倒在闷热难当的坦克里,差一点被风沙活埋。”

  “有人向师党委反映说,你让商钢参加坦克装甲车横穿巴丹吉林沙漠试验,是故意给战友的儿子创造立功的机会!”

  “创造机会?”高战元冷笑道,“如果横穿沙漠试验是我假公济私,给战友的儿子创造立功的机会,那么3次营建大施工也是我创造机会吗?”

  “我没说营建施工是你创造的机会!”耿争旗点燃一根烟,“随着国际形势的相对缓和,大规模战争不会爆发,坦克A师要扎根西北,营房建设当然要向长远建设方向转变!”

  “挖地窝子、垒土坯房、盖砖瓦房,哪一次施工商钢不是冲锋在前?

  在打土坯劳动中,商钢吃大苦,耐大劳,发扬‘要土坯不要命’的精神,连续一昼夜不休息,20多个小时打土坯1700多块,创造了全团最高记录!”

  “这些情况你怎么从来没给我汇报过?”

  “除了施工劳动,训练和学习上,商钢也是样样优秀!身为驾驶员,他考取了一级驾驶员的技术等级,他保养的坦克被评为全师标准车辆!在全师上下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热潮中,郭旭东政委到B团三营蹲点,检查连队读书笔记时,表扬商钢除了有计划地选学枟共产党宣言枠、枟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高阶段枠、枟法兰西内战枠、枟哥达纲领批判枠、枟实践论枠、枟矛盾论枠、枟人的正确思想从哪里来?枠等篇章外,还自学了枟国家与革命枠、枟无产阶级革命和叛徒考茨基枠等著作,并把他的理论学习笔记拿到团党委会上,让我们党委‘一班人’轮流观看!”

  “难道商钢就没有缺点?”耿争旗严肃地看着高战元的眼睛,“B团有人反映他为了招待A团和C团的同年兵李铁牛、张大强,偷杀了裕固族牧民拉毛柴旦家的羔羊做烤全羊吃,有没有这事?”

  “那小子竟然学我做烤全羊吃。”高战元笑道。

  “你还有脸笑?难道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是革命战士的高尚品德吗?”

  “师长,”高战元解释道,“你不知道,三营营长把这件事情汇报给我后,我也急了,我赶到现场,解开皮带啪啪就在他的脸上抽了两下,骂道,你他妈没吃过烤羊肉?就是没吃过烤羊肉也不能偷老百姓的羊啊?你是脑子长包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纪律你不知道?”

  “像这种情况怎么不给他处分?”

  “后来事实证明我们冤枉他了。”

  “冤枉他了?”

  “拉毛柴旦的女儿赶着羊群在三营背后的山坡上放牧,商钢提出买一只羊羔,他女儿因为解放军从狼群中救过她的命说啥也不要钱,就把一只最肥的羊羔送给商钢,商钢觉得不能白拿老百姓的东西,就趁那小姑娘不注意,将20块钱牢牢绑在头羊的犄角上。小姑娘不知道商钢已经将钱绑在头羊的犄角上,回家给拉毛柴旦说了送羊给战士的事情,拉毛柴旦追到三营,对阎铁民讲了战士偷杀他家羊羔的事情,恰巧商钢正在保养车辆,就派通信员去叫,顺便通知了我,我不分青红皂白就抽了他两皮带,拉毛柴旦知道原委后,跑回自家羊圈抓住头羊一看,犄角上果然牢牢地绑着20块钱,20块钱,能买3只小羊羔,你说该不该给商钢处分?”

  “战元,”耿争旗点燃烟,猛地吸了一口,动情地说,“你以为商钢、商柳提干没通过,我心里好受?”

  “抛开商钢、商柳是革命烈士的子女不说,就从我们坦克A师的长远建设考虑,从快速生成战斗力、打赢未来战争的角度出发,商钢、商柳也应该提干!”

  “不是我们师党委‘一班人’不想给这两个孩子提干,是政审调查组的人外调回来说商钢、商柳政治上不可靠!”

  “谁说的?”高战元气愤地说,“简直是放他娘的臭狗屁!父母都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一个还是一级战斗英雄、革命烈士,他们政治上怎么不可靠?”

  “我不能告诉你谁说的这个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坦克B团背后爱告黑状,靠整人往上爬的除了余化龙没有别人!”

  “政审调查组外调回来说,商钢、商柳的爷爷是正在接受批斗的地主老财,更要命的是他批斗期间,私自跑出去搞反革命串联,后又跳河自杀自绝于人民,你知道地方政府出具的政审材料是我们提拔干部必不可少的重要条件。”

  “可是商钢的爷爷在抗日战争期间,把三分之二的家财捐赠给八路军总部,这也是铁的事实!”

  “地方上有些事情,我们做为军人是说不清楚的。”

  “难道就再没有别的办法?”

  “有!”耿争旗在烟灰缸里掐灭还在燃烧的烟蒂,“只有在军、军区找领导了,只要上面一个电话,我们特事特办!”

  商钢提干没提成,反而成了重点审查的对象。前途从阳光明媚的春天跌入乌云翻滚的阴雨天。从炊事班出来后,他整天泡在训练场,心里苦闷难受,常常一个人坐在三营后面的山坡上发呆,半夜常被噩梦惊醒,望着窗外一轮明月难以入眠……正当商钢的军旅人生走进低谷时,排长陈强没有瞧不起他,班长没有瞧不起他,已经提干的曹逸飞没有瞧不起他,田二牛没有瞧不起他,经常找他谈心,开导他,鼓励他,使商钢的心情渐渐好起来。特别是听到高战元为了他们兄妹提干在师长办公室摔军帽的事情后,商钢的心里涌动着一股巨大的暖流,这就是我的坦克B团,这就是我的战友,这就是我的团长,能在这样的大家庭生活几年,就是提不了干,也是一生咀嚼不完的精神干粮。

  商钢又一次来到父亲的墓碑前。

  不知道多少次了,每当他有了进步或者痛苦,他都喜欢到骑兵大队的烈士陵园来,静静地站在父亲的墓碑前,和长眠在地下的父亲说说心里话。每当这时候,他就感到自己在进行一次生与死、战争与和平、现实与未来、过去骑兵与当代坦克兵的对话,每来一次,他就感到一种力量在胸中激荡,一种钢铁意志在血液里流淌,商钢明显地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在注视着他,帮着他一步步完成从老百姓到军人、从新兵到老兵、从一般战士到党员骨干的转变。

  “爸爸,我又来了!”商钢将一把芨芨草献在父亲的墓碑前,“戈壁滩没有别的,我只有以这芨芨草为花献给你了。”

  “爸爸,提干没戏了,我可能今年要复员回家了,他们说我政治上不可靠……”

  “爸爸,我辜负了你和妈妈的期望,不能像你一样骑着战马为国杀敌了,我想当将军的梦想破灭了。爸爸,但我在部队很努力,我想留下来做一个职业军人,可是部队不要我了……”商钢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我到底是地主老财的孙子,还是革命烈士的儿子?”

  “孩子,你都是!”老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既是地主老财的孙子,也是骑兵大队一级战斗英雄、革命烈士商云汉的儿子!”

  “周伯伯,我该怎么办?”

  “我们商家的男人做人做事不图回报,拿得起,放得下,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老周伯伯,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回来好几天了。”

  “把爷爷安葬好了?”

  “入土为安。”

  “我今年可能要复员退伍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与留顺其自然吧!”

  “我真的不想离开部队!”

  “军人是为战争存在的,商家就你这点骨血了,远离战争、远离流血牺牲,找个女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生一群儿女比什么都好!”

  “可我不想那样生活,我喜欢军装、喜欢坦克,喜欢战争,喜欢冲锋陷阵,喜欢驰骋疆场……我觉得那样才是一个纯粹的爷们儿!”

  “呵呵!”老周苦笑道,“看样子我们商家的男儿天生就是当兵的料!”

  高战元来到D军司令部,找到军长政委软缠死磨,要求解决商钢商柳的提干问题。陈少山被他的精神感动了,答应过几天开一次党委常委会,作为特殊情况专题研究。会上,谈及复杂的家庭背景,马上有人提出否决意见。当时政治是根高压线,没人敢碰,会议没有结果。

  当陈少山军长将会议结果告诉高战元时,他感到沮丧极了。

  眼看着老兵退伍的日子就要到了,高战元顿足长叹一声,直接坐车来到军区。别看高战元在红柳沟指挥千军万马,喊一声,胡杨红柳都要点头,到了军区,他真是屎趴牛哭他娘两眼抹黑。提干是军区政治部干部的事情,政治部主任姓谁名谁他都不知道,再说了,你一个小小的团长擅闯副兵团级干部的办公室,轻了把你轰出去,重了非叫你当年转业不可。高战元咬了咬牙,决定直接找军区司令员政委反映问题。

  高战元来到在司令部门口,站岗值勤的军官像盘问老百姓一样,对他进行详细盘问,做了详细登记,才允许他上军政首长的办公楼层。

  高战元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首长办公楼层,还没进去,就迎面碰见首长秘书。秘书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找司令员政委,秘书冷着脸问,“什么事情?”“我要见司令员、政委才说。”秘书说:“司令员、政委正在开会,有什么话我去传达。”高战元就简单了汇报了商钢商柳的情况。话还没说完,秘书就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以为你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军事情报,原来是芝麻粒大的事情,军政首长那么忙,大事情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管你这小事,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去!”戴眼镜的小秘书将他轰了出来。

  “妈拉个巴子!”高战元脸都气白了,“牛什么?不就一小小的破秘书嘛,还以为自己就是司令员政委!”

  生气归生气,高战元意识到军区大院不比坦克A师,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敲谁的门就敲谁的门。要想解决问题,还得讲些策略。

  他把军区首长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后锁定了主管作战训练的副司令巩焕英。高战元觉得巩副司令为人正直,与自己有一面之交,相比之下比其他首长容易接近。高战元吸取了上次碰钉子的教训,想找个由头来见巩副司令。

  高战元躺在军区政治部招待所的床上,想来想去想不出个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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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甲雄师指控没有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