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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式英雄》 作者:杰克·希金斯

第9章

  拉德尔被领入设在普林茨-阿尔布雷希特大道的一楼办公室,希姆莱正坐在一张大桌子的后边,面前码放着一摞卷宗。他身着党卫军全国领袖的制服,藏在台灯的光亮下,像个黑衣恶魔。他抬头看过来的时候,夹鼻眼镜后边投射过来的目光冰冷无情。

  身着黑色皮衣的年轻人把拉德尔带进来,将公文包放在一张桌子上,挥臂敬纳粹礼道:“我奉命把人带到了,领袖阁下。”

  “谢谢,罗斯曼,”希姆莱说道,“你在外面等一会儿。过会儿可能还得找你。”

  罗斯曼离开了,拉德尔等在一旁。希姆莱像备战清障一样小心仔细地把案头上的文件叠放在一旁,又拿过公文包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里面。很奇怪,这个时候拉德尔反倒有些回过神来了。他开口说了句冷笑话——这种冷笑话一向是他在许多场合里保持风度的手段:“领袖阁下,哪怕是马上要砍头的人也有权利抽上最后一根烟吧?”

  希姆莱竟然笑了笑,尤其是吸烟本来就是他最嫌恶的行为。“当然,请便。”他摆摆手道,“他们告诉我说你很勇敢,中校先生。你的骑士十字勋章是在冬季战役的时候获得的吗?”

  “是的,领袖阁下。”拉德尔一只手灵活地打开香烟夹子,取出一支。

  “然后呢,就一直在为卡纳里斯将军效劳?”

  希姆莱又端详起了公文包。拉德尔边等候边抽着烟,试图让香烟尽可能燃得久一些。台灯映照下,屋子确实显得一片和谐,壁炉里明晃晃地燃着火,顶上的墙壁挂着一个镀金相框,里边是元首亲笔签名的肖像。

  希姆莱说:“提尔皮茨河沿那方面最近的动向我一清二楚。你觉得惊讶吗?比方说吧,我知道本月二十二号你拿到了一份常规报告,是军事谍报局一个扎在英国的特工写的。她叫乔安娜?格雷。这份报告里还提及了温斯顿?丘吉尔的大名。”

  “领袖阁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拉德尔说。

  “还有更有意思的事情呐。你把军事谍报局一处关于她的所有文件都调阅了,切断了她与梅耶上尉的联系。这些年来,这个梅耶一直是她的接头人,所以我理解,他很焦虑。”希姆莱一只手放在公文包上道,“好啦,中校先生,我们这个年纪就别捉迷藏了。我在说什么你心里清楚。那么你有什么可跟我汇报的吗?”

  马克斯?拉德尔是个现实主义者,这种场合下他没得选,因而说道:“领袖阁下,您可以在那个公文包里找到全部资料,只有一样东西除外。”

  “是空降兵团库特?施泰因纳中校的军事法庭庭审卷宗吧?”希姆莱从桌上一旁的文件堆最上面拎起一份文件,递过去道,“公平交易。我建议你到外面去读。”他边从公文包里抽出档案边说,“我需要你的时候会找你的。”

  拉德尔就要把胳膊举起来了,但是仅存的一点儿倔强和自尊把这个举手礼变成了日常的敬礼。他立正致意,开门离开,走进了接待室。

  罗斯曼正躺在一张便椅上,翻阅着一份《信号》——德国国防军刊行的杂志。看到拉德尔他颇为意外,问道:“要走了吗?”

  “没那么好运呐。”拉德尔把文件掷在茶几上,松了松皮带道:“我得好好看看这东西。”

  罗斯曼笑道:“我去问问有没有咖啡,看起来你得在这儿陪我们一会儿了。”

  说罢他走出去。拉德尔又点燃了一支烟,坐下,打开了文件。

  针对华沙犹太区的最终清洗日期定在了四月十九日【二战期间,纳粹将波兰犹太人驱赶到了华沙的犹太“劳动营”,并使用毒气室大量屠杀犹太人。犹太人的武装起义始终不断,因而希姆莱在四月十九日指派党卫军进行了武装清洗。大清洗后,希姆莱宣布华沙犹太区不复存在】。由于希特勒的生日是在四月二十日,因此希姆莱希望能将这一行动作为送给元首的一个称心如意的礼物。然而当行动总指挥、党卫军区队长冯?撒梅尔恩-弗朗克涅科率部挺进之时,他们竟被莫德哈伊?安涅列维奇【Mordechai Anielewicz,波兰犹太区起义的领导者,犹太抵抗组织司令。起义被镇压后,安涅列维奇自杀】带领的犹太抵抗组织给打出了城外。

  希姆莱立即用党卫军旅队长、警察少将尤尔根?施特鲁普换掉了他,又派遣了一支由党卫军和波兰、乌克兰叛军混编成的增援部队。尤尔根?施特鲁普十分重视这次行动,要求不留一砖一瓦、不留犹太人一个活口。花了二十八天,他才亲自向希姆莱报告“华沙犹太区不复存在了”。

  行动第十三天,施泰因纳和他的部队搭乘从东线开往柏林的医疗专列抵达了华沙。列车的冷却系统出了问题,要在这里停上一两个小时抢修。高音喇叭里发出了命令,要求任何人不得离开车站。车站的门口有宪兵把守,负责落实这一命令。

  施泰因纳手下的大多数人都在车厢里等着,但是施泰因纳自己想出去活动活动腿,李特尔?诺依曼也跟他一起走了出去。施泰因纳的伞兵靴已经完全磨坏了,皮大衣也破烂不堪,因此他只好裹了一条满是尘土的白色围巾,还有一顶士官才会愿意戴的船形帽。

  把守车站大门的宪兵用枪抵住了他的胸口大喊:“你没听见命令吗?退回去!”

  诺依曼说:“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很想让我们一直闷在里面啊,中校。”

  宪兵大吃一惊,赶紧立正行礼:“对不起长官,我没认出来。”

  正好后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声音叫道:“舒尔茨!这是怎么回事?”

  施泰因纳和诺依曼不管不顾,径自走到外面。滚滚的黑烟遮蔽了城市的整个天空,炮声仍在远方翻腾嘶吼,枪声不绝。突然一只手拍在了施泰因纳的肩膀上,他回过身,看到了一位制服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少校,宪兵的黄铜领花挂在他的脖子上,熠熠生辉。施泰因纳叹了口气,拉开围巾。他胸前不光挂着标识他身份的军衔领花,还有一枚骑士铁十字勋章,勋章下面装饰着橡叶,说明他已经被两次授予此荣誉。

  “施泰因纳,”他开口道,“空降兵团的。”

  少校无奈,礼貌性地敬了个礼,又说:“对不起,长官,但是命令就是命令。”

  “你叫什么名字?”施泰因纳问道。尽管中校脸上懒洋洋地笑着,他的声音却略藏锐利,这说明他已经有一丝不快了。

  “我叫奥托?弗朗克,长官。”

  “很好,现在我们彼此认识了。可不可以麻烦你解释一下这里到底怎么了?我记得一九三九年波兰军队就投降了吧?”

  “他们要把华沙犹太区夷为平地。”弗朗克说。

  “谁们?”

  “一支别动队。是党卫军和许多别的部队混成的,尤尔根?施特鲁普旅队长负责指挥。这些犹太土匪啊,长官,他们一幢房子一幢房子地跟我们交火,还在地窖里、在下水道里打伏击,顽抗了十三天了。所以我们要把他们全都消灭干净,要对付这些臭虫这是最好的办法。”

  列宁格勒挂彩之后的康复假期里,施泰因纳去法国看望了父亲,发现他性情大变。很多时候,老将军都对接到的新命令心存疑虑。这是因为六个月前,他去参观了波兰奥斯维辛的集中营。

  “库特,那儿的指挥官叫鲁道夫?霍斯,那就是一头蠢猪。你能相信吗,这家伙是个杀人犯,本来判他终身监禁,一九二八年的大赦才把他放出来。他搞了许多专门建造的毒气室,上千上千地屠杀犹太人,把金牙之类的小物件摘下来之后就把尸体往大炉子里扔。”

  老将军已经喝得半醉了:“库特,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打仗的吗?我们就是为了保护像霍斯这种蠢猪而战?到时候天底下的人会怎么说?我们全都有罪?因为袖手旁观,所以全德国都有罪?我们这些正派人、这些有荣誉感的人袖手旁观,全然不管?上帝啊,我可做不到。我没法儿这么活下去。”

  库特?施泰因纳站在华沙火车站的大门口,这些记忆在他脑海里一如昨日重现。他努了努嘴,示意少校退后几步,说道:“好吧。如果这场仗打输了我可太高兴了。”说罢,擦着少校身边走了过去。

  弗朗克少校大吃一惊,旋即大怒。走过去的时候诺依曼插言道:“放松些,少校,放松。”

  铁轨另一侧的月台上,一队党卫军正在驱赶一群又肮脏又衣衫褴褛的人,让他们靠着墙排成一排,一件件地把衣服往下脱。一眼瞥去,完全辨认不出来这些人的性别。

  一个宪兵站在月台边上监视着,施泰因纳问:“那边儿干什么?”

  “是犹太人,长官。”宪兵回答道,“他们都是今天早上从犹太区来的货,这是要把他们运到特雷波尔卡去处理掉。之所以让他们脱得那么赤条条的,主要是因为里边的女人。曾经有女人把上了膛的手枪藏在裤子里边。”

  铁轨对面传来了一阵粗鲁的笑声,有人痛得大声喊叫。施泰因纳一脸嫌恶,扭过头去,却发现诺依曼正沿着月台往列车的末端张望。有个十四五岁光景的小女孩儿,头发乱蓬蓬的,小脸被烟熏得黢黑,裹在改短了的男式大衣里,用布条胡乱地系住。她贴在月台下面的边缘旁蹲着。大概是从对面的人群里偷偷溜出来的吧,显然是想等医疗专列开动的时候拽住车厢把手逃脱。她把获得自由的筹码完全押在这上面了。

  月台边上的宪兵一下子就发现了她,迅速吹响警哨,跳下月台,追过去抓她。她尖叫着努力挣脱,奋力爬上月台,跑向车站大门。没想到弗朗克少校恰好从办公室出来,她闪躲不及,一下子扑到了少校的怀里。

  少校抓着她的头发狠狠地甩,小女孩晃得像只被抓住的小老鼠。少校骂道:“下贱的犹太小婊子,我来教教你什么叫规矩!”

  施泰因纳抢步上前。诺依曼赶紧叫道:“别,长官!”无奈晚了。只见施泰因纳一把攥住弗朗克的领子,狠狠拽过来,这一下子弗朗克差点跌倒。施泰因纳把小女孩儿抢过来,让她站在自己的身后。

  勉力站稳的少校怒不可遏,向腰间皮带上的枪套摸去。但是施泰因纳马上从大衣里掏出一把鲁格手枪紧紧抵住他的眉心,说:“你动一下,动一下我就把你脑袋崩开花儿。考虑考虑。我不介意贯彻仁义之道。”

  十多个宪兵跑了出来,有些举起微型冲锋枪,有些端着步枪,拢成了半径三四码的弧形。有个高个子中士举枪瞄准了施泰因纳。施泰因纳一只手拽住弗朗克的外套抱住他,又用枪管使劲顶住弗朗克的脸。

  “我建议你把枪放下。”

  一列火车以每小时五六英里的速度缓缓进站,后面拖着满载煤炭的敞口车厢。施泰因纳眼不分神,对小女孩说:“孩子,你叫什么?”

  “我叫布拉娜,”她答道,“布拉娜?勒切慕尼科夫。”

  “听好,布拉娜,”他说,“你要是个勇敢的小姑娘,就爬到那些运煤的车厢上去,一直到离开这里为止。我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了。”

  她飞快跑开,他随即提高嗓门吼道:“谁敢打这孩子,我就打死你们少校!”

  小女孩跳上了一节车厢,拼命握住把手,把自己卡住。火车开出了站台。一片死寂。

  弗朗克张口说道:“到了第一个车站他们会把她放下的,我说话算数。”

  施泰因纳搡开他,收起了手枪。宪兵呼啦一下子就围了上来,李特尔?诺依曼高声喊道:“都冷静点,先生们!”

  施泰因纳转过身去,发现中尉正端着一挺MP-40冲锋枪,手下的其他人也全都聚在他的身后,一个个都武装到了牙齿。

  双方都绷紧了对峙着,一触即发。突然车站大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队党卫军冲进来,枪栓拉开,列成V字队形。随后,党卫军旅队长、警察少将尤尔根?施特鲁普走了进来。他身旁有三四个不同军衔的党卫军军官保护着,个个都握着手枪。少将戴着作战软帽,身着常服,看起来竟然是那么的毫不出众。

  “怎么回事,弗朗克?”

  “您问他,长官,”弗朗克答道。盛怒之下他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这个家伙,一名德意志帝国陆军军官,刚刚竟然放走了一个犹太恐怖分子。”

  施特鲁普打量着施泰因纳,注意到他的军衔领花和带橡叶的骑士铁十字勋章,问道:“你叫什么?”

  “库特?施泰因纳,空降兵团的,”施泰因纳说,“你又是哪位?”

  尤尔根?施特鲁普从不会由于怒火而失态,他平静说道:“你敢这么跟我讲话,中校?你很清楚我是一位少将。”

  “我爸爸也是,”施泰因纳说,“所以这种军衔不会给我留下多深的印象。但是既然你说起来了,那么你一定是负责指挥这场屠杀的施特鲁普旅队长喽?”

  “我负责此地的行动指挥,正是本人。”

  施泰因纳吸了下鼻子说:“我就估计你是。你知道你让我想起什么了吗?”

  “不知道,中校阁下,请务必告诉我。”

  “让我想起了不小心踩到水沟里之后,从鞋上抠下来的烂泥巴。”施泰因纳说,“天气热的时候可真是讨厌透了。”

  尤尔根?施特鲁普仍然像冰霜一样的冷静,伸出了手。施泰因纳叹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枪递过去。又把目光越过施特鲁普,望着自己的部下说:“好了,弟兄们,都收起来吧。”言罢转向施特鲁普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我很是忠诚。那么有没有可能把这件事都算在我一个人头上,放他们一马呢?”

  “毫无可能。”尤尔根?施特鲁普答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施泰因纳说,“谁是王八蛋谁不是,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对这一点我特别自豪。”

  拉德尔读完这份庭审文件之后,把它搁在膝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虽然施泰因纳这些人能够免去一死是归于侥幸,但他父亲肯定也上下打点了不少。况且这些人怎么说也是战斗英雄啊。枪毙一个拥有骑士铁十字勋章还缀着橡叶的英雄,对士气是大大的不利。反正不是还有海峡群岛的那个“剑鱼行动”嘛,总之这些家伙早晚都是同一个下场。下出这手棋的人真不简单。

  罗斯曼仰着头躺在对面的椅子里,黑色大檐帽稍稍遮住眼睛,像是睡着了。然而当门楣上的灯乍一亮起,他立即站起身,并不敲门就径直走进去。很快他又返身出来。

  “他要见你。”

  党卫军的全国领袖仍坐在桌后。炮兵测绘地图摊在他的面前。他抬眼道:“看到我们这位施泰因纳朋友在华沙的壮举了吧?有什么想法?”

  “挺有意思的一件事。”拉德尔小心应答,“挺??挺特别的一个人。”

  “我倾向于说,你遇见的人里,他大概算得上是最勇猛的一个了,”希姆莱静静地说道,“很有天赋。机敏、勇敢、坚决,是个天才战士——不过也是个理想化的蠢材。估计这是受到他身上那半儿美国血统的影响吧。”领袖摇了摇头继续说,“带橡叶的骑士铁十字啊。俄国的战事之后元首还想亲自接见他呢。他可倒好,完全是自毁前程——就为了个素不相识的犹太小婊子。”

  他又抬眼瞥了瞥拉德尔,似乎是在等他接下话茬。拉德尔无奈含糊道:“可不是嘛,领袖阁下。”

  希姆莱点点头,然后如释重负地搓搓手,俯身瞧瞧地图:“这个叫格雷的女人提交的报告很好。这个特工干得不错。”他弯下腰凑近地图,“能成功吗?”

  “我觉得可以。”拉德尔毫不迟疑地说。

  “将军呢,他觉得怎么样?”

  拉德尔想了想,找不出合适的应对:“这个问题可不大好回答。”

  希姆莱坐回去,两手拢在一起。有那么好一会儿,拉德尔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当年那个穿着学校制服短裤的小孩子,正小心翼翼地站在镇公学的校长面前。

  “不必说,我猜得到。我很赞赏忠诚,但是你要记住,在这件事情上,对德意志的忠诚、对元首的忠诚,才是第一位的。”

  “当然,领袖阁下。”拉德尔犹豫道。

  “可惜的是,有些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希姆莱继续说,“社会每个阶层里都存在着一些破坏分子,连最高指挥部的将领当中都有。听到这话你觉得惊讶吗?”

  拉德尔自然是大吃一惊,接口道:“但是领袖阁下,这实在令我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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