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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路可退的战士》 作者:杰克·希金斯

第19章

  卡尔·穆勒队长是泽西岛秘密战地警察的指挥官,平时在德帕港的银潮酒店办公。此刻,他正坐在办公桌后面整理一大堆文件。这一大摞东西全都是匿名告密信,他和部下就是靠这些东西立下种种功劳的。罪名各式各样,像什么非法保存收音机啦,帮助俄国苦工越狱啦,还有参与黑市交易等等,都包括在内。穆勒一贯要求手下追查这些匿名信的来源。一旦查到这些东西是谁写的,就可以要挟他们做很多事情。他们如果不干,就把写匿名信的事情告诉这个人的朋友或者邻居,让他从此抬不起头。

  当然,这些匿名信里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换了是巴黎索塞街的盖世太保总部的话,可从来不会管这些破事。穆勒不是党卫军,但他是纳粹党员,而且一度是汉堡犯罪调查处的总督察。不幸的是,落到他手里的一个年轻的法国女人被他的酷刑折磨死了,同伙的名字却一个也没问出来。而且,由于她在巴黎抵抗组织中身处核心位置,她知道的情报有重大意义,她一死,工夫全都白费了。他的上司觉得他太贪功冒进,反倒容易坏事,于是把他打发到了这个荒僻偏远的岛上。所以,如今的他成天挖空心思找机会,为自己能够早日回归权力中心而费尽心机。

  他站起身来。身高六英尺的他虽然年届五十,头发却仍然是棕黑色。他伸了个懒腰,踱到窗前看天气。这时,电话响了。

  他拿起电话:“喂?”

  这是个长途电话,因为听筒里噼噼啪啪的噪音没完没了。“是穆勒队长吗?我是施罗德,格兰佛的港务官。”

  十分钟后,他站在窗边凝视黑夜。这时,有人敲门,他转身走到桌边坐下。

  走进来的两个人都跟穆勒一样身着便衣。条件允许的话,秘密战地警察一向都不穿制服。走在前头的这个人又矮又胖,眼睛深灰色,五官轮廓带着斯拉夫人的特征。他是威利?克莱斯特督察,穆勒的二把手,也是从盖世太保借调过来的,而且他跟穆勒一样,之前也是汉堡方面的警探,两个人认识很多年了。走进来的另一个人则要年轻得多,金发碧眼薄嘴唇。这种面相的人往往乖戾狠毒,但是面对穆勒的时候,他却满脸谄媚的表情。他是恩斯特?格莱瑟警官,六个月前从宪兵调到秘密战地警察这里来的。

  “有个事挺有意思,”穆勒对他们说,“刚才格兰佛的施罗德给我打了电话。保安局有位叫沃格尔的旗队长刚才到港口去了。他要搭船到泽西来,还带着一个年轻的法国女人。他们把那个女人安排在了‘维克多?雨果’号上,旗队长跟迪特里希一起搭S92号过来。”

  “可他来干什么呢,队长?”克莱斯特问道,“我们也没收到通知啊,他来干什么呢?”

  “坏消息是,”穆勒说,“他是奉了全国领袖希姆莱阁下的特命来的。而且施罗德说,命令上还有元首的连署签名。”

  “老天爷啊!”格莱瑟说。

  “所以,伙计们,我们得做好准备。船队到圣赫利尔的时候,是你去做乘客检查对吧,恩斯特?”他对格莱瑟问道。

  “是的,队长。”

  “我和克莱斯特督察也一起去。不管他来干什么,都得带上我。我们一会儿见吧。”

  两个人走了出去。他点燃一根烟,走到窗前,感觉好几个月都没这么兴奋过了。

  十一点刚过,海伦?德维勒端着茶盘,从厨房后面的楼梯走到自己的房间。军官们从来不走这条楼梯,都只在他们自己那一头活动。她一向都很谨慎,托盘上的茶杯只有一个,什么东西都是一人份的。她要想在自己的房间吃晚餐,那是她自己的事。

  她走进卧室,回身锁好门,随后走到书柜前,打开密道的门走了进去,又把门掩好,才上了狭窄的楼梯。凯尔索这会儿正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在油灯的光亮下读书。山墙上的百叶窗关着,窗户这儿挂了一块厚厚的窗帘。

  他抬头看了一眼,笑了笑:“这是什么?”

  “没什么东西,茶而已。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可是真茶叶,还有奶酪三明治,最近我都是自己做奶酪,但愿你能喜欢。你在看什么?”

  “从你拿来的书里挑的。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

  “工程师也读诗啊?”她坐在床头,点了一根“吉普赛姑娘”香烟,这是加拉格尔给她的。

  “早些时候我肯定对这类东西没什么兴趣,不过打起仗来就不一样了。”他耸了耸肩,“跟许多人一样,我可能也是想找个答案吧。他写了这么一句:‘我的开始之日便是我的结束之时’【出自T. S. 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此处从裘小龙译。】,可是开始和结束之间又是什么呢?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呢?”

  “呃,如果你找到答案,别忘了告诉我一声。”她在床头柜上看到他妻子和女儿的照片,拿起来看了看,“你会经常想她们吗?”

  “一直都挂念着,她们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婚姻很美满、很简单,我想要的就这么多。可是战争来了,一切都毁了。”

  “没错,打仗从来都这么讨厌。”

  “不过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舒舒服服的床、可口的饭菜,还有这盏油灯,很有怀旧范儿嘛。”

  “每天晚上九点,岛上准时断电,”她说,“很多人有一盏油灯就会高兴得不得了。”

  “不至于吧?”

  “要不然呢?”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愠怒,“你觉得还能怎么样?能有杯茶就该谢天谢地啦。换了在岛上别的地方,都只能喝欧洲防风草和黑莓叶子做的劣质替代品,或者你也可以尝尝用橡实磨的咖啡是个什么味道。这些东西可绝对谈不上是什么享受。”

  “吃的呢?”

  “只要习惯忍饥挨饿,倒也能活得下去。烟草也差不多。”她扬了扬手里的香烟,“这是用真烟草卷的,除了黑市,哪儿也搞不到。不过你要是关系够硬或者够有钱的话,黑市上想要什么就能买到什么。这儿的富人过得还是很滋润的。只不过,银行只用帝国马克,不用英镑了。”她笑了,“你想知道被占领之后的泽西到底是什么样子吗?”

  “也许挺有意思的吧。”

  “无聊透了。”她把他的枕头拍得蓬松了些,“我睡了。”

  “明天可是个大日子。”他说。

  “但愿萨瓦里的话靠得住。”她拿起茶盘,“你也睡一会儿吧。”

  奥里西尼把自己的船舱让给了萨拉。舱室实在太小,只容得下橱柜、洗手池和一张单人床铺。这里又热又闷。舷窗被挡上了,而舱室下边轮机呼哧呼哧的运转声又让她头疼不已。她躺在铺位上闭上眼睛,想要放松一会儿。船似乎晃了一下。肯定是幻觉吧,她坐起身。突然,船上爆炸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慢镜头。船上无声无息,仿佛在等待什么。突然,又是一次猛烈的撞击。这次的爆炸让舱壁都抖了一下。她大叫着想要站起来,突然,地面歪了,她摔倒在门口。她的手包从床头柜上掉下来,落到旁边的地上。她赶紧捡起手包,拼命想去拉开门把手,可门被卡死了。她绝望地来回摇着把手,意想不到的是,门竟然开了,惯性把她一下子甩到了对面的墙上。

  奥里西尼站在门口,神情焦急。“快走!”他喝道,“快!没时间了!”

  “怎么回事?”她问道。他拽住她的手,带她跑了出来。

  “鱼雷,我们中了两颗鱼雷。没几分钟时间了,这条破船马上就要沉底了。”

  他们顺着甲板楼梯来到休息室,里边一个人也没有。他脱下自己的双排扣大衣递给她:“穿上。”她犹豫着,突然想起手里紧紧攥着的手包,于是照他说的做了,又把手包塞进大衣口袋里。他三两下就把救生衣套在她身上,系好之后,他自己也穿上了救生衣,然后领着她来到甲板上。

  船上乱到难以言喻。水手们拼命想放下救生艇;头顶上的机枪则正朝夜空倾泻火力。远处也开始朝舰桥射击,而萨瓦里就站在舰桥上,正吼叫着下命令。子弹打来,他慌乱地大叫一声,翻过栏杆跳下去,跌在舰桥下堆叠的一包包干草上。加农炮的弹壳击穿几码外的一条救生艇,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

  奥里西尼扑倒萨拉,躲到一袋袋煤块后面。就在这时,又传来一声爆炸,这次是在船的内部。船尾一部分甲板断开了,火光猛地蹿进夜空。整条船猛烈地朝左侧倾斜,甲板上的货物也都散开了。煤袋子和干草包顺着甲板滑下去,被栏杆挡在了舷侧。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来不及反应,眼下一条救生艇也放不下去。在萨瓦里的带动下,人们纷纷翻过栏杆跳船。奥里西尼突然一个趔趄,萨拉随即仰天摔倒,感觉自己正顺着甲板往水里滑。船舷的栏杆没入水中,然后她也落水了。

  第一次爆炸发生没几秒钟,鱼雷快艇就开始全速向前推进。迪特里希用夜视望远镜在黑夜里搜索着。船只突如其来的加速动作让玛尔提诺差点失去平衡,他赶紧抓牢栏杆。

  “怎么回事?”

  “不清楚。”迪特里希说。这时,五百码外的夜空中掀起一片火浪,他赶紧寻找“维克多?雨果”号的踪影。一条船的黑影从火光中闪现,然后又是一条。“英国人的鱼雷快艇,他们命中‘雨果’了。”

  他按下按钮,发出战斗就位警报。凄厉的电喇叭顿时飙至最大音量,甚至盖过了梅赛德斯?奔驰汽轮机组全速前进的轰鸣。水手各就各位。博福斯炮和船台甲板上的加农炮开始射击,炮弹拖曳着烈焰,划破夜空。

  玛尔提诺这时满脑子都是萨拉。他攥住迪特里希的袖子:“那条船上的人怎么办?得赶紧救人!”

  “回头再说!”迪特里希挣开了他,“这是作战。闪开。”

  萨拉绝望地胡乱扑腾,尽量远离仍在继续倾斜的“维克多?雨果”号。船尾附近的水面上漂着的汽油正在燃烧,大火毫不留情地四处蔓延,人们拼命朝远处游。有人葬身在了火海之中。萨拉听见尖叫时,这个人已经消失了。

  救生衣阻碍了她的动作,大衣也吸足了水。寒冷开始侵蚀她的双腿时,她才明白奥里西尼为什么为她裹上大衣。他在哪儿呢?她四下张望,想找到那张满是油污的脸。一艘英国鱼雷快艇来到“维克多?雨果”号的船尾,它搅起巨大的波浪,把海里的许多人掀出水面。机枪在四处扫射。

  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救生衣。她转过身,是奥里西尼。“过来,亲爱的,照我说的做。”

  船体的残骸到处都是,甲板上堆着的干草包也散落在了水里。他拽着她朝其中一包干草游过去,然后抓住了绑住草包的绳子。

  “他们是什么人?”她气喘吁吁地问道。

  “都是鱼雷快艇。”

  “英国人?”

  “也可能是法国人或者荷兰人。他们都是从法尔茅斯的基地出发的。”

  黑夜中,又是一声惊天巨响。一艘鱼雷快艇穿过人群和船体残片曲折行进,不断传来机枪抛出的子弹壳掉入海中的声音。一道亮光刺破天际,曳光弹在天空中绽开,不一会儿,跳伞求救的信号弹映红了四周。

  远处两艘英国的鱼雷快艇奔过去掩护,德国的船在后面紧追不舍。“干掉这群王八蛋,埃利希!”奥里西尼吼道。

  她差点也想喊上这么一句。上帝啊,她想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想要杀了我的竟然是我的同胞们。她攥着绳索,艰难地说:“他们非得那么干不可吗?人都掉进水里了还得用机枪打死?”

  “战争,亲爱的,本来就是恶心的事,把每个人都搞疯了。你还好吗?”

  “我胳膊酸死了。”

  一块舱门门板漂了过来。他游过去拽起它,然后游回来递给她,“来,上去。”

  她费尽力气才爬了上去。“那你呢?”

  “我还挺得住,没事的。”他笑道,“别担心,以前我就落过水。我运气好得很,跟着我就没问题。”

  这时,她突然想起春日游园会,还有吉普赛女巫赛拉讲的关于火和水的那些话。她突然大笑起来,浑身发抖。“你不要紧吧?”他问道。

  “好得很。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来海峡群岛度假,实在是太妙了。最适合海水浴了。”突然,她惊惶地发现,自己刚才的话是用英语说的。

  他游在她身旁,打量了她一眼,然后用流利的英语说道:“我跟你说没说过我是温彻斯特公学毕业的?我父亲觉得,只有英国的公学才能培养我的毅力。”他笑道,“我还真猜对了,而且,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有些地方很不一样,亲爱的。”他又笑了,这次笑得非常快活,“也就是说,那位沃格尔旗队长也是大有来头喽。”

  “求你别说了。”她万般无助地说。

  “别担心,亲爱的。从你走进港口办公室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你了。我喜欢你,我不喜欢他们——管他们是谁,我都不喜欢。我们意大利人就这么简单。”

  他咳嗽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油。她握住他的手说:“你救了我的命,圭多。”

  一阵引擎声渐渐靠近,似乎是在不断减速。他扭头一看,护航船队里的一艘拖船正在朝他们靠拢。“是吧,”他说,“大概是吧,我很荣幸。”

  过了一会儿,拖船靠了过来,从船舷撒出一张网。两三个德国水兵顺着网爬下来接住萨拉,把她拉上船去。圭多跟在后面爬上来,跟她并排瘫在甲板上。

  舰桥的梯子上爬下来一位年轻的海军上尉。“是你吗,圭多?”他用德语问道。

  “错不了,布鲁诺。”圭多也用同一种语言回答。

  “您呢,小姐,您没事吧?我们得把您送到船舱里去。”

  “这是拉图小姐,布鲁诺,她不会讲德语。”圭多用法语对他说。他朝萨拉笑笑,拉她站起来,“我送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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