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我是第一个出卖你的人

　　这么久都没有提那个被救的地下党，并不是我把他给忘了，我是故意的。更确切地说，这是老夏给我的指示，他反复叮嘱我，在我们的工作里，除了相信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这个同志被人接走，也不能让他知道我和他的身份。老夏是一个真正的地下工作者，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谍报人员，当时自负的我，却有些不以为然，以为他太过跟自己较劲。老夏严肃地批评我这种想法，严厉地跟我说：“记住，你只能相信你自己，连我都不可以在你的信任范围内。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你一定要先自保，不要管我，也许我就是第一个出卖你的人。”世事难料，我心底认定他言过其实的这句话，后来果真成为对我们一次严峻的考验。

　　按照老夏的安排，我在郊区一个荒弃的村子找了一个已经废弃的农舍，让这个同志养伤。这个地方很安静，非常适合休养。我和汉杰轮流给他送饭，伙食标准和尖刀小组的一样，两菜一汤。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小贵州似的，有吃的就丢不了命，这个被好吃好喝好招待的同志，每天都要重复一个要求，带他去见天津地下党组织。

　　汉杰第一天给他送饭的时候，他很防备，用带着敌意的眼光看着汉杰，双手在床上摸索着寻找可以当作武器的物品。汉杰不慌不忙地告诉他：“我们要是想杀你，在医院就能把你干掉了，没必要花那么大的工夫把你弄到这来，还得管吃住，还得专人给你送饭！花那么大的劲儿把你弄出来就为了杀你，我们不是神经短路就是快要进疯人院了。”以后不断接触，他猜测我们是受人之托救他出来，还根据汉杰耸肩的动作和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英语口语断定，我们是从海外归来的。但这些情报，因为他只能在这里养伤，没有什么大的妨害，我也不跟他计较，只是告诉汉杰，要加强防备。

　　等我给他送饭，并顺便看他的伤势时，他说自己好多了，想尽快出城回到延安。把他晾在这里三四天了，他沉不住气了，开始对我们耍脾气，说我们莫名其妙，既然把他救出来了，要他活还是死，痛快说一句。我看着他的着急不是装出来的，但他表现得也太过急迫了些，他说：“我相信你是我们这边的人，请你转告要与我接头的人，我叫夏林，已经没有办法在天津执行工作，所以，原来党交给我的任务还有一些机密情报，我需要跟天津的工作负责人交接，请务必转达。让他替我请示，是回延安，还是转往别处工作。天津工作的详细情势，他也可以给我交待，我可以带出天津去，转给我们的党组织。”

　　他的话，我确实如实向夏穆转达了。但夏穆还是不同意放他，更不同意见他。人我们肯定是没有救错，但情况有变，可能是人出问题了。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他已经叛变，但是原来由他们到天津一路上接待的军调处都被日军炸掉了，而这不能说都是巧合。在战争环境中，有无数的可能，也不排除巧合，而我们可能因为这个巧合会冤枉了一位好同志。夏穆很坚持，他引用英国作家的话来解释自己的策略：“人们总是善于在人前伪装自己，时间久了，他都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样子。没有天衣无缝的伪装，总会露出马脚来。”

　　再一次见到夏林时，对，他确实叫夏林，他还是迫切要求恢复工作，我故意告诉他，他们经过的军调处被日军轰炸之事。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他虽然强作镇定，但他急于为自己辩解，我就有些怀疑老夏的担心可能是真的。他直直地看着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如果我真的说了，侦缉队、日本人就没必要把我打伤住进了医院……如果不是你们救我出来，我到今天恐怕已经见了阎罗王了！”

　　如果真的是夏林叛变才让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同志，那杀他不足惜，只是，他是老夏的亲弟弟，我就有些犹豫了。还是要老夏亲自确认一下比较好，因为他以为这个弟弟，早已经死了。

　　夏林和夏穆一起在老家参加红军，很幸运，哥俩儿被分在了一个连一个班，并肩战斗，共同成长。国共合作之后，夏穆和夏林都成了光荣的八路军，夏穆已经是连长，而夏林也已经是排长，他们战斗在东北抗日的第一线。那次战役，如果不是夏林，夏穆也许就留在了那片黑土地上。

　　那次战斗，他们连主攻，面对嚣张的日本鬼子，夏穆夏林带领战士们打得非常顽强。他们攻在最前沿，后面的部队被敌人阻住，面前之敌越来越多，身边的战士一个个倒下去，而最要命的是，他们的弹药马上就要打光了。夏穆四下看了看，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鬼子的那个堡垒给炸了，这样他们就没有藏身之处。夏林也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但他不愿意让哥哥去执行这个任务，而是抢先一步把炸药包抱在怀里，让夏穆掩护，自己去炸这个堡垒。

　　看着夏林已经跃出了战壕，夏穆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指挥战士们集中火力，也跃出了战壕，一路用冲锋枪集中火力掩护着夏林。但敌人的火力太猛了，夏林走出没有多远，就被一颗流弹打中了胳膊，鲜血直流。夏穆不禁大喊夏林，但夏林并没有退缩，而是咬紧牙关，以更快的速度往前冲去。枪林弹雨中，夏林身上又连续中了好几枪，他还是坚持向前跑着。在后面的夏穆看着弟弟接连中枪，心痛无比，只能用更猛烈的火力进行掩护。终于，夏林跑到堡垒跟前，他奋力一扔，把炸药包成功扔进了敌人的堡垒，但他的胸部也被打中了一枪，堡垒爆炸的时候，他也倒下了。

　　夏穆他们成功完成了作战任务，而奄奄一息的夏林却只能被卫生员抬到后方的医院去治疗。从那之后，夏穆就再也没有见过弟弟，当时他连续辗转了几个战场，随时都在打听，但没有一点夏林的消息。他以为弟弟牺牲了，因为当时他的伤很重，没想到他居然活下来了，还成了我们地下党的一员。知道夏林有可能叛变，夏穆非常失落，非常伤心。但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每个人的命运都由自己把握，夏穆虽然非常心疼弟弟，也不能姑息养奸。老夏忍痛制定了一个计划，试一下夏林，如果他还是一个好同志，我们立即送他回延安。

　　当天去看他时，我告诉他现在风声紧，最近我们有任务，暂时要把他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一听我们有任务，夏林的眼睛亮了，立即问了一句：什么任务？没有经验的汉杰竟然脱口告诉他我们要去炸鬼子的兵工厂。我来不及阻止，只能瞪了汉杰一眼。夏林更兴奋了：“如果是对付鬼子的事情，你们用不着防着我，有需要，我义不容辞。只要是抗日，在哪条战线都一样。”说到这里，夏林一下子拉开了自己的衣服，身上赫然是几个枪洞的痕迹：“这就是在东北战场上鬼子留给我的纪念。要说到打鬼子，我想你们哪个都没有我跟他们交手早。让我一起参加任务吧！”汉杰看着他身上的伤，脸上出现了钦佩的表情，就为他求情：“头儿，让他参加吧！我这回是不杀他们几个不解恨，好为秦叔报仇……”

　　我叹口气，示意汉杰出去，我把情况告诉了夏林：“汉杰的一个叔辈刚死在了侦缉队之手，他拿到了日本人天津地下弹药库的位置图，非要去炸。这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我们不能不管他，所以，我们要替他报仇。”听说为了配合我们，地下党在天津的联系人也要一起行动，夏林亢奋了，他整理好衣服，向我敬了一个军礼：“让我重新当一次战场上的战士吧！”他那个军礼非常标准，一看就是老军人了，我心中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问他是不是真的愿意跟我行动。夏林爽朗地让我安排任务，并抓住我的手，管我叫头儿。我转开脸去，不再看他，只是吩咐他马上出发。

　　我们当然不是真的要去炸日军的地下弹药库，虽然我们做得跟真的一样。当我们驱车赶往那并不存在的爆炸目标时，韩彤交给夏林一个小盒子，让他拿好，说这里面是我们弄来的日军弹药库的地下图，待会儿我们进去以后，还要根据它来确定位置。夏林郑重地接过了小盒子，放进怀里。小五告诉他，我们把地形已经打探好了，待会儿换上日本人的军装混进去，大家按计划行事。夏林已经完全相信了我们的行动，但他一再问他们的人什么时候出现。我不愿意跟他废话，告诉他天津地下党已经乔装进了弹药库，到时会跟我们接头。果然，听到我这句话，夏林皱了皱眉头。但计划是我们制定的，他只能服从。

　　越来越接近哨卡，他脸上也越来越紧张。直到哨卡处的侦缉队员出现在我们视线中，他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向我要求自己下车当做路人过哨卡，原因是他们毕竟抓捕过他，如果被他们认出，我们全车人都完了。我点头，这种做法也算合情合理。但他这样做，显然不是为了我们的安全，而是要找侦缉队来抓我们。下车后，他突然奔跑着朝侦缉队的人大喊：“抓住他们！他们要炸……”话没有说完，他身上的小盒子就爆炸了，他被炸得血肉横飞，一命呜呼。

　　这是韩彤设计的炸弹，他只要逃跑，就会震动；只要震动到达一定的幅度，就变成了自燃炸弹。如果他不是因为心虚、害怕，想早一点安全而猛烈逃跑的话，这个炸弹是没有危险的。但他已经叛变，想快一点脱离我们，给他的新主子报信，一定会跑。我开着车载着大家往回走时，脑中一直盘旋着他趴在地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前面的哨卡的情形，那双眼睛和夏穆何其相像！

　　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打给夏穆时，我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用平静的声音告诉他，我们是刚从日本来的船，上次夏老板让我们替他订了鱼，鱼咬钩了，但是钓上来的时候死了。听到这句暗语，夏穆停了几秒钟，才用略带颤抖地声音回答：“好，死鱼就不要了，不新鲜！谢谢！”

　　我不知道老夏是否在流泪，但我知道，他并不像他表面上那样平静。我无法用语言安慰他，只是叫上他在黎明前最黑暗时，在码头等待朝阳。接受了我的好意，他只说了一句话：“太阳快要出来了……”是的，透过黑漆漆的大海，越过闪烁的渔火点点，远处的天边渐渐明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