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胡占魁忽然软了下来，他知道巨石镇四周都是共产党领导的穷鬼来跟他们算账来了。吴月清来巨石镇的目的呢？不仅仅是问罪吧，或者是还有别的目的？

　　他假装客气地问：

　　“侄女，你是对方的来使，我们可以好好谈谈吧。国共都能第二次合作，我们就不能合作了吗？你就是来问罪的吗？你别把我胡占魁当小孩子？”

　　吴月清发现老百姓视若阎王的胡占魁也有害怕的时候，她的心里舒畅了一些。

　　她说：

　　“我来劝你们向我们投降，向巨石镇人民谢罪。”

　　胡占魁说：

　　“我现在是蒋委员长的人了，我没有罪。我是巨石镇人民的父母官。父母官哪有罪？”

　　吴月清说：

　　“你有罪，你罪大恶极。”

　　胡占魁目视着她，忽然笑了，说：

　　“侄女，你，你想报仇，你想怎么报仇，说吧，也许你伯父能够帮你。”

　　吴月清说：

　　“我要杀了小掘四繁，然后……”

　　胡占魁站了起来，拄着龙头拐杖，点头说：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杀了小掘四繁呢，然后就没有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帮你实现这个愿望，我可以给你制造非常好的机会，让你亲手除掉小掘四繁。10月9号国民党第十一战区司令李品仙将军来徐州接受日军投降，投降仪式之后，巨石镇的小鬼子就要被我们押送回徐州。你要杀小掘四繁，我可以给你制造一个良好的机会。你们共产党还要杀哪个让你们痛恨的小鬼子，你可以告诉我。我们可以合作。”

　　吴月清说：

　　“我要巨石镇所有的小鬼子向遭受凌辱的老百姓道歉谢罪。我就想问问他们的心里，到底有没有罪恶？”

　　胡占魁说：

　　“我可以帮助你们实现这个愿望。我胡占魁呢，我们保安团呢？”

　　吴月清说：

　　“你们必须投降，向人民认罪，争取宽大处理。”

　　胡占魁冷笑道：

　　“侄女，我的要求是，我可以归附你们共产党，我可以道歉，但是，巨石镇必须是我的地盘，巨石镇里的兵，还是我的兵。不能被收编。”

　　吴月清不客气地对他说：

　　“巨石镇是人民的，不是你们胡家的天下。要想争取人民的宽大，必须把巨石镇归还给人民。”

　　胡占魁撇嘴摇头，说：

　　“人民，就那些穷鬼还人民呢？我堂堂运河县的副县长，巨石镇的区长，你们的父母官，让我向那些穷鬼低头认罪，除非蒋委员长向全国人民低头认罪，郝鹏举长官向徐州战区人民低头认罪，我才有可能认罪，不然，你们那是痴心妄想。”

　　吴月清讥笑说：

　　“你的心里还是那样的冥顽不化，更没有悔过的表现。你想与人民为敌到底？”

　　胡占魁说：

　　“我也是被你们逼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容不得我，我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吴月清说：

　　“那就走着瞧。”

　　胡占魁高喝：

　　“来人，送客。”

　　门口的卫兵进来，胡占魁对他们说：

　　“把客人送出巨石镇1号炮楼。”

　　吴月清不走，盯着胡占魁说：

　　“我不走，我要见胡先雨。”

　　胡占魁知道她见胡先雨的后果，说：

　　“你不能见他，他现在是运河县巨石镇保安团中校团长，他军事繁忙，不能见你。”

　　吴月清回头走到了他跟前，低声问道：

　　“你真得想让你们胡家断子绝孙？你下地狱了，你还要你的儿子也跟着你下地狱？你太没有人性了。”

　　胡占魁吃惊地看着，知道胡先雨对她好，过去爱恋过她。也知道在一举剿灭马家庄的战斗中，是胡先雨心慈手软，放走了吴月清和马朝武夫妻。胡先雨有恩于马家，也有恩于游击队。他也怕小鬼子走了以后，巨石镇被攻破了，胡家就要遭殃了，自己就连累了子孙，那才是自己不可饶恕的罪恶呢。

　　他的心肠软了。从心谷低处，冒出了一丝人性的善意。为了自己的家族和子孙，他也就有了怜悯之心。

　　他无奈地：

　　“好吧，你就去2号炮楼，跟先雨谈谈吧。谁让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孩子呢。”

　　她转身往外走，胡占魁又喝住她，关心道：

　　“侄女，在先雨那吃完饭，就可以离开了。你还是回家吧，好好照顾你的孩子。过去的事，不是你能段得了的。”

　　吴月清倔强地问：

　　“不！我跟胡先雨谈完，还要再跟小掘四繁谈判。他已经给我提出了投降的条件。等我思考好了，我们再谈。”

　　胡占魁惊愕地问道：

　　“什么条件。”

　　吴月清回答道：

　　“不能告诉你。等我跟胡先雨谈完我们可以再谈。离10月9号，还有4天呢。”

　　胡占魁看着吴月清的身影，心里也纳闷，小掘四繁已经答应了投降，他向吴月清提出了一个什么条件呢？宽大处理，还是出卖他胡占魁作为筹码？

　　08

　　秋阳西斜，天高了，炮楼外的田野如展开的秋景画。

　　胡先雨站在西南2号炮楼，也叫坤宫门的炮楼窗口，面对金黄的田野。

　　他吟咏着表达自己此时心情的诗句：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他的心里是充满矛盾的，他是痛苦的。他从小接受的思想，都是父亲所传授的。抗战胜利后，他才发现，那是错误的思想，是有毒的。父辈错误的思想把他害了。父亲，是一个不能更改的名词，父亲的理论是汉奸理论。父亲的理论与他对立的思想比较，就显得卑鄙了。父亲把中国三十年代的历史跟明末清初的历史比拟，把小鬼子和当初的满族入侵中原比较，把国共争斗比喻为明王朝和李自成、张献忠流寇的争斗。国共内耗，无法也无力抵抗强大的日军，就跟满族人南下打败李自成和明王朝一样。

　　当初汉人都不愿归附满族，都骂先投降满族做了汉奸的人，后来呢，几十年不过，满族人荡平了中国，建立了三百年基业的大清帝国，都成了大清帝国的臣民。谁也不骂谁了，对于明王朝来说，都是汉奸，但是对于大清朝来说，都是子民。都臣服了都顺从了。父亲说，日本人呢，日本人不是老毛子俄国人，也不是大鼻子蓝眼睛的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他们跟满族贵族一样，都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珠的人种，他们都是中国人的种，是秦始皇派去的五百童男童女去东瀛留下的种。日本人打中国人，是外孙打姥姥的，也算不得耻辱，更不算什么殖民统治。等过了几十年，到了下辈子，就没有这个感觉了。跟留大辫子的清朝子民一样，都是一个面孔。他们现在骂我们是汉奸，过不了几年，他们也变成我们一样的人了。

　　还不到八年，小日本就被打败了。全世界的人都打小日本，不可一世的小鬼子们无条件宣布投降了。

　　我破碎的国家可以重整山河了，我的梦想是建设一个美国式的自由、民主的富强国家。梦想，会实现吗？

　　小鬼子投降了。他跟他父亲一样在惶恐之中度过。以为巨石镇人民不会饶了他们，就连国民党政府也不会饶了他们。他们父子是汉奸，毕竟是为民族所不耻的人。

　　他的内心开始忏悔了，他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法律审判。那是什么样的审判啊，是遗臭万年的绞刑，或者是枪毙。

　　极度的恐惧之后，让他们父子欣喜若狂。蒋介石没有追究徐州的“伪淮海省省长”郝鹏举的罪过，而是收编了他，让他成为了国民政府新编第六路军总司令，兼徐州绥靖公署主任，他父亲胡占魁也被任命为运河县副县长和巨石镇区长，他胡先雨被任命为运河县巨石镇保安团团长，中校军衔。

　　历史在转折的当口，黑白无常。

　　当他看着委任状，高兴之余，又发出了无限的感慨，自己是国家的人了，就要改过立新，将功赎罪，为国家为民众做点有益的事。可是，徐州第六路军司令部命令他们坚守住巨石镇不准日军向共产党投降，还要协同巨石镇的鬼子兵共同对付共产党游击队的进攻。就是说巨石镇如果遭到了共产党游击队的进攻，小鬼子们可以自卫还击。

　　他看着命令哭笑不得，心里又充满了矛盾。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吗？怎么还要大战啊？还要继续与小鬼子合作，共同对付共产党。巨石镇的共产党不是外国鬼子，而是当地的老百姓，还是把枪口对准老百姓。

　　由他父亲胡占魁组成的巨石镇军事指挥所，他父亲胡占魁为主任，他是副主任。聘请小掘四繁队长为顾问。成立军事指挥所，就是要打仗的，是和平的障碍。

　　巨石镇外面的共产党没有变，变的是小鬼子。原先在巨石镇作威作福的小鬼子已经战败，他们的天皇已经向中国人民投降了，为何我们，国民政府还要与他们合作，对付共产党的游击队？

　　小鬼子打共产党，杀老百姓，现在，小鬼子投降了，我们还要与小鬼子一起对付共产党。啊，这是什么政权呢？

　　对于中国的时局，他看不懂。他父亲也看不懂。他父亲想的是，只要能够保住巨石镇，跟谁合作都可以。他父亲是个把巨石镇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的人。

　　在华日军宣布投降后，小掘四繁就停止了对巨石镇四周的骚扰，龟缩在巨石镇的炮楼里。他的红枪队被国民政府收编后，按照他父亲的命令，对巨石镇的军事布置进行了调整。把小鬼子兵推到了与共产党游击队交战的前沿，他们保安团往后退缩。对于这样的布置，他没有意见，这样就可以把小鬼子置于一个不利的位置上，如果国共再度合作，小鬼子就成了瓮中之鳖。

　　他对于跟共产党游击队谈判，保留自己的意见。

　　共产党游击队暗自派一个政委过来，跟胡占魁谈判。谈判时，他参加了，没让小掘四繁他们知道，是秘密进行的。

　　他听到了前来谈判的事儿，心里现出了光明。战争可以结束了，国民党共产党都是自己弟兄，可以平静地坐在一个桌子前谈判，惩治罪犯，和平建设自己的家乡。只要奔着这个目标，自己可以承认自己的罪过，自己的父亲也可以向巨石镇人民道歉。这也是自己谢罪的好时机。可是，谈判并不如意，共产党人提出的条件，很宽大了，只要巨石镇的武装力量放下武器，向人民投降，人民可以宽大处理。除了杀人如麻的小掘四繁等日军要员要送军事法庭外，其他日军都可以按照战犯条例，释放回国。对于巨石镇的胡占魁，共产党要求放下武器，不在担任任何职务，接受人民的监督，自食其力。胡先雨呢，在接替他父亲任红枪队队长职务以来，也参与了对共产党和人民的杀戮，但在围剿马家庄的军事行动中，没有赶尽杀绝，释放了一部分游击队队员。可以继续担任巨石镇的镇长。

　　和解。多好的条件啊。战争终于可以结束了，人民不要流血了，生灵不再遭受涂炭了。

　　他父亲胡占魁没有拒绝共产党提出的条件，说是要考虑考虑。就派人去了徐州城，打探时局的变化。才知道国民党马上就要对共产党开战，要消灭共产党的军队。过去蒋委员长对待日军侵略时，就提出了“攘外必先安内”的口号。碍于全国人民的反对，才不得不变成了“先攘外后安内”。如今日军投降了，攘外之后，急需安内。跟共产党开战，是迟早的事。胡占魁大喜，没有了小鬼子，还有蒋委员长呢，我怕谁？这天下原本就是蒋委员长的国民政府的，不是共产党游击队的。但是，今天的游击队已经羽翼丰满，不是过去的游击队了。

　　他父亲胡占魁就拒绝了共产党人提出的条件，要求共产党人答应自己的条件，就是小鬼子走后，共产党承认他的存在，他还是运河县副县长兼巨石镇区长，他儿子胡先雨还是国民政府的保安团团长。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暗中的谈判破裂，共产党的游击队就开始了攻打巨石镇。第一第二次都被打退了。但是，胡先雨的心更加难受。看着众多的游击队员们惨死在日本军人的枪口下，他疯了。他先是憎恨游击队员们不明智，打不过日军为何还要进攻？他更心疼了，憎恨投降了的日军还要残杀自己的同胞。罪过啊。他自己手里有枪，却不能向侵略者射击，只能向自己的同胞开枪。罪过啊罪过啊。为什么战争结束了，还要发生如此的惨剧？

　　他招集了手下营长、连长开会，只要游击队不进攻我们，我们不先开枪。

　　共产党的游击队还是没有停止进攻，第三次更加惨烈的进攻开始了，从夜里打到了白天。他也矛盾了，共产党难道真的要灭亡他们胡家吗？如果共产党攻打进来，能饶恕他们父子吗？

　　4号炮楼，巽宫门差一点被炸开，被游击队拿下。好在从徐州来的骑兵团前来增援，才保住了巨石镇。

　　自己却被父亲指着额头大骂迂腐：

　　“战场上不能有妇人之仁。项羽就是因为有妇人之仁才败给流氓刘邦的。”

　　他也矛盾。他不想做俘虏，不想被共产党枪毙，他也不想跟共产党作对，他想和平生活。他想，如果巨石镇自治多好啊。他希望他的父亲退位，他来治理巨石镇。他希望人民过上和平幸福的生活。

　　可惜他的第三种思想，是个幻想。

　　如今，共产党又派人来谈判了。新的政治攻势开始之后，后面的军事行动也要接踵而来。准备吧。我是团长。

　　他站在炮楼上，望着深秋的田野。感慨很多。

　　“团长，共产党的代表要见你！”

　　他的卫兵在下面叫他呢。

　　“见我？”他看着自己的卫兵，问，“之前，他都见过谁了？”

　　卫兵回答：

　　“是个女共党，先见了小掘四繁和老太爷。”

　　“女共党。……好，我下去。”

　　他顺着盘旋的木梯子而下，下来了。站在炮楼下面门口的女人，明亮高大美丽而又面带愁容，让他大吃一惊。

　　他惊喜地叫道：

　　“师姐，是你？”

　　门口的高大身影没有回答他，而是走了进来，走到了他跟前，骂道：

　　“战犯，民族罪人！你还不向人民低头认罪吗？”

　　穿着中校军官服装，佩戴军衔，显得威武干练的胡先雨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