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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他们的妻子》 作者:邓一光

第31章 大姨(4)

  后来姨父对大姨说:“你不能光用嘴,你不能光蹦蹦跳跳,你总这样不行,你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士兵,你要到前线去!”大姨就申请去了前线。大姨成了一名战场救护员。大姨是最好的战场救护员,她在战场上奔跑着,在炮火硝烟中爬来爬去,往阵地上运送弹药,抢救负了伤的士兵。大姨在炮火中奔跑的样子就像一头小鹿,她跳过弹坑和火焰,朝那些中了弹的士兵扑去,她把他们像亲兄弟一样地抱进怀里,为他们缚紧被打烂了的胸膛,把他们背在背上,一个一个地拖下阵地。子弹不住地射进她身边的泥土里,炮弹一发接一发在周围爆炸,大姨有时候会被炮弹掀起的泥土埋住,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就像抖落雹子似的抖落掉身上的泥土,护紧背上的伤员,并且大声地为他们唱着歌,让他们在战场上不至于感到孤独和绝望。大姨的歌声成了最好的战场补给,它像一群自信而勇敢的鸟儿,扑棱着翅膀,穿过战场的每一个角落,它在哪儿飞过,哪儿的枪声就会更加激勇,更加充满信心。大姨她唱着,一首接一首唱着,在硝烟和火焰中奔跑着。在枪林和弹雨中奔跑着。有时候她的歌声会戛然消失,所有士兵的心都会骤然停跳,那是她摔倒了,也许她摔得很重,但是她会很快地爬起来,歌声又会重新响起。她继续向前奔跑,跳进战壕里,用双手从虚浮的泥土中扒出被掩埋了的士兵,大声呼喊着他们,把他们搂进怀里。她的长发被火焰燎着了,这样她仍然唱着,她用刺刀把燎着了的长发割断,她的样子就像一个敏捷的小男孩,这个唱着歌的小男孩始终在战场上勇敢无畏地奔跑着,叫喊着,让人感动和怀想。

  大姨后来自己也负了伤。大姨在往阵地下运送一位伤员的时候遇上了两个土匪。那两个土匪朝大姨奔来,要捉住大姨。大姨背着伤员拼命地跑,她不断摔倒在地上,又不断地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她想摆脱土匪的追击。可是大姨已经背下来好几个伤员,她累极了,她再也跑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伤员紧紧地搂在怀里,喘着气,朝奔近的土匪大声地骂着。土匪要杀死伤员,掳走大姨。他们去拉大姨,大姨不肯松手,死死地抱住怀里的伤员,冲土匪的脸上吐唾沫。土匪恼怒,拔出长刀,恶狠狠地砍了大姨一刀。差不多有二十个士兵一起扑出战壕朝大姨奔来,他们差一点没有把那两个倒霉的土匪撕成碎片。士兵们眼噙泪水小心翼翼地把大姨送下阵地。在此之前,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昏死过去的大姨与她怀里的伤员分开,而被分开的大姨,立刻就像一个在睡梦中的孩子,蜷缩到一块去儿了。

  大姨伤好之后想再度回到战场上去,她感激那些把她从战场上救下来的士兵们,她想回到那里去为他们唱歌,呼喊他们,也把他们从战场上救下来。但是姨父说:“你不能老是这么冲冲杀杀的,你该读点书、学点文化了,革命就要成功了,你不能做一个成功的文盲。”大姨就去了军队办的速成学校,做了一名学生。大姨读书十分用功,她的刻苦成了全校学生的典范。大姨整天抱着课本不松手,一笔一画地学着写汉字,老是缠着教员提问题,连夜里做梦都在背课文。大姨明显的消瘦下去了,眼睛越发的大。因为没有足够的奶茶喝,她的嘴唇开始干裂,念课文时间一长就会渗出血丝来。但大姨并不停,她睁着她美丽的大眼睛,张大渗血丝的嘴唇,一遍一遍地背诵课文。她那个样子,就像一只传说中不肯停止歌唱的红嘴杜鹃。就这样,大姨很快成了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她得到的奖励是最多的,她的国文作业还作为范文在全校的学员大会上当众朗读过。有一次,姨父带着部队从学校附近路过,顺道去看大姨,大姨十分自豪地拿出自己的作业本来给姨父看,姨父拿过用红笔圈得密密麻麻的作业本,草草地浏览了一遍,随手丢开,一脸严肃地对大姨说:“你不要骄傲,你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你现在要向党靠拢,争取早日加入组织。”

  大姨始终是把姨父当做亲人来看待的。大姨在默兰木祈愿大法会上冒死救下了姨父,并且为此折断了自己的一条腿,她和姨父的相识一开始就具有一种生命意义的联系。大姨后来没有回到家乡的草原上去,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去,而是当了兵,上了战场,成了一名解放者。这里发生的每一步,都是经由了姨父的指点,就像我们通常所说的那样,姨父是她的引路人。大姨是在自己的命运改变之后看到了生命的新鲜和激昂,看到了与自己祖辈和自己前十六年不一样的生活,这里有着一种强烈的诱惑。大姨真的是被诱惑了,她由此而信赖着姨父,她把比自己大十几岁同时阅历丰富的姨父看做自己的一个亲人,一个长兄或者一个长辈,在她所有的亲人都远离她的时候,她对姨父的依赖就顺理成章了。大姨对姨父是言听计从的,她从来不曾怀疑过他,他对她说什么她都是听从的,并且认定那是她应该去做的。有时候大姨也有不理解的地方,比如她不明白姨父为什么反对她回到家乡去,并且对她家乡的亲人如此冷漠。但是姨父总有办法说服她。姨父很能说话。姨父的道理通常都很恢弘。姨父说:“我们的心中应该装着天下所有的受苦人。”这个道理是没有办法去驳斥的。大姨即使想不通,即使为这个道理明显的悖论而迷惑着,还是听从了姨父的。大姨新的疑惑是,为什么汉人总能说出一套套让人无法驳斥又无法弄清楚的道理来。

  十

  大姨对姨父不是没有过反抗。大姨生长在辽阔的草原上,她在骑着她心爱的枣骝马飞奔的时候从来不勒住缰绳,她在蓝天白云下放声歌唱的时候从来不打住歌喉。她十二岁的时候就能将畜群中最野性的小牛犊扳倒在草丛中,她去沙柳河边汲水的时候即使遇到了凶悍的雪豹也不惊不诧,行走得飘然。大姨她不会屈服于任何人的强权,包括姨父,这是一定的。

  大姨相当激烈地反抗过姨父的暴力,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事。这种反抗,不像我以后所看到的那样,是在姨父揪住她的头发往床下拖的时候,身子往后仰,双手死死地扳住床沿,咬住牙关一声不吭。大姨的反抗比这要激烈得多。我的二舅告诉我,姨父第一次动手揍大姨的时候他在场。姨父重重地打了大姨一耳光,大姨的脸上立刻现出了四条手指印。大姨愤怒地冲过去,一头将姨父顶倒在地上。姨父恼羞成怒,他从地上爬起来,咆哮着,从裤腰上抽出皮带朝大姨扑过来。大姨迅速地从桌子上摸过一把大号剪刀,倒握在手中,冷冷地盯着姨父,说:“别碰我,否则我会杀了你!”

  二舅没有告诉我姨父为什么要动手打大姨。二舅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时候很得意,他对我说,他当时坐在一边喝茶,一边摇着蒲扇。天气热得让人受不了,华生牌电风扇嗡嗡乱叫的声音叫人受不了,何况还有讨厌的蚊子,这些全都消磨人的激情。二舅说他当时连站也没站起来,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帮自己的大妹一把,把妹夫痛揍一顿,他根本用不着那么去做。这跟当年打尕马子匪徒不同,这是一对一,用不着谁帮忙。“你大姨,她连带枪的土匪都敢抡着鞭子抽,她怕谁?”二舅解释说。

  这个故事让我听了很高兴。我的高兴在于大姨也动过杀死姨父的念头,至少她是说过这样的话。既然大姨说过这样的话,我有这样的念头就不能算是错误了,起码像大姨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个词一样,是不孤单的了。但是事实上大姨后来再也没有和姨父动过手,她既没有杀死姨父,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她在冷冷地对着姨父举起过那把大号剪刀之后,就把那把冷兵器收起来了,除了剪裁衣服,她再也没有使用过它。在日后姨父变本加厉的暴力中,她始终忍耐着,没有还过手。这件事让我十分难过。我觉得我错过了一个真正令人振奋的场面,一个能使我们的命运改变的场面,如果我那个时候在场,我发誓一定帮助大姨杀死姨父。我知道大姨能够做到这一点,至少她能够反抗,把姨父当做畜群中最野性的牛犊,或者当做带枪的土匪,把他拖进草丛中去,用镶银的细皮梢马鞭抽他。大姨没有那么做,她只是双手死死地扳住床沿,头往后仰着,咬紧嘴唇,一声不吭,这种场面让我愤怒和委屈得宁愿去死。

  我不相信大姨的不反抗,是因为孩子。这个原因也是二舅对我说的。二舅说,姨父第一次动手打大姨时,大姨正怀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后来她生下了那个孩子,以后她又不断地怀,不断地生。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时间,漫长得足以让一个人改变自己的脾气和个性,去顺应别的什么脾气和个性。我不相信这种鬼话。我觉得漫长的时间和脾气个性全是鬼话。我知道大姨爱她的孩子,她是连失去了生命的楠竹和瘸了一条腿的小猪都爱的,怎么能不爱她的孩子?大姨她是愿意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去护佑她的小马驹,她宁愿砍下自己的一条手臂也不愿风沙吹迷了他们的眼睛。这种事情我亲眼见到过。有一次,我的一个表姐被牛奶烫着了,她拼命地哭。大姨找来红花油替她抹上,对她说没有什么关系,大姨说过这话后就去做自己的事,我的表姐仍然在哭,她越哭越厉害了。姨父要勤务员去叫医生,大姨拦住了。大姨放下手中的活,走过去,从炉子里拈起一块烧红了的煤球,搁在自己手心里,然后她再把那块煤球放回炉子里。她把灼伤了的手心摊开给表姐看,平静地对表姐说:“你看,我也被烫着了,你是一个生命,我也是一个生命,我们都有疼痛的感觉,但是我们还应该有勇敢和忍耐对不对?”姨父后来指责说大姨太过分了,大姨用同样平静的口气对姨父说:“她只不过是烫红了,并不碍事,她那么没完没了的哭才是过分。”大姨是那么地爱她的孩子,她的爱就像青海湖一样的深,但这不是她不反抗姨父暴力的理由。大姨的理由是吃惊。姨父第一次动手打大姨的时候大姨肯定是吃惊了,她没有想到姨父会打她,在她认为,连牛马鹿羊这样的牲口都不该用暴力去对待的,怎么可以用暴力去对待一个人?如果一定是这样做了,那么这个人必定不是亲人,而是仇人。大姨吃惊之后是久久地困惑,她弄不懂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在第一次的反抗之后大姨她是愧疚和心疼着,因此在日后的暴力中她无法作出反应。大姨清楚的是姨父是她的亲人,她不能把他当做仇人来对待。她在这样的吃惊,这样的困惑,这样的清楚之后,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死死地扳住床沿,头困难地向后仰着,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姨父在晚年时中了风。他去院子里用石头丢一群来吃樱桃的小鸟,不小心跌了一跤,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在中风以后的大多数日子里,姨父都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从早到晚张着大大的嘴,听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有时候他也会坐在轮椅车上,由大姨推着到户外去晒太阳。姨父对太阳很反感,他的脸上显出一种烦躁不安的样子。但是大姨坚持要把姨父推到户外,每天如此。大姨相信阳光会给姨父带来好处,会让他重新站立起来,会让他再度成为一个铁血男人。但姨父始终没能够站起来,始终没能够摆脱床、轮椅和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姨父再也不能揍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了,他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轮椅里,显得老态龙钟,头歪在一边,嘴角不断地淌着口水,喉咙里发出睡猫打呼噜似的困难的声音,他因此而一蹶不振。

  大姨从我看姨父的眼光中意识到什么。大姨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要我说出心里想着的事。我不想说。我知道那样会伤害大姨。我把嘴闭得紧紧的,用手抠裤脚线。大姨一定要我说出来。我后来说了。我说:“活该。”

  大姨瞪大了眼睛。她的脸大白。她冲我喊到:“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是一个坏孩子!”

  那是大姨唯一一次冲我发火,她捉住我的胳膊用力地摇晃,我都快站不住了。我吓坏了。我主要是为惹大姨伤心而难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大姨这种样子,我几乎哭了出来。

  后来大姨把我拉过去,把我搂进她怀里,用手轻轻抚平我乱糟糟的倔犟的头发,轻轻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我这么说你不公平,你不是一个坏孩子,你是最好最好的孩子,但是我们的心里不该埋藏仇恨对不对?”

  我的表哥表姐他们不像我,他们从来不说活该的话。他们每个人都挨过姨父的揍。他们有的勇敢,有的不勇敢,但是无论他们是勇敢还是不勇敢,在挨姨父揍的时候一律都会号啕大哭。他们长大之后也揍他们自己的孩子,我想这是遗传基因在作祟,不过他们不像姨父那样敢于动用皮带,而且他们打孩子的时候常常把自己的手给打疼了,这是因为他们过去没有杀过人,打人很难打出一种威风凛凛的样子来。表哥表姐长大以后就纷纷地远走高飞了,好像他们特别高兴这样做似的,不过有时候他们也打个电话回来,问一问家里的情况。他们还给姨父和大姨邮寄西洋参鹿血膏之类的补品,或者别的什么。在姨父中风之后,他们的反应是热烈的,争相掏钱要给他们的父亲买一辆最豪华的轮椅车,以证明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具有孝心的孩子。但我老是怀疑他们的尽释前嫌。我觉得他们这么做是很阴险的,他们慷慨解囊具有一种讽刺意味。我甚至可以断定,他们其实是很高兴得到了一次报复的机会。

  始终如一的只有大姨。在姨父用石头丢那些吃樱桃的小鸟并且跌倒下去之后,只有大姨仍然那么平静地守护在他的身旁。她过去怎样,现在依然怎样。大姨把姨父送到医院,在医生抢救姨父的时候她一直坐在手术室外一动不动,然后她把他接回到家里。大姨把表哥表姐们寄来的钱全都退了回去,她说:“你们父亲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我还活着。”她给姨父买了一辆不豪华却十分结实的轮椅。她把姨父推到院子里去,推到和煦的阳光下去,让阳光照耀姨父。她坐在姨父的身旁,时常用一块干净的手绢为姨父揩拭嘴角流出的口水,然后他们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任庭院里的风轻轻掠过。他们就像一对一辈子都恩爱如初的夫妻那样,让人羡慕不已。

  有一次,大姨的一位同事来看望大姨,她们坐在屋子里聊天。大姨的同事忽然说:“老秦他这个样子,真是难为你了。”

  大姨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她低着头坐在那里,屋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在大姨的脸上涂抹了一层淡淡的橘红色,这使她非常的美丽。后来大姨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那是一种羞涩的微笑。

  大姨的同事说:“你笑什么?”

  大姨伸手撩了一下好看的额发,说:“我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你不知道,老秦他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骑马,他骑在马上的样子英俊极了。”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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